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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瑞田:周退密与诗

 明日大雪飘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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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退密先生(1914-2020


2020年7月16日,诗人、书法家周退密先生在上海仙逝,享年107岁。学者寒碧在微信中说:“这种人物,幽异沉博,学问是化不开的,诗古文极当行,今后是没有了。我二十几岁曾拜见过他,当时还有一位徐震堮先生,也是位词章家,腹笥亦渊渊不测,还搞世界语。他们都居上海,应该是风会所归宿,气钟人宜,非此不可。倘在其他城市,难有遭逢可能。”对寒碧所言,我深有同感。

2013年,我往上海拜访,亲接謦欬,请教格律诗问题,至今记忆犹新。

周退密先生的诗文,诗句峻洁,意致朗透,读之,心臆脱略,荡涤积郁。他的诗词与文章,直面人生,剖析自我,辞幽意长。读《漫兴》,我看到了这位老人年轻的思考,沉重的感悟:“不涉兴亡事,焉能责匹夫。如川安可防,有罪得同诛。白日走仓鼠,青灯笑腐儒。刑天舞干戚,吾道岂云孤。”

对当代诗词创作,我有一点不满的情绪。诗词创作是文学创作领域重要的一环,理应有思考、有分析、有批评、有否定。优秀的文学作品,是需要面对苦难的。可是,当代一些诗词作品,成为简陋的宣传工具,不敢表达对现实的真正理解,却不厌其烦地在平仄、韵律上钻牛角尖,回避诗人的历史责任。周退密的这首《漫兴》,让我看到了一位诗人的襟怀。

2013年的周退密已是99周岁的老人了,与他见面,恍若隔世。记得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与周退密先生围坐一张茶桌,面对面地看着他,沐浴生命和智慧的灵光,踏实而富足。先生个子不高,肤色白净,目光温和、明亮。阳光从东侧的木窗逸然而入,如轻纱披在先生的身上,有一种温暖扑面而来。”那一天谈及诗歌,他说了两个问题。第一,诗韵问题。他表示,每一个时代的语言风格不同,韵律需要宽泛;第二,诗歌的功能。诗歌是写给朋友们看的,相互看看,才有意思。周退密的语气温婉、清晰,波澜不惊。看似简单的问题,他看到了深处。

与周退密见面之前,我注意到2007年他对记者的谈话。他说:“诗歌本来不是这个样子,应该是更加人民化的东西,很接近生活,很接近人生,后来经过读书人这么修饰以后,越来越脱离群众了。现在的诗跟大众关系很少,对国计民生表现很少,看的人也少。现在广州比上海要好,他们敢写。”

他以“敢写”夸广州的诗人。他对我说,诗歌是写给朋友们看的。不同的场合,所谈的问题殊途同归。我刚刚读完他托唐吟方先生带给我的《退密诗历四续》,其中的一首诗,应该是诗人自己的写照:“名利场中无此人,潜修隐德信无论。凭君一管生花笔,网得珊瑚颗颗珍。”

周退密写诗,有童子功。周退密为《开卷》杂志所写的《我的书缘》是一篇情真意切的美文,其中一段可触摸到岁月的温度:“我和书真可谓之情有独钟了。记得童年时代放晚学回家,就向母亲要了书楼的钥匙,独自一人上楼开启书橱,有时并不是为了看书求知识,而是去闻闻从古籍中间散发出来的一种氤氲香味。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书香门第的书香吧。开启书橱以后,常常抽出一部看看翻翻,立即又把它放回原处。有时只是立着看看书的标签,摸摸刻本的书根,也会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真可谓之爱书爱到发痴的程度,真的和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了。”

与书的感觉写到这种程度不多见。周退密童年入私塾清芬馆习诗文,读儒经。在《捻须集》的序言里,周退密描述了学习的状况:“先君授读唐诗'松下问童子’'打起黄莺儿’诸首以及古诗十九首,此情此景,历八十年而记忆犹新。”启蒙、吟诵、读书、思考,一个人的人生渐渐开阔起来,这是基于诗教、诗爱的人生,是以诗的视角感受现实,认识世界的选择。毕竟进入了二十世纪,“庚子事变”后,中国进入动荡期,政权更替,时代开放,社会结构开始历史性调整,传统文化危机四伏。周退密不可能像他的前辈一样衣食无忧地在书斋里读书写字,他要进入社会,而迎接他的现实社会需要贸易和法律。他学法律,他当律师。多么接地气的职业啊!周退密在内忧外患的中国,艰难地奋争。接踵而至的反右、“文革”,写诗的心情烟消云散,他像所有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万分小心地行进在脆弱的冰面上,直到改革开放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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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67岁的周退密退休。他离开上海外国语学院,专注诗词与书法。从与朋友们默默交流的有话要说的学者,到诗坛士林的耆宿,从法文教授,到浮想联翩的文人,周退密的晚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这一点,他107岁的年龄能够作证。

对于周退密先生的诗词创作,我同意这样的美学概括:仁者胸襟与高士品格,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周退密诗词创作题材丰富,有精心佳构,有信口吟来;有纪事,有抒怀;有唱和,有赠答……总而言之,遵循文学创作规律,寄情言志,把对历史的思考、对现实的审视、对自我的反省,以及对他人的祝福、对自然的热爱,熔铸成自己的诗句。周退密先生96岁时曾赐手札予我,言及诗词,表示自己的诗词不求有为而为之,是一个人的声音而已。这一年,他作《八和遨公述近所患痛风状》,一句句诗,如重锤击打心扉:“我生东海滨,非鱼不媚口。忆过鲍鱼肆,鳞介靡不有。欲攫爪伸猫,欲吞嘴张狗。终于食鲥鱼,引发痛风陡。迷阳行却曲,起立撑双手。缓若蜗牛爬,疾惭蚂蚁走。上策三十六,极限九十九。愿将千金裘,换彼太白酒。愿登千仞冈,效作狮子吼。一吼阊阖开,再吼混沌剖。急挽天河水,一洗人间丑。海客谈瀛洲,怪力夫子否。”从生活出发,这是文学创作的根本。对生活的审视与思考,有着超越生活本身的认知,才能产生审美价值。看似弱不禁风的周退密,生命的意志如此顽强。

因此,刘梦芙对周退密诗词的评价极有代表性:“余则以为先生诗词中极可贵者乃上承千古诗人之真精神真气质,旷达之情怀不掩其疾恶疾俗之锋颖,超逸之气格时见其忧国忧民之仁心。”

周退密先生的诗也富含温情。他年长,与他同龄的朋友纷纷辞世,周遭多是晚辈拥趸。唐吟方是其中之一。周退密先生赠唐吟方诗十余首,如《明尧翁寄示唐吟方近文》:“老似木鸡懒似云,围炉缩手断耕耘。锁关犹有清娱乐,细嚼晚唐冰雪文。”读唐吟方文章的愉快心情活跃于诗句之间。《唐吟方自北京寄示〈雀巢语屑〉近文,诗以代简答之》:“倚杖柴门候远人,金秋又觉一年新。承君往事从头溯,写入雀巢语屑珍”;“茶杯从未用搪瓷,此物何来吾不如。它日惠临重敬客,越窑秘色照须眉。”这两首诗比之第一首更深了一层。接到唐吟方的随笔集《雀巢语屑》,及书思人,想起与唐吟方的往来,慢慢往事涌上心头,期盼与小友再度相逢。

的确,“仁者胸襟与高士品格,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俱在。

(《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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