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老院里的旧时光

 窦小四 2021-03-26

                老院里的旧时光

                              文‖窦小四

                         

一缕斜阳金线似地穿过树梢投射到上房的土墙上的时候,屋里的光线便暗了下来。被这暗一衬,老院里所有的土墙,便都像镀上了一层柔软和暖的金子。

“满院里都是金子了啊!”男人笑呵呵地说:“娃娃们,都出来在院里耍一阵。”

于是,上房里,厦房里刚才还在认真地背唐诗写作业的男人的娃娃们,儿子娃,女子娃,就都像长了黑眼珠的欢乐的豆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弹到了泥土的院子里。

“来来来,一个一个坐好了。”女人的手里,总是有发不完的糖果和饼干,每次不多,一个娃娃只一片一颗。

领了糖果饼干的娃娃们,却都把饼干糖果装在衣兜里,捏在手心里,不舍得吃,一会看一下,一会摸一下,欢喜的只偷偷笑。

“还是老歌,来,我们一起唱!”男人搬来了一把椅子,和孩子们围坐成了一个圆。

“爷爷年纪大呀,嘴里没有牙,我给爷爷搬凳子,爷爷笑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奶奶年纪大牙,头发白花花,我给奶奶讲故事,奶奶笑哈哈。”

“哈哈哈哈哈……”                                     

                            

也有贪玩的儿子,也有贪玩的女子,去外面耍。

天越来越青,炊烟随着轻风缥缈地无影无踪地时候,女人们就爬在院门口的土墙缺口上,喊:

“芳芳,吃饭哩!芳芳……”

军军,军军……吃饭哩!”

“我把你个死恰地娃娃,不给我搭着烧锅么,跑着阿达去了,吃饭都叫不喘!”

遇到性急的娘,这个怂娃娃的屁股上,是要挨两笤帚疙瘩或者一擀杖的,不过都很轻,轻的只是像天上的白云朵变作了要下雨的黑,是母亲的暴躁啊,是母亲的疲惫。

是啊,洋芋没挖哩,玉米杆还没背回来哩,洋芋蔓还撒哈一地,还要种荞哩,还要种胡麻哩,还要往地里担粪往屋里担水哩牛要饮里猪要和食哩,锅要洗哩盆盆子碗碗子要洗哩,村里还喊着做梯田哩,隔壁老王家明儿打发女孩儿,还叫着做锅上哩,还有几双鞋的口口没滚哩,袜子还没补哩……。                 

                              

天远的像海一样。

“哞……”牛圈里老黄牛的叫声,把天拉的更高更远了。

舍不得煤油也舍不得电,屋里就没有灯火。

于是,月亮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的晚上,辛苦了一天的男人女人们,就都坐在院子里,听远处小河边传来的蛙声,听近处谁家老人的一声咳嗽,还有牛圈里老黄牛的“哞……”声,一丁半点的鸡鸣狗吠声。

难得闲,难得就这样坐在老院里,将息一整天的劳累带给身体的疼痛和疲惫。

“今年种红洋芋还是白洋芋啊?”

“种红的吧,红的个儿大产量大。”

“也种点白的吧,面多!娃娃们都爱吃粉条。”

 “能行么,那就各种一半吧。”

“他大大,抽空了把喜生子叫上,再打几页胡基,前儿个你看几个怂娃娃在炕上耍,把炕跳下去个窝窝子么,藏怕要补卡哩。”

“藏等着把麦种上了着么,要不就没墒了。”

男人的旱烟抽了几烟锅之后,女人家的麦秆也掐了长长的一堆,可以盘两个,卖六毛钱哩。

“等这回的麦秆交了,就给三三把水笔买上,老师说,三年级的娃娃,不能再用铅笔写作业了。”

“还有小五的红领巾,也给娃买上!”

……                                                      

                      

老院总是方方正正的,也有半亩地大。

中间是上房,左右分别是厦房和厨房,牛圈、羊圈和鸡圈都在离上房最远的角落里,土胚,手工,矮小,生动,除了孩子的闹声,这农人家里的生气,都是这些小家畜带来的。

所有人的,动物的房屋都是手工打的胡基砌起来的,门和窗子,都是木头,屋里都是土炕,冬暖夏凉。

男人女人都忙,忙的没有时间耍,也没有时间聊太多的天、说太多的话,每每寥寥数语,都是商议关乎吃饭穿衣的农耕大事。

是啊,对于一个农人和他的小院,再也没有比商量和筹谋农耕更大的事情了,千难万难,天大地大,首要的是,把娃娃要养活好。

院子里是有果树的,要么是苹果树,要么是杏树或者毛桃树,不多,一两棵。如同一个刚过门的新娘,在一番花红叶绿的青葱岁月之后,它们也总不辜负农人们的希望和时光之祥安稳,欢欢喜喜地绽放出一树甜甜蜜蜜来。

麦子收割结束不久,玉米杆也被背回来了,整齐地码在后背里的墙根下,要做面片子了啊,要捏玉米面蛋蛋了,偶尔也会炒鸡蛋,女人们就去抱几根回来,只要几根就够了,熊熊的火焰持续的时间足够长,能烧熟粮食和清水,也能烤暖了女人们的笑脸和时光。

还有麦草,金黄的麦草,就摞在场院门口或者院子的一角,男人的手艺好,摞的圆圆地或者方方地,反正是高高,扯一背斗就够做一顿长面了。

背着背斗或者抱着麦草的女人一边走,背斗的缝隙里,或者麦草的团团里,就会零零星星地漏下来几颗没有收回仓里的麦子,滴溜溜就滚到了泥土的院子里。

“扑棱棱……”,上房背后的毛桃树上,时而望着远方,时而瞅瞅眼前的麻雀们,便“扑棱棱……”地,只一纵身,直飞了下来,来啄那金黄的麦粒儿。

几颗颗就饱了啊,几颗颗就饱了,饱了之后,便“扑棱棱”又飞回青灰的毛桃树枝上去,去叽喳,去啁啾……,去叽叽喳喳又啁啁啾啾……

也有淘气的儿子娃,在老院里白白的雪地上,用一截棍子半半地支起一个圆圆的竹匾,棍子上系了绳子,那绳子就牵在热炕上的儿子娃手里。

此时,倘若有淘气或者饥饿的麻雀,恰好看到雪地上的糜子,“呼”一下就飞到竹匾下面去,这娃娃只将手中的绳子一拉,从此,这小麻雀就成了这淘气的娃娃的新宠,是连睡觉也要把装了麻雀的笼子放在炕角枕边的。

                         

老院里是有个土窖的,要么是往地下挖一个坑,要么是在上房后面的高崖根下面掏出的一个三角的或者圆形的洞穴,里面砌光了抹平了,男人女人们就把一年下来收获的萝卜啊,大葱啊,洋芋啊,还有那勤劳的女人们,在热腾腾的土炕上,亲手用麦麸和玉米糊糊搅拌了许多遍才做出来的好醋啊,都放进去,再用许多装满了金黄的麦草的尼龙袋子盖上,用的时候吃的时候,家里的随便哪个娃娃就跳下去拿上来,依旧是新鲜,或者,在泥土里藏了很久的东西,再拿出来,会比原先更新鲜,清香啊,清清爽爽的香气。

也有爱喝酒的男人们,把得来的稀缺的好酒,也放在土窖里,总也舍不得喝。

一个春天,一个秋天,或者无数个春天,无数个秋天之后的某一个老院的上房的檐角飞着白雪的农闲时候的黄昏或者天黑,这个男人,亲自下窖去,小心翼翼的双手捧着那坛酒,用衣角慎重地擦去上面少许的泥土和水气,再小心翼翼地从窖里爬上来。

在确定自己已经毫无闪失地抵达老院的地面之后,男人会仰起头大喊一声:“娃他妈,做几个好菜,我和他爸爸好好喝几盅。”

这个男人口中的娃他爸爸,要么是曾经一起在一轮圆月的蓝天下戴着项圈偷过瓜果却阔别多年的发小,要么是患难困苦时候得遇的热血知己,要么是教会儿女长大成人考金榜题名的老师,要么是将来要结成婚姻的儿女亲家,总之,这个人,在这个男人的心里一定十分重要。

这样,才在某一个老院的上房的檐角飞着白雪的黄昏,烤着烧的红红的炉子或者围着厚实的热腾腾的土炕,走一场掌中指间的鏖战,来一番深藏心里的欢喜和热诚的款待:“一心敬啊弟兄两个好……”

儿子大了,有了一门好亲事,多多地欢满满地喜,小礼之后,大婚之前,挑挑选选给媒人买一双上好的皮鞋,再用木质四角的梨木盘子端几十块钱,这事差不多就水到渠成了。

选了好日子,花轿进了门,一番大闹大热之后,古朴的老院里的西厢房里,就鲜亮亮地多了一对脸蛋红扑扑的新人。于是,年长的老人们,就茶余饭后掰着指头算日子了,今儿七明儿八,抱孙子啊抱孙子。

嫁女儿总是哭泣,不但娘亲因为舍不得女儿要哭,女儿舍不得娘亲,也要哭的。

此门一出,山隔水隔,从此娘亲是戚亲。

戚:

1.因婚姻联成的关系:亲戚。外戚。
2.忧愁,悲哀:戚然。凄戚。哀戚。休戚。
3.古代像斧头的兵器
4.姓。

历来都是爱娶不爱嫁,只听得门外有人喊:“引亲的来了。”正伤心的女儿,可怜地娘亲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女儿,就被一个合适属相的男人,用大红的被单包住了乌黑的头发,抱上了一头打扮的俊俏的黑驴的脊背,或者一辆突突突突,响声很大的笨重的拖拉机的后厢里。

啜泣声立刻成了大恸,安详的老院立刻蒙上了一层秋意,凉嗖嗖的,灰扑扑的。

嫁了闺女的娘心里,整个空落落地,就像这农闲时候没有表情的老院,四处都落着白白的雪,地面上,房顶上,水缸上,玉米架上,土墙头上,都是的。

农闲时候的锄头,铁锨,就像此时此刻的老院,在使用了一个春天,一个秋天之后,当冬天来临柳絮因风起的时候,它们就齐刷刷地在堆放杂物的小房子的屋檐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就这样,过了几十年,有一天,天地就变了。

人们都不养羊不养牛了,人们也都不种粮食不种瓜果了。

不养羊不养牛不种地的人们,就都去了城里的花花世界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

挣下钱了,回来了的,另外择了地势更便利平坦的地方,筑起了金碧辉煌、琉璃瓦片的新居。

新居里,再也没有了羊圈牛圈鸡窝窝狗窝窝了,也再没有了牛羊鸡犬们欢乐的叫声了。

不回来的,在城里买了一格子鸟笼一样的楼房,就再也不愿意回到老院里来了。

老院是荒凉的,土墙更矮了,土墙断裂了,到处都是荒草,院心中,台阶下,上房背后厦房前面,土窖和废旧的水桶粪桶被衰草湮没了,到处都是枯黄凌乱的蒿草了。北风一吹,叫不上名字的草籽高高低低的降落,也听不到一只麻雀的叫声。

一个饱经沧桑的男子,或者女子,在一番舟车劳顿、风尘仆仆之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回到了魂里梦里的老院。

轻轻推开已经破损的木门,在老院里,就在曾经唱过那生命中第一首儿歌的老院里,静静地站了许久。

“爷爷年纪大呀,嘴里没有牙,我给爷爷搬凳子,爷爷笑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奶奶年纪大牙,头发白花花,我给奶奶讲故事,奶奶笑哈哈。”

“哈哈哈哈哈……”

苹果树死了,毛桃树死了,墙角的那一丛黄花、何首乌也死了,死了的,还有一点也没有沾上孙子们的福气的太爷、太太和爷爷奶奶们。

风雨拍打着老院断裂的土墙,风雨拍打着老院坍塌的牛圈羊圈,风雨拍打着老院的木格子窗棂,风雨拍打着老院屋檐下挂着的一束胡麻杆,风雨拍打着老院上房的屋脊上峭楞楞立着的灰白的瓦萱……

风雨也拍打着这男子亦或女子无言而沉默的脸庞,被泪水打湿的耳边,似乎传来那古老而遥远的歌声:

“换头发换线哩,

换头发换线哩……”


往期荐读:

雪潇:秦安诗鬼秦安魂

永远的四中

死恰地素素

樱花烙

金黄的麦子

窦小四

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从流如水!


本公众号二维码如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