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祖辉 || 浅谈辛弃疾词中的爱国主义思想

墨染千秋诗社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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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金谁揾英雄泪满把情怀赋壮词

——浅谈辛弃疾词中的爱国主义思想

辛弃疾出生前十余年，北宋王朝遭遇了最惨痛的“靖康之难”，中原沦陷于金人统治，他的家乡也被占领。在金人残暴的蹂躏下，“号泣动于乡里，嗟怨盈于道路”(《金史·兵志》)，人民过着痛苦屈辱的生活。偏安中国东南的南宋朝廷一直被主和派控制，故宁愿放弃中原，订立可耻的条约，以换取苟且偷安的生活。由于家庭的爱国教育，辛弃疾从小就埋下了对金贵族统治者的仇恨，绍兴三十一年(1161)，他组织了两千人的一支抗金队伍，在济南之南起义;绍兴三十二年率师突破金兵的包围封锁，投归南宋，为收复被占领土而英勇斗争。可南宋统治者不但不支持他，反而百般排斥打击他，在南归后的四十余年中，先后被免官闲居带湖(今江西上饶)、瓢泉(今江西铅山)等地二十余年。他的抗金抱负得不到施展，就用词作为斗争的武器。他热切盼望祖国统一，反对金贵族压迫，猛烈抨击投降政策，写下了大量不朽的词作，充分抒发了自己爱国忧国的思想情怀，成为宋词“豪放派”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他的词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极为光辉的一页，堪称后世爱国文人的楷模。

一、洗雪民族耻辱、收复沦陷失地的雄伟抱负和昂扬的斗争精神

辛弃疾词流传至今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计六百二十多首。渗透词作中的爱国主义思想大致可分为如下几个方面。

辛弃疾从小生活在金国建立初期的济南，北方人民的灾难在他童年生活中就留下深刻的印记，他不能忍受沦陷的屈辱，对金王朝统治者充满了仇恨，因此参加了反抗金侵略者的起义军。他在词作中，常常把对古代抵抗异族入侵的猛将的热烈歌颂用来宣泄对统治者的仇恨。他写道：“汉水东流，都洗尽、髭胡膏血。人尽说，君家飞将，旧时英烈。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想王郎、结发赋从戎，传遗业。”(《满江红》)在这首词中，辛弃疾高度赞赏汉代飞将军李广抵抗匈奴入侵的英勇，说他攻破敌人的坚固城池犹如疾雷贯耳，在中军帐里谈兵论战好比齿颊间喷射冰霜般爽利明快，不愧一代英雄豪杰。同时表示自己也要学习李广，与敌人英勇战斗。待获胜后，希望自己也能有曹操征张鲁取得胜利后，王粲写诗歌颂他那样的际遇，从而继承前人遗传的伟业。充分表现了辛弃疾杀敌雪耻、收复中原的坚定信念。

辛弃疾南归之后，宋金对峙的局面一直僵持不下，金统治者内部互相倾轧，如此形式，较有利于南宋对失去领地的收复。这时，统治集团中一些主张对金屈膝言和的人得势，辛弃疾与他们作了针锋相对的斗争。他深刻分析了宋金各自力量的优劣，知彼知己，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写了《美芹十论》;过了六、七年，又写了《九议》，系统批驳了一些人散布的抗金必败的荒谬论点，提出了一整套抗金的战略方针和具体措施，呈现于皇帝和朝臣。当时，他能够冷静、综合地分析战争局势，又有与金统治者战斗的经验，因此，他对抗金的胜利是信心满满的。他常常以“元龙豪气”、“刘郎才气”自比，不仅自己立下报效祖国的凌云壮志，同时也鼓励他人为国建功立业。他对去汉中上任的张坚说：“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木兰花慢》)对留守建康的史正志说：“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通过以上词例，我们不难看出，辛弃疾不仅要为抗战复国而献身，还力争与一切反侵略的力量结成统一战线，共同去打击金侵略者。

在南宋，辛弃疾是与国家民族兴亡攸关的时代歌手，文学天赋很高，因而是极富才华的词人，同时又是驰骋沙场、冲锋陷阵的骁将。他曾随同五十余人闯进金营，在万军之中生擒叛将，胜利返回。辛词很多是他战斗生活的写照，其中往往表现出战斗精神的抖擞和场面的壮烈。他在寄给陈亮的《破阵子》中，充分表现渴望战斗的壮怀和昂扬的意气：“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辛弃疾写这首词时，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但词中却洋溢着一个抗金杀敌的战士的勃勃英气，表现了爱国词人英勇豪迈的气魄，也表现出一种“激昂措宕，不可一世”(彭孙遹《金粟词话》)的个性特征。

所举几首词作都有紧密的内在联系，一方面缘于辛弃疾从小受异族统治者压迫，故对金国统治者的侵略行径怀有仇恨，早就有御敌雪耻的抱负，这种抱负使他的词作充满了战斗精神;又因为辛弃疾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对打败侵略者，恢复被占领土是满怀信心的，所以词作的字里行间又充溢着高昂的意气。清代学者纪昀在评辛词时说：“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还说“(辛词)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前一句是就辛词的气势而言，后一句是对辛词的独特风格而言，形成这种风格的主要原因是由辛词的内容决定的。宋代的文人作词，无非是歌功颂德的应制词、征歌逐醉的颓靡词和空虚无聊的应酬词等等，大都沉溺于良辰美景或离愁别绪的浅斟低唱之中，格调缠绵悱恻，所表现的内容不能反映国计民生等重大社会问题;而辛词却继承了苏轼豪放词的词风及南宋初期爱国词人的战斗传统，进一步扩大词的题材，紧紧抓住当时中原民族与金侵略者斗争这一主要矛盾来表现了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高昂的斗志，这样的思想内容和豪放的艺术形式有机结合，决定了辛词独有的艺术风格，也正是这“别立一宗”的风格，在中国词史上长久地绽放艺术的光芒。

二、对南宋统治者偏安江南、苟且偷安的不满和自己壮志难酬的愤懑

“靖康之难”后，南宋建立。以宋高宗为首的南宋小朝廷腐朽无能，偏安江南不图进取，偏信投降派，排挤主战派，对金国的侵略一味妥协。由于主战派的支撑，偶尔也发动对金国的反攻，但一旦战败，便惊慌失措，匆忙逃跑。为了维持南宋的半壁江山，他向金国称藩称臣，把黄河以北的广大国土和人民出卖给金国，每年收刮大量财帛向金国献币纳贡。建炎三年(1129)曾两次向金朝求和，摇尾乞怜，金奴隶主都不予理睬，再次出兵南侵。可以说，宋高宗是历史上最无耻的皇帝之一。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辛弃疾无法忍受统治者的屈辱苟安，他常常把自己的强烈不满借助词这种艺术手段表现出来。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词中，把那些偏安现状，追求个人享乐，而置国家危亡、人民痛苦于不顾的人比作历史上那种只图置田买房的小人：“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认为这些求田问舍的小人们在像刘备那种忧国忘家、有匡世济民之志的人面前不应感到羞愧吗?他还写道：“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满腔悲愤，溢于言表。辛弃疾看到南宋王朝一味屈辱求和，根本无意收复失去的领土，残酷的现实与自己的理想大相悖谬，因而他登高远眺，怀念故乡，骤然产生了那种渴望驱逐侵略者的壮志豪情丝毫没有得到朝廷理解的惆怅，此时的词人因不能驰骋疆场为国出力，感慨年华虚掷而流下了一把酸楚的“英雄泪”。

另一首《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是最能代表他报国雄心的词，他写道：“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夷甫即晋代的王衍，他口不言世事，惟尚清谈老庄为事，蔚成风气。《晋书·桓温传》载;“温自江陵北伐，……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寮属登平乘楼眺望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明确指出王衍对西晋的灭亡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辛弃疾在这首词中以历史影射现实，他认为南宋统治集团中的一些人就是当时现实中的王衍，借古讽今，以历史典故对南宋统治集团提出了严肃的诘责。辛弃疾讽刺小朝廷里人物是“江左沉酣求名者”(《贺新郎》)，还讽刺南宋半壁江山是“剩水残山无态度”(《贺新郎》)，说它的运数好比“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据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宋孝宗看了这篇词后，很不高兴。可见词的内容刺痛了当时的朝廷。从中我们可以解读道，辛弃疾对当时统治者是极其怨愤的，而这种怨愤，正表达了当时黄河以北的广大中原人民特别是被占领地区人民要求摆脱金国贵族的统治压迫，要求还我河山的迫切愿望，所以在词作中突出反映的是一种强烈的爱国情怀。

辛弃疾南归之后，南宋朝廷不但不任用他以恢复中原，反而弃置不用达二十年之久，这与他强烈的复国壮志相抵牾，是他精神上最大的苦闷。他只任过一些地方官或闲散官职，这使他的志向和才能一直无法实现和发挥。但他始终不能忘怀自己的宏大抱负，面临民族危难的严重关头和上层统治者对抗战派的压抑，辛弃疾常常有壮志难伸的沉郁和伤感。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辛弃疾一方面追忆少年时代戎马倥偬的杀敌场景，另一方面感慨壮志难酬的残酷现实，在《鹧鸪天》一词中写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词的前半部分描写了词人年轻时策马挥戈、疆场鏖兵的激烈战斗场景，当年叱咤风云的情景使人振奋不已，而今面对现实又引起他长吁短叹。下阕中，“春风不染白髭须”一句，隐喻不被朝廷重用;最后两句则含蓄地表现了理想不能实现的忿恚，“平戎策”指当年辛弃疾向朝廷提出打败金国、收复失地的《十论》、《九议》，词中所写的“平戎策”换“种树书”，实在是对词人一腔报国热忱的莫大讽刺，对词人抗金军事才略的肆意糟践。

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他用一系列的典故追述历史，总结成败得失的原由。肯定了三国时孙权开创帝业的卓越才干，称赞了东晋的刘裕两次北伐、收复失地的英雄气概，批评了刘义隆草率出兵，导致以后北伐的失败。运用诸多历史典故是为了讽刺南宋统治者偏安江左不图收复中原的软弱无能。最后词人痛心地写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说赵王想重新起用老将军廉颇抵抗秦军，就派人去察看他的身体情况，使者因受人贿赂，回去对赵王说，廉颇虽然能吃饭，但一会儿功夫就上了三次厕所，赵王听后，认为廉颇已经不中用了，就不再起用他。辛弃疾写这首词时已经六十六岁，他以廉颇自况，反其意而用之，说自己虽已年老，但仍期望为国效劳，渴望重返战场，奋勇杀敌，但却没有人给以重视，深沉的感慨和愤懑熔铸字里行间。作为南宋抗金主战派的代表人物，辛弃疾不断受到主战派当权者韩侂胄等人的压制和打击，在几十年抗金事业上，他走过的道路是坎坷曲折的。然而，无论是在抗金事业方面，还是在与主战派的斗争中，他都表现了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他年轻时就有“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的雄心壮志，而到了五十多岁，仍壮志未泯地声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在《水调歌头》一词中，他借闲挂在墙上的弓、剑，倾诉了自己被闲置的苦闷。他曾几番摩挲着自己原来用以申壮志的弓剑来追忆自己壮年时的幻想与希望，其爱国之情和壮志未酬的悲壮情怀跃然纸上。对于弄权谋私苟且偷安的主和派则予以强烈地谴责：“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摸鱼儿》)预示了这样的人必将为国家、人民所不齿，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从这些地方我们可以看出，辛弃疾的爱国主义是与他坚强的意志、强烈的爱憎相结合的。

三、对祖国山川田园的热爱之情

南宋统治集团一直对辛弃疾进行百般排挤和打击，只派他任过几处地方官，四十二岁被弹劾落职，一直过着退隐的林下生活。长期的闲置状态，使词人得以领略祖国山川、田园的美好风光，他的一些词反映了当时农村的景象，这些词在描写美丽的自然景物之外，也勾画了农民淳朴生活的一些侧面。作为一个爱国者，他的爱国热情不仅表现在抗金复国的事业上，而且也表现在对祖国山河、田园风光的热爱上。这些词不仅描绘了清新的农村景色，而且也写出了农家生活的情调，特别是以下两词最具特色：

《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玉楼春》

三三两两谁家女，听取鸣禽枝上语。提壶沽酒已多时，婆饼焦时须早去。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

这就是辛弃疾闲居时所看到的农家怡然自乐的生活景象，词中充满喜爱之情。

再看他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写得清新、欢愉，词中描绘的农村夏夜景色安恬、静谧，月明星稀之夜，丰收的稻谷散发出阵阵清香，青蛙的鸣叫响成一片，充分表现了词人欣赏田园风光时的喜悦心情。

辛弃疾的一首《鹧鸪天》(代人赋)也写得很有情趣：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词中表现的是农村春天的景象，声色兼备，动静交织，天然一幅水墨画，清新淡雅、生气蓬勃的春天景象使人如临其境，反映了词人对农村朴素清新生活的喜爱。但他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这些表面看来淳朴、宁静的景象后面，也有着比他的忧愤更为沉重的生活的痛苦。而作为统治阶级中一员的辛弃疾，他对人民的关切只能表示到这种程度。

任何伟大的诗人，首先必须是他所处时代的歌手，关心祖国的前途和命运，积极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去，以奔腾的热情，昂扬的调子，唱出那个时代的心声。就这个意义上说，辛弃疾的词做到了，他的词中所反映的正是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要求抗击金侵略者，收复失地是其爱国主义思想的主要表现;而被南宋王朝弃置不用，苦闷之余，把题材转为对祖国山川田园的描写，又表现出自己无限的热爱。这一类词作虽然不像直接抒发抗战救国的感情那样炽烈，但我们也可以看出其爱国思想的另外一个侧面，这就是他热爱华夏民族赖以生存的故国土地，因此，也是其爱国主义思想的具体体现。就这一点说，辛弃疾的爱国主义思想具有一定的人民性和丰富性。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正是由于辛弃疾热爱祖国的山川田园，所以他就不能容忍侵略者的入侵和蹂躏，这种思想与广大人民的愿望是相一致的。这就是辛弃疾使词这一艺术形式获得空前艺术力量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