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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一段辛酸的历史唱赞歌——凭吊向阳湖

 张效雄 2021-03-26

五七干校总部

当年的宿舍照片

干校总部

干校医院

正在建设中的湿地公园

不为一段辛酸的历史唱赞歌

——凭吊向阳湖

也是在秋天,我驱车前往长江南岸的向阳湖,去凭吊一段心酸的历史。

选择去向阳湖,是因为我喜欢一首诗,著名诗人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大学一年级时读过的那些荡气回肠的诗句,四十年里不能忘却。诗的开头几行是: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

梳理著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

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这是诗人在辛酸岁月里留下的悲愤诗篇。他的笔下展示着秋天的美景,心头却有挥之不去的灰暗情结。只有经历了那个岁月的人,才会在诗中找到同样的情感。

我原以为,团泊洼就在长江南岸的湖北咸宁,那里曾经有容纳过6000文化人的文化部五七干校。

及至驱车到达这里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五七干校叫向阳湖。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诗人郭小川在向阳湖呆过一段痛苦的时期,后来转去天津附近的团泊洼,在那里写下《团泊洼的秋天》。我敢说,这首诗在向阳湖就开始酝酿构思,写的是这里的景色,写的是他在这里的感受。团泊洼,它和向阳湖这个响亮的名字一样,不过是千百个五七干校的代名词。

“五七干校”这个名称,缘于伟人某年5月7日的一个批示,号召全国学生学工学农学军。由此延伸至干部和知识分子,也要执行“五七指示”,到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文化部在咸宁搞了一个五七干校,将6000余名干部和作家、翻译家、出版家、艺术家、文博专家、学者及家属,下放到向阳湖一带,按照大队、连排建制军事化管理,屯田开荒,集体进行劳动改造。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浩浩荡荡的文化大军汇集于咸宁一隅,人数之多,密度之高,纵览古今中外的文化史,无一处堪与向阳湖相比。

向阳湖,本名关阳湖,是咸宁、嘉鱼和武昌三县交界处“斧头湖”南端的一条湖汊,历史上归属古云梦泽。向阳湖湿地呈三角形,当地人称为“三角湖”。湿地连绵数十里,洪水来时烟波浩渺,洪水退后滩涂青翠。据说三国赤壁之战的时候,关羽曾屯兵于此,故也称其为“关爷湖”。随着时光的流逝,泥沙的淤积,向阳湖大部分面积逐渐淤塞,成了荒芜的湖泊沼泽。湖面杂生着莲藕、菱角、芦苇、蒿草、水藻、红蓼、湖草等等,湖滩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和滩涂,后来围湖造田,动员了两湖、两广、江浙和安徽、河南8个省的数万民工,从1968年12月动工到1970年10月,建成一片农垦区。

近年来,为了发展旅游事业,咸宁市打出“名人云集向阳湖”的招牌,招徕四方游客。政府出资建设“向阳湖湿地公园”,称这里是个美丽富饶的好地方。湿地公园在原五七干校地盘为主,东连斧头湖,南抵宝塔镇,西接甘棠,北邻嘉鱼,方圆百里,被本地人赞美为一块地灵人杰的风水宝地。向阳湖四季分明,多姿多彩,春天绿草如茵,夏日莲荷摇曳,金秋稻浪连天,冬季银装素裹。当地文人不仅对这里的风景大家赞美,还宣称,向阳湖有“一湖历史,一湖文化,一湖凝重的歌”。

事实上,向阳湖是一片伤心之地,承载了一段文化之殇的惨痛历史。1969年3月至1974年12月,一些重要的国家文化机构,如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荣宝斋、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中国电影公司、新华书店总店等单位,来北京的6000多文化人,分三批下放到这里,其中包括冯牧、冯雪峰、冰心、沈从文、周巍峙、臧克家、萧乾、张光年、陈白尘、严文井、韦君宜、郭小川、王世襄、罗哲文等一大批文化名人,还有一些后来成为文化名人的青年学子。

这些文化人到了五七干校以后,被称为农垦战士或是五七战士、干校学员。屈辱的一群文化人,被硬逼着在这里接受教育,改造思想,脱胎换骨。无论老幼病残,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农活,脱坯烧砖,盖房修墙,围湖造田,割麦插秧,牧牛养鸭,拉车掏粪,十八般武艺都要学会,困顿时间长达四五年之久。

经历了五十年风雨之后,向阳湖五七干校旧址很多部分依然保存着。当年干校总部是一座红砖瓦房大院子,新立了醒目的文物保护单位标牌。我们跨进大铁门,铁门上有"五七干校"四个大字,锈迹斑斑,清晰可见。这个四合院就是由“五七战士”亲手修建的,具有北京四合院风格。同样的房屋还有附近的干校医院,两进红砖瓦房,人去房空,已是一派破落景象。散落四处的各大队集体宿舍,共有89栋,过去整齐排列,现在已杂乱无章,许多被拆建改建,依稀可见当年景象,但很难觅得名人踪迹。如果不是有些房屋挂着标识牌,无人看得出当年可有文化名人栖身于此。这些建筑分布在五七干校所辖的9平方公里内,如今全部归属向阳湖农场管辖。在国内1000多所五七干校中,向阳湖五七干校旧址率先申报,获批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称是响当当的“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以此为核心建设的向阳湖湿地公园里,还建立了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展览馆,陈列着五七战士在向阳湖劳动和生活的珍贵照片和收集来的文物,如冯牧当年放鸭子时穿的破棉袄,张光年当年劳动时披戴的蓑衣……

被人看做珍贵文物的东西,每一件都饱含着辛酸血泪。

作家萧乾是年满六十岁的时候下放干校劳动的,派活时却是被当作壮劳力来使用的。他和其他文化人一样,到了"双抢"农忙季节,不分体力年龄,不分白天黑夜,必须连续奋战一个多月。《黄河大合唱》的词作者张光年是个病号,也不能闲着,被分配去和冰心、张天翼轮班看守菜地,还算是一种优待。剧作家陈白尘在干校的三年半生活中,当了两年“鸭倌”,戴着草帽,挥着竹竿,不论风雨冰霜在湖里放鸭子。文革后参与创办《英语世界》并担任主编的陈羽纶,被迫害致残,当时他快50岁了,被逼无奈,不得不拄着一条拐杖来到了向阳湖,跟着正常人干活。

向阳湖的一片片青翠的田垄,一排排看似鲜亮的砖房,一座座雕花刻字的曲桥,哪一处不是浸透了五七战士的汗水和泪水?有人说,抓一把向阳湖的泥土就有文化人的足迹,捧一掬向阳湖水就有文化人的汗滴。

我们行走在田园阡陌之中,遥想当年衣衫褴褛、背影佝偻的6000文人,那是怎样的一幅浓墨重彩、挥之不去的山水画?

从这一幅幅山水画中,我看到了我的父辈的身影,我听到了我儿时伙伴的哭泣。

向阳湖湿地公园,如今波光粼粼、栈桥连环,杨柳依依,碧水蓝天的景色,与当年的记忆是何等的不和谐哦。

向阳湖湿地公园即将于2021年5月份正式开园,四通八达的道路两旁,常常可以看到“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的指示路牌。在园区的展览馆里,陈列着一大排带着笑脸的名人照片,照片旁镌刻着冰心、臧克家们赞美向阳湖美景的金句。文化名人们苦中作乐,写出一两句违心的话语,甚至写出几大本应时应景的文字,在过去几十年里并不少见。但这些文字展示在向阳湖边,是不是有些不伦不类?不知道底细的后人们,在看到这一片郁郁葱葱、莺歌燕舞的秀美景色之后,漠然不知当年在这里留下的血泪和汗水。

这样的名人旧址、名人效应,是不是一种带泪的黑色幽默?

漫步于向阳湖和斧头湖之间的湿地公园,行走在雕栏玉砌之上,曲桥绿荫之中,我无心欣赏美景,我无声地凭吊那些人那些事。

欲哭无泪。我问自己:我们难道要为那个特殊岁月的辛酸历史写一首赞美诗?

掬一捧湖水,翘首北望,我又想起了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最后几行诗句:

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

是的,团泊洼是静静的,但那里时刻都会轰轰爆炸!

不,团泊洼是喧腾的,这首诗篇里就充满著嘈杂。

我轻声地呼唤着诗人的名字,满眼里噙着泪水。

2020年10月10日

作者张效雄,记者出身的作家,高级编辑,湖南日报社原副总经理。代表作:长篇小说《风起》,通讯集《到洞庭湖去》,散文集《寻觅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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