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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三帮子(三)

 佳丽世界 2021-04-01

(朗读者:赵朋)

三帮子算得上是祖传的煤矿工人。那年河南发大水,他爷爷带着一家人举家从河南荷泽逃荒,在闯关东的路上留在了这个煤矿,干起了下煤窑的活儿,一家人省吃俭用的日子还能过得个温饱。然而,就在他爷爷回故里给祖坟上祭,回来的途中让日本的军机炸伤了双腿。穷人的命大,命是保住了,折了的腿长上后,却成了脚尖儿对脚尖的样子,能走路的时候,竟然要一只脚迈过另一只脚这这么住前蹭。他爷爷是下不了井了,他老爸15岁就接了他爷爷的班,下了井,扛起了一家人生活的挑费。

今天,他又接他老爸的班,也要下井了。

穿好窑衣(煤矿工人跟下井的工作服,习惯地称其为“窑衣”),上了大罐(电梯),七走八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三帮子跟师傅们来到了掌子面(作业面)。康拜音(采煤机)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在这个深入地层的世界里,除了人的眼白和牙齿是白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这是一个色彩黑白的世界。

到了掌子面上,三帮子紧紧地拉着班长棉衣的后下摆。一开始班长还没意识到,时间长了他时不时地感觉有人在后面拽着他,往后看去,是三帮子。

班长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笑了:“你咋儿咧,怕这陌生的环境?”

三帮子没吱声。

班长说:“好多新人儿都这样,别怕,习惯了就好了。”

三帮子还是没言语。

“你咋跟个大闺女似的。”班长听不到三帮子跟话,有点不耐烦地了:“揍你这裤裆里的蔫巴货,也来井下充数儿?”

三帮子还是没有回答,连一点反抗的情绪都没有。班长心想,这可奇了怪了,这小子是脾气好真蔫巴,还是有啥病啊。有病劳资科走后门儿也不至于下井来啊。可当他用那头顶上的矿灯闪过三帮子的脸时,就见三帮子闭着眼,眼眉上豆大的汗珠子不拾闲地往下滴达。班长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咋儿啦?”然后拉着三帮子坐下。

平静了片刻,三帮子睁开了眼睛。

班长接着问:“你咋儿啦,哪儿不得劲儿?”

三帮子不好意思地说:“吓死我咧!”

“你瞅着啥了这么害怕?”三帮子的话,说的让这位年轻的班长心里有些发毛,连忙摸了摸三帮子的额头:“你不会是发着烧上班的吧,也不烧啊。”

“还是不说咧吧,班长。”

“你还是说说吧,你整得我有些发毛。”班长盯着三帮子说:“这下井就怕心里有事儿,更怕心里发毛。快说快说!”

看着班长这急不可耐的神情,三帮子只有实话实说:“我一睁开眼,就瞅着黑了咕咚的地方到处都是贼亮贼亮的眼睛,我也知道那是矿灯,可我就是害怕。”接下来,三帮子将他上中学的时候,夜里饿得睡不着去偷人家葡萄,在房顶上遇到长仙(蛇仙)的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了班长。

班长说他老妈也信这个,说他们家供的是黄仙,初一十五的还上香呢。界比子邻右子养的鸡都有丢过的时候,他们家供了黄仙,一个鸡也没丢过。那长着胡子的黄仙可神了,我妈说她能看见,像人一样站着走路。班长见三帮子稳当了,便说:“你那天瞅住的可能是夜猫子(猫头鹰)的眼。那时候小,黑了咕咚的瞅着俩眼珠子是害怕。要是现在,你到跟前瞅瞅,它也就吓飞咧。那就是只鸟儿……”

班长的一席话,让三帮子心里舒服了很多,这时候再看那每个人头顶上的矿灯,矿灯就是矿灯。

上井还矿灯的时候,在灯房,三帮子遇到了也是刚刚上班的小霞。

大地震过去数月后,虽然是半简易的房子与废墟并存,但矿区的生产生活秩序基本上恢复到了震前的状态。那时候,人们的生活也简单,有铺炕能睡觉,有个板柜或两只箱子能放衣被,有口锅能做饭,有个匣子(半导体收音机)听听样板戏,基本上就齐了。自行车、缝纫机、上海全纲手表,那是大件儿,不是家家都有。此时的矿上,恢复生产,重建家园,出争气煤,从矿长到工人,体力和精力都是拉满了弓的状态。

一天,三帮子来找三爷,直截了当地对三爷说:“三哥啊,我想跟着你去干。”

三爷知道,三帮子不是个愿意干活儿的主儿,井下作业又累又艰苦,此前又散漫自由习惯了,到了自己管理的采煤区,肯定是想找个轻生的活干。便回到:“跟我干,你刚上几天班儿啊,是不是嫌班儿上管的紧咧?”

“不是。我老爸前几天跟我说,你一直跟他在一个班儿,后来当了区长。”三帮子挠了挠脑袋瓜子:“原来净知道淘气了,也不听不问你跟我爸在矿上的事儿。”

“那是啥?”

“就是想跟你干活儿。我老爸说你会揍窑。”

“会揍窑”这仨字儿从三帮子嘴里说出来,三爷感到有些震惊。也就是说三帮子说出来这仨字儿,就有想“揍窑”意愿。这时,三爷的心里又有了一些小小的感动。

“中吧,我琢(zuo)磨琢(zuo)磨(我考虑考虑的意思)。”

“中。”

三帮子他爸是三爷下井上岗的第一任师傅。地震的当天,三爷看到师傅的腰被砸伤,立马叫过来四猴子,将他在日常伤员处理的程序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四猴子,并嘱咐他一定要不走板地照顾好他师傅。四猴子脑袋瓜子灵活,将三爷传授给他的法子发挥到了极致,清理伤口、防蚊蝇叮咬措施……三爷看后,轻轻地给了四猴子一拳说,兄弟聪明。

三爷刚刚参加工作那时候,依然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师道,传承着师徒如父子的理念。三爷对师傅也是特别的尊重,家里偶尔蒸几个肉包子给他当干粮,他总是默默地多带上两个,说是换着吃,他便吃了师傅的馒头夹鸡蛋,将肉包子让给师傅。跟了师傅一段时间后,三爷发现他的师傅是煤海里一等一的高手,看窑揍窑出神入化。师傅也体会到三爷,三爷这个小伙子对采煤作业的有心。师徒俩个心照不宣,你带我,我帮你,他们班组的采煤量和作业面管理很快在区了出了名。三爷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师傅被矿上授予了先进生产工作者称号,三爷也当上了班长。

看着三爷的长进,师傅乐啊。

师傅喜欢讲评书,虽然没上过学,记性好,能够大段儿大段完整地讲他小时候听过的评书故事。工房区幽静的夏夜,女人们扎堆儿扯着闲篇儿,孩子们玩着藏猫猫儿的游戏,年轻的人们便在那歪脖子老柳树下聚群儿,听师傅讲《岳飞传》。星星满天,微风阵阵轻拂,当师傅讲到高宠连挑十一辆滑车的时候,老柳树下掌声清脆,有的半大小子还有模有样儿地学起了书中的高宠。

那时候三帮子还小,但他时常听到老爸夸三爷:“这小子,中,聪明,眼里有活儿,是块好料。”后来,三爷当了区长。当了区长的三爷,对师傅依然如故,这让师傅更加心暖,心里默默地将徒弟树成了孩子们的标杆。每当三帮子淘气的时候,师傅便对他说:“小子啊,浑身长刺当不了饭吃,你瞅瞅你三哥,才大你们几岁,哪儿跟你们似的天天招猫逗狗儿的。”

三帮子进了三爷的采煤区,让三爷意外并欣慰的是,三帮子好像从基因里继承了他祖传的看窑揍窑优势,干活时出的主意有板有眼有理有据,而且干活也不惜力,颇得当班班长的赏识。三帮子他妈对师傅说:“咱这儿子这是那知了猴儿,上班咧,懂事儿了,从老皮里钻出来能飞了。”师傅说:“这小子随我。其实,我小时候也是又皮又淘。像咱们这种人家,没有坏心眼子的人,树大自直……”

三帮子下了井,一个月二十几天取还那矿灯,也就经常跟小霞见面,再加上一个工房一条街和他跟二坏的关系,小霞自然感觉着三帮子要比其他下井的老板子亲近,见面时小霞哥、哥的叫着,两个人也是有说有笑。

矿灯房,历来是井下老板子们神往和喜欢制造故事编故事的地方。这里工作的大部分是矿工的女儿,年轻的多,漂亮,有活力,一茬接一茬的、大部分又成了煤矿工人的媳妇。有人编排说,这是煤矿领导用了心术和招子安排的,下井的年轻光棍多,下井之前,领取矿灯的时候让这些深入煤海的汉子们饱一下眼福,干活都是笑的,可以提高煤的产量。

小霞见到三帮子时的欢声笑语与自然亲近,让跟他在小霞这个窗位领还矿灯的老板子们看出了故事,年轻的嘴快,忍不住,便问:“班长,跟那个叫小霞的是不是对上象儿咧?”

“咋?”

“没咋儿着,班长忒有眼力。嫂子可是灯房的一枝花儿啊!”

“别胡吣啊,那是我兄弟的妹妹,眼光儿高着呢。”

“快拉倒吧。”岁数一边大、处的跟哥们似的青年人们,这时候也就没有了班长不班长,大大咧咧地说:“你瞅那小霞见了你,那高兴劲,揍跟小鸟儿见了虫儿似的,你以为我们傻啊?”

每每说到这儿,三帮子的眼里就浮现出小霞的那亲近的、自然的笑,心里倒是真的升起一丝温暖的愿望。但是他知道,他这个像豪猪一样曾经浑身长满了刺的坏小子,在人家小霞的心里不会留下啥好印象,小霞的亲近只是出于街坊邻里的情义。

每每说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打趣地说:“脚心儿的疙瘩——垫(惦)着呢。就我这德性,将来还是找个农村媳妇吧,工农户,吃粮吃菜还不花钱……”

“是,农村的姑娘不娇气,屁股大,当了媳妇生小子!”

“哈哈哈……”井口传来一阵子爽朗的笑声。汉子们的阳刚与野气,感染了天上的鸽子,鸽哨那“呜呜”的声音,在天空中播种着快乐与吉祥。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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