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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丽娟:香菱新论——兼探《红楼梦》的另类爱情观(三)

 昵称37581541 2021-04-02

獨特的愛情類型

從「英蓮」到「無名氏」到「香菱」再到「秋菱」的曲折過程中,「香菱」階段既是她的人生主場,也是堪稱幸福的一段時光。薛家固然待香菱甚厚,也可見薛蟠視香菱如親的溫情,但許多人會質疑、也應該仔細考察的問題是:香菱愛不愛薛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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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隐抱孩路过僧道 葫芦庙贾雨村出世(孙温)

以香菱的才貌俱全,卻委身於粗鄙的薛蟠,這種匹配關係不僅寶玉暗嘆:「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第六十二回)連賈璉都惋惜道:「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第十六回)對於現代讀者而言,更都難免以「痴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為之不平,而深致感慨。但如果客觀地閱讀推敲,回到香菱的個人生命史與心靈史加以體察,實際上情況卻是適得其反,關於「香菱愛不愛薛蟠」的答案百分之百是肯定的。

事實是:香菱深愛薛蟠,一如黛玉之於寶玉。從她在薛蟠調戲柳湘蓮不成反遭毒打受傷時,「哭得眼睛腫了」(第四十七回),此一反應有如黛玉在寶玉痛遭笞撻時,為重創臥床的寶玉哭得「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第三十四回),都是出自真心的疼惜哀慟,足證對薛蟠的愛深情切。也是在這個事實基礎上,小說家不斷以傳統修辭中比喻夫妻恩愛的語彙描述香菱與薛蟠的關係,最先是第六十二回園中鬥草時,香菱所擁有的「夫妻蕙」 : 「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並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這枝並頭的,怎麼不是?」於是被輸了比賽的對手荳官藉機調侃道:「你漢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這種恩愛夫妻的比喻與形象一直延續到了第六十三回,當時怡紅院慶生宴上眾人掣花籤,輪到香菱時,

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面寫著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

注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

雖然花籤中並未說明是哪一種花卉,但參照香菱原名英蓮,太虛幻境人物圖讖中也以蓮花為造型,其代表花為蓮荷之花,自無可疑。從「夫妻蕙」、「並蒂花」與「連理枝」這三個用以表示夫妻恩愛的詞彙來看,香菱對薛蟠是存有真愛的,只是後來為妒悍的正妻所欺,才導致薄命。

也因此,最後因夏金桂的挑唆離間,導致香菱「從此斷絕了他那裏,也如賣了一般」、「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處處顯示:若非對薛蟠眷戀不捨,又怎會在斷絕往來之後「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有如失婚被棄的嫠妻怨婦,如此之悲戚落寞?若無與薛蟠廝守終身的衷心盼望,又何至於因鴛鴦夢斷而悲傷致疾,一病不起?從離開薛蟠之後便失去了笑容,繼而失去了生命,則香菱之深愛薛蟠,實毋庸置疑。

愛情既已發生,便是事實,至於「為什麼愛情會發生」則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即使試圖回答,也都只是可能的揣測,因為真正的原因連當事人都無法回答;但藉由揣測的過程,仍可以幫助我們更了解香菱,也更了解薛蟠,因此仍是很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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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首先,從香菱的特殊遭遇來看,對於將她從拐子處買走的薛蟠,如果不要過分比附,而只是參酌以幫助理解的話,則其心理或有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影響。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是角色認同防衛機制的重要範例,又稱為人質情結,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對於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源於一九七三年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發生銀行搶劫案件,歹徒歐陸森(Olsson)與歐佛森(Olofsson)綁架了四位銀行職員,在警方與歹徒僵持了一百三十個小時之後,本案因歹徒放棄而結束。然而所有的被害者在事後都表明並不痛恨歹徒,並表達他們對歹徒非但沒有傷害他們還對他們多所照顧的感激,且對警察採取敵對的態度,事後更有甚者,被綁架的人質中有一名女職員克麗斯蕬汀(Christian)竟愛上歐陸森並與他訂婚(Hubbard, 1986; McMains & Mullins, 1996)。要顯示出這種現象,通常需要以下幾個條件:

    ·受害者有巨大的危機

    ·加害者對受害者略施小惠

    ·封閉的環境,受害人不能和外界接觸(通常得不到)

    ·受害者感到絕望而屈服

可見這種心理主要是被害人無路可走,又尋求不到有力的支援系統或庇護場所,因而對於加害人的行為予以合理化的解釋。

以加害者和受害者的關係比附於薛蟠和香菱,其實並不完全適當,因為薛蟠是出價購買,並未犯罪或加害,而香菱也不是薛蟠的受害人,但一則是該綜合症屬於普遍的心理反應,存在於許多「不平等權力關係下的認同體驗」中,並不限於上述狹隘的犯罪學定義;二則兩人的各自處境與彼此之間的互動性質也與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產生機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因此可以酌參其義:香菱確實是一個「受害者」,當她從被拐子擄奪一直到販賣期間,不僅沒有親人,缺乏正常的倫理關係與受教育的機會,更承受了極為孤獨無依的禁閉與可怕的暴力對待,誠然都在一種「巨大的危機」之中;而薛蟠的購取,不僅是對香菱「略施小惠」,更是給了一個富裕溫暖的家,是名公正道的薛家之妾,在前後際遇的巨大對比之下,香菱對薛蟠產生感激之情是很合情理的;在傳統男女有別的空間分劃之下,香菱一如其他的良民女子一樣,也是「不能和外界接觸」,因此薛家便是其唯一的天地。到此為止,只有最後一項是不吻合的,也就是香菱並非「感到絕望而屈服」,反倒是非常幸福而高度認同薛家為她唯一的歸宿,薛蟠則是她最深愛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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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家家放花灯 因小解英莲失踪影(孙温)

如此說來,香菱比起綁架案中愛上真正的加害人的女子而言,是更有理由真心愛上薛蟠的。並且香菱初始對薛蟠的情感,也很符合心理分析學的看法,即:新生嬰兒會與最靠近的有力成人形成一種情緒依附,以最大化周邊成人讓他至少能生存(或成為理想父母)的可能,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可能是由此發展而來;則剛剛脫離拐子魔掌的香菱就有如一個新生兒般,對薛蟠這個有力成人產生了強烈的依附感,從而再發展出真摯的愛情。如此一來,以該症候群解釋香菱的心理,更不失其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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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的優點

如果說,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來解釋香菱之所以愛上薛蟠,只能大致貼近最初的心理狀態,那麼,要在長期相處下讓愛情逐漸深化生根、日益深厚,薛蟠本身的優點可以說是最關鍵的因素,更不能忽略。而所謂「薛蟠本身的優點」,自然是從香菱的眼光而言,作為一個年僅五歲即失家、失學的無助孤女,缺乏教育、完全喪失愛與溫暖,她所感受到的、會被打動的,理應是與黛玉、探春之類的大家閨秀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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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霸王调情遭毒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孙温)

外貌上,一般多從率性馳縱的性格推論薛蟠是個大老粗,尤其是第四十七回的〈呆霸王調情遭苦打〉一段,描寫誘騙薛蟠出城準備加以報復的柳湘蓮, 「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正傳神地勾畫出一幅呆蠢之相。然而,薛蟠即使氣質粗魯不文,與寶釵相去甚遠,但從相貌而言,卻是魁梧端正而充滿男子氣的。第七十九回藉由香菱的描述,指出薛蟠與夏金桂的婚姻締結除門當戶對之外,更包含了雙方的容貌條件:

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厮混過。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裏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

由「出落的這樣」可知,薛蟠固然與寶釵天差地遠,並非溫文儒雅的書卷才子,但從一般的眼光來看,仍然是合乎男性審美標準的堂堂威武,與孫紹祖之「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第七十九回)差相仿彿,因此才會讓夏奶奶一見中意,愛如己出,很快地便認可為掌上嬌女的東床快婿。

其次,就性格而言,薛蟠縱使有許多缺點,但都談不上是罪惡小人,比起偽君子來,反倒有其所不及的優點。例如薛蟠雖然好色,但對所沾染流連的男、女對象卻都並無強逼硬迫之處:於妓女雲兒,固然是各取所需的金錢交易,其餘學堂裡或其他處所豢養的少年男寵們,也無非如此;對調情不成反遭苦打的柳湘蓮,其實也只是流露出饞涎糾纏的不堪之舉,因此當薛蟠被誘到郊外慘遭毒打的時候,便不平地抗議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可見他並未強橫施暴,與一般侵害女性的惡徒大有不同。

至於香菱,原係拐子私下偷偷重賣,薛蟠事前並不知先已賣給馮淵,屬於正當的出錢購買,完全不是霸道行搶;只因東窗事發後,付費的兩方都只要人不要退款,於是才發生嚴重的爭執,而導致人命官司。

對於薛蟠而言,既已付費,就合法地擁有香菱的歸屬權,並無搶奪強占的道德問題;最後會鬧出人命,主要還是身邊的部眾下手過重,「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第四回),就此一結果而言,薛蟠固然有失督責也欠缺嚴加約束,甚至還有縱容之嫌,但若論是否存心施暴致人於死,答案卻是否定的。

值得注意的是,薛蟠所具有的缺點,如 「倚財仗勢」、「弄性尚氣」、「性情奢侈,言語傲慢」 (第四回)、「素習行止浮奢」(第五十七回)、「氣質剛硬,舉止驕奢」(第七十九回)等等,固然暴露出母親溺愛、教育不彰所致的缺陷,但從另一面來看,薛蟠卻也從未虛偽作態、沽名釣譽,而只是很質樸地直接表露自己,不假修飾。必須說,薛蟠之坦率無諱、真誠無欺,堪稱完全沒有心機算計,從來不為自己之真實面加以遮掩,因此也更徹徹底底地表裡如一,所謂 「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說話不防頭,……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麼口裏就說什麼」、「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第三十四回),屬於馮紫英所說的「心實」(第二十八回)者流。因此,清代評點家涂瀛即稱許道:

薛蟠粗枝大葉,風流自喜,而實花柳之門外漢,風月之假斯文,真堪絕倒也。然天真爛漫,純任自然,倫類中復時時有可歌可泣之處,血性中人也。脫亦世之所希者與!晉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之諡曰獃。譏之乎?予之也。

所謂「天真爛漫,純任自然」正道出薛蟠的性格底蘊,屬於「在法國文學中,真誠是指對自己及他人坦陳自己。這裡的坦陳是指,他承認他的那些傷風敗俗及慣常要加以掩飾的特性或行為」之類的真誠,只是施諸食色意氣上不免令人難以恭維,但在日常生活親友之間,卻也常常有熱烈感人的「血性」,不失為另類的「性情中人」。

例如:第十三回薛蟠來弔問秦可卿之喪,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裏有一副,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你若要,就抬來使罷。」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第二十六回薛蟠對寶玉說道:「只因明兒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誰知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裏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熏的暹猪。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猪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可巧唱曲兒的一個小子又才來了,我同你樂一天何如?」

薛蟠對朋友不止是有福同當,還能情義相待,如第二十八回聽到妓女雲兒所唱的歌詞: 「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便忍不住說道: 「前兒我見了你媽,還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至於柳湘蓮,先前雖有慘遭苦打的切心之恨,但後來到了第六十六回,在商旅途中不幸遇到搶匪,湊巧為路過的柳湘蓮所救,於是一笑泯恩仇,還結拜為生死兄弟,相伴一路進京,可見兩人都具有不記仇的大器心胸,才能從寇讎變成肝膽;第六十七回聞說柳湘蓮截髮出家,就連忙帶了小厮們在各處尋找,忙了幾天,回到家時眼中尚有淚痕,為伙計們舉辦酒席洗塵時,也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

上述諸例在在可見薛蟠的熱心慷慨、義氣助人,誠所謂「倫類中復時時有可歌可泣之處」。因此,確實除「假之威曰霸」外還應「美之諡曰獃」,單單「霸」這個字與概念是不足以說明其性格特徵的;只有再加上 「獃」 字,才能呈現薛蟠的真正風貌。而薛蟠的外號,正有一個 「呆」字,結合其弄氣尚性則成「呆霸王」之綽號,包括:第四回說「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 ,第四十七回的回目作〈呆霸王調情遭苦打〉,以及第七十五回謂「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加上脂硯齋也都稱薛蟠為「阿獃」、「獃兄」、「阿獃兄」:

·人命視為些些小事,總是刻畫阿獃耳。(第四回夾批)

· 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獃兄人命一事,且又帶敘出英蓮一向之行蹤,並以後之歸結。(第四回眉批)

·阿獃兄亦知不俗,英蓮人品可知矣。(第四回夾批)

·的是阿獃兄口氣。(第十三回夾批)

·從阿獃兄意中,又寫賈珍等一筆,妙。(第二十五回夾批)

·必得如此叮嚀,阿獃兄方記得。(第三十七回批語)

· 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畫再四,欲令入園必獃兄遠行後方可。然阿獃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乃)獃素所誤者,故借「情悞」二字生出一事,使阿獃游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獃情誤;先寫一賴尚華(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第四十八回批語)

足見「呆/獃」可以說是薛蟠另一個、或許也是更重要的一面,不僅不會計較記恨,還「使錢如土」(第四回)、「頭一個慣喜送錢與人的」(第七十五回),極其慷慨大方,使得「霸」不致流於殘暴狠毒,甚至有時還展現出一種沒有心機算計的率性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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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孙温)

更有趣的是,第六十二回的回目〈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以「呆」字為香菱的一字定評,第四十八回寶釵也說香菱「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第四十九回又調侃道「呆香菱之心苦」,於第五十二回便索性稱之為「詩呆子」,脂批更明示曰:

今以獃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第四十八回批語)

「呆/獃」一字帶有一種不懂計算的傻氣,其嫵媚處就在於表達出一種純真憨態,因此心思不會過分敏感脆弱,更不會多心鑽牛角尖而導致心理傷害,這種淳厚的天賦,很可能就是香菱沒有被可怕的拐賣經驗所毀,未嘗因自幼的不幸遭遇產生陰影乃至帶來人格的扭曲,而仍能保持健全明朗的原因。如此一來,就「獃」字的總評而言,也可以看出小說家隱隱然存有二人為天作之合的用意。

至於香菱愛上一個和自己有著共同性格特點的人,豈非也很符合愛情發生學的部分原理?更值得深思的是,悲慘的童年與少年歲月沒有扭曲她,那些可怕的遭遇與經驗不曾留下陰影;但對薛蟠的愛既給了她真正的幸福,卻也因此反過來使她真正受到創傷,失婚後「對月傷悲,挑燈自嘆」的靈魂侵蝕,終於耗損了心神與生機,以致憔悴夭逝。

痛之切來自於愛之深,香菱與薛蟠展示了一種獨特的愛情類型,也許不比寶、黛的木石前盟浪漫動人,卻一樣地深刻用命,人性的複雜深奧由此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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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    語

綜觀香菱的短暫一生,除以英蓮、香菱為名的寥寥數年,餘皆為苦不堪言的履歷,脂硯齋乃一再批云: 「傷痛之極」 (第七回) 、 「青(幼)年罹禍,命運乖蹇」(第四十八回),則「苦」作為香菱的另個一字定評,亦未嘗不可;寶釵所謂「呆香菱之心苦」的「苦」固然是指苦心學詩,卻又不妨雙關於其命哀苦。「苦」與「呆」並存,這並不是偶然的巧合或不經意的雜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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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公子替人担心虑后(孙温)

小說家演繹了一個真正淪落於現實泥濘中的女性人生,遭受莫名的恐怖,沒有理由地受罪,不是因為犯錯所應得的懲罰,也缺乏補償的承諾或願景的回饋,自始至終都無法找到這些苦難的原因,以及承受這些苦難的意義。就此而言,香菱沒有受到教育,不曾讀書,既是禍也是福。如脂硯齋所言: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足(致)為側室。且雖曾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第四十八回批語)

再參考寶釵所說的 「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第五十六回) ,可見香菱再如何地根基不凡、資質優越,也都無法僅憑天賦就能智識豐富、才思出眾,毋怪乎寶玉在香菱學詩後便感嘆道:「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 (第四十八回) 「俗」是未受教育者所無法避免的宿命,美麗善良的香菱也不例外。這固然是一種缺憾甚至不幸,卻使她一直保有一種原始的韌性,反倒不會在叩問、探求、追索中陷入憤懣不甘、怨尤羨嫉、虛無茫然、自卑自虐等等的心理紛擾。脂硯齋曾針對「却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二句批云:

所謂越不聰明越快活。(第二十五回眉批)

蘇軾更早就感慨「人生識字憂患始」(蘇軾〈石蒼舒醉墨堂〉),不識字便減少憂患,或在憂患中而不自知,忘了悲喜,忘了痛楚,於是其 「呆」使其「苦」減輕了重量,變得可以忍受;其「苦」也使得「呆」煥發出可愛的傻氣,增加了嫵媚。

或許這也是香菱的代表花是荷花、蓮花的原因——出汙泥而不染的力量可以來自飽讀聖賢書的品格操守,也可以源於一種質樸的純真,不堆疊過去的種種,也不和周圍的人比較,因此沒有相對被剝奪感,而遠離了紅塵紛擾。她就是活在當下,領略每一個存在片刻的生命汁液,苦澀的便認命地吞下,甜美的便歡喜地啜飲回味;陰暗時蟄伏,光明時飛舞,生命的意義便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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