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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往事:狼山牧马

 城北十五里666 2021-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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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山牧马
宋振伟

大后套的春天,比口里要晚一个月。尤其是狼山乌不浪山口,四月份的冷风吹在脸上,宛如锥扎刀割。我和搭档秃子(大名吴持平,头发至今浓密,当年不知为啥得此雅号)早有准备,各自穿着过膝的白茬羊皮袄,驱赶着一群马、一群牛,跟随七连马号运送给养的马车来到山口,要在这里安营扎寨。

乌不浪山口位于狼山南麓,放眼望去天高地阔,远近都是荒滩戈壁,方圆几十里鲜有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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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作者的留影

我们俩的任务,就是在这片荒原上放牧几十匹马,还有几十头牛。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吴持平是太原知青,还小我两岁。我俩在连队时就是一起放马的搭档,这次出远门放牧,也是我俩一起主动请缨,才努力争取到的。二十啷当岁是一个能产生梦幻的年龄,我对曾是古战场的狼山充满新奇的想象。无论当时跟领导表决心时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是远离管束甚严的连队,去一个自以为浪漫的地方,当一回真正的牧马人。

山坡上,有一座废弃的小屋,是用石块垒成的,最多五六平米样子,应该是经过这片荒原的牧人为了短暂停留搭建的。随同马车来的马号战友与我俩一起动手,把低矮的小石屋稍加修缮,又在地上铺了一卷厚厚的干草垫,就成了我俩的栖身之地。马号战友又从马车上卸下几袋玉米面、白面以及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便赶着马车往回返。天苍苍,野茫茫,马车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下。我回头看看秃子,他正痴呆呆地朝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眺望,一脸的怅惘。这时,我才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寂寥。从这一刻起,我终于明白,原先那些浪漫遐想是多么可笑。

第一个夜晚降临了。秃子比我灵巧,他巧妙地把马灯挂在屋顶,又在门洞前竖起一块木板,从里面用一根棍子顶住,就算关好了屋门。借着昏黄的灯光,我俩打开行李卷就准备晚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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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刚躺下,只见秃子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在胸口上划拉了一把,蹭地坐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尖叫:蝎子!我也反应不俗,像踩了电门似的猛然坐起:在哪儿?我俩又是抖被子又是翻草垫,哪还有蝎子的踪影!上山前就听当地老乡说过,这一带盛产毒蝎,随便翻起哪块大石头,下面都能找到几只。据说毒蝎是药材,他们常来这边捉蝎子卖钱。蝎子在大石头下歇息不是问题,问题是不能随便来人家胸口上溜达呀!据说让蝎子蜇一下,能让人疼晕过去。我俩折腾了大半宿,估计毒蝎早已受惊逃走,这才战战兢兢躺下。外边好像下雨了,雨滴噼噼啪啪敲击草棚顶,还听见山风吹过草茎发出的哨声。伴着风声雨声,我俩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睡梦中,我被一阵低沉、巨大的牛吼声惊醒。从门洞的缝隙往外看去,夜空澄明,月色如银,满天的星斗格外明亮,可是牛吼声一直不断,这是怎么回事?秃子也被惊醒,懵懵懂懂地看着门外。我俩翻身起来出屋,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借着清冷的月光,我看见不远处那条宽阔的大山沟,一夜间竟然变成一条浊浪翻滚的大河!大河激流湍急,气势排山倒海,原来是上游的山洪裹挟着山石、树木冲了下来,骇人的牛吼声正是山洪发出的。山沟对面陡峭的山体经不住山洪冲刷,轰然垮塌,一头栽进山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大轰响。大自然造化出如此壮观的惊悚美,实在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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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的工作、生活,简单而乏味。早晨,我俩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去附近山沟里提水。早饭千篇一律,就是在铁锅上贴几块玉米面饼子。我记得玉米面饼子很硬,难以下咽,得边喝水边吃。吃完早饭,我俩兵分两路,一个人进山沟往外轰牛群,另一个爬到附近较高的山坡上眺望,寻找我们的马群。寻找马群可不简单,马群一夜之间会溜达出十几里开外,这片荒原还经常有附近牧民的马群,开始时分辨不准确,跑过几回冤枉路,后来终于总结出经验:只要远远的看见马群中有三四个白点,那就可以大致判定是我们的马群;如果看见四个或者更多白点,多半就是别人的马群了。因为我们这群马中有五匹白马,它们在荒原上吃草时,身体会相互遮挡,所以看到的白点只能少不能多。

山口附近低洼处有一口井,旁边还有两只巨石凿成的大水槽。我俩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牛、马都赶到水井旁,用帆布水斗提出水来给它们饮水。牛和马都很能喝,满满一石槽水,一头牛扎下头去一口气就吸光了,就像一台抽水机。几十头牛加上几十匹马,那就是上百台抽水机。我俩整整一上午,就是轮换着给这些“抽水机”提水。早晨出来时天凉,我俩是穿着大皮袄出来的,干活时,就把皮袄袖子系在腰间,光着膀子干活。干得热了,再把皮袄脱掉扔在沙滩上;干到浑身冒汗时,干脆连裤子也脱了,一丝不挂地站在井旁提水。因为上山好几天还没见过一个人影,更别说女人,实在没什么可顾忌的,毫无羞涩之感,还相互取笑说,咱倆就像鲁宾孙漂流记里的主人公。牛马饮完了,轮到我俩喝,趴在帆布水斗沿上猛喝一阵,喝足了,就把帆布水斗举到头顶,让冰凉的井水从头顶上浇下来,顿时浇灭浑身的燥热,那叫一个爽!

说是看不到人影,那天下午还真就过来一个不速之客。当时秃子拿一根烧火棍拨弄着牛粪烧水,我拿着长方形的铝饭盒装些面粉,边加水边用筷子搅,准备做疙瘩汤,一个黑瘦汉子骑马从远处跑了过来,翻身下马:“后生!你们房顶上的芥菜疙瘩那么多,给我两个哇?”黑瘦汉子倒不见外。“行啊,行啊。”秃子兴高采烈地拿棍子往下扒拉芥菜疙瘩,我连忙邀请他过来吃疙瘩汤。我俩过来好几天才头一回看到个老乡,你想想该有多兴奋?黑瘦老乡朝我连连摆手:不啦,不啦!原来跟他一起出来牧马的还有个搭档,正在窝棚里等着吃他讨来的芥菜疙瘩呢。他俩已经吃了十多天盐水煮面疙瘩,看见芥菜疙瘩就跟看见金疙瘩似的。这个老乡姓刘,是狼山西部刘二圪旦的马倌,昨天上午赶着马群从小石屋经过,看见房顶上晾晒的芥菜疙瘩,往小石屋里看看没人,一块没拿就走了,今天又专门跑来一趟。那个年代的人啊,真是朴实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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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过去了。寂寥,孤独,当一个自由牧马人的浪漫感,早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俩都不会做饭,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玉米饼,疙瘩汤,芥菜疙瘩,不饿极了真是难以下咽。我俩都盼着连队送给养的马车,但不知啥时能来,那年月又没手机联系。我俩坐在小石屋门前,望着连队的方向扯闲话。秃子说,上山前吃的那顿猪肉炖粉条,咋就那么香呢?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也不过如此了。我说不对吧,我记得那回吃猪肉白菜包子,我吃了十五个,你也吃了十五个,你当时说这是世界上最香的包子,怎么又换成炖肉了?秃子说,你别瞎扯,包子是包子,炖肉是炖肉,别扯到一块去!我跟秃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不时把涌出来的口水吞咽下去。看看秃子,也是喉结一动一动的咽着口水,俩人真是馋疯了。

秃子突然眼前一亮:有了!咱们去弄点肉吃,打打牙祭!我扑哧笑了:这荒山野岭的连根猪毛都不见,上哪儿弄肉去?秃子把我一把拽起来,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你没听团部司机们说吗,这边出刺猬,肉香得很啦,咱们捉几只去!我俩在长满沙蓬的一片洼地转悠了一圈,果然有所斩获,捉回一只刺猬。想吃刺猬肉,那得先剥刺猬皮。我俩手忙脚乱地去剥,刺猬竟然一声都不叫,我暗暗赞叹,刺猬真是个性格坚韧的动物!可是割断刺猬的命根儿时,它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像极了婴儿的哭叫,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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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肉油很多,只炒出小半碗。我尝了一口,又想起那声婴儿的哭叫,肉便在嗓子眼打着转难以下咽,也没吃出一点点香味。这是我俩第一次吃刺猬,也是最后一次。后来我俩再馋肉,也没提起过捉刺猬的事。

那个黑瘦老乡又来了,说是请我俩去吃牛肉饺子。老乡如此重情义,让我俩都惊喜得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做饺子馅儿的牛肉,是难产母牛的死胎剥出来的,看着哪像肉啊,充其量就是一坨紫红色的肉泥。老乡剁些附近拔回来的野葱,加点细盐搅合搅合,饺子馅儿就算完工。我们说笑着一起包饺子,煮熟了一起吃,几个孤寂的男人凑在一起其乐融融。现在回忆起来,仍口有余香,这大概是我记忆中最美味的一顿水饺了。

热腾腾的饺子吃过,黑瘦老乡抹着嘴说,明天咱们去韩三圪旦哇,那边有拖拉机开荒呢。我纳闷,开荒有啥好看的?去韩三圪旦路不近,骑马也得小半天。黑瘦老乡拍拍他的搭档说,开拖拉机的是五个女子,我俩出来半年还没见过女人呢。我跟秃子大笑,跟两个老乡逗趣说,过几天我们兵团的马车来送吃喝,去看跟车来的城里女子吧,可比你们村里的女子喜人啦!俩老乡连连点头,眼睛里闪出光亮,笑得嘴咧得好大,露出一嘴酸粥腐蚀出来的黄牙:乃还用说,乃还用说……

或许是因为黑瘦老乡,我跟秃子增加了许多有趣的话题,牧马人生活便不再寂寞,甚至有点儿喜欢上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没过几天,连队的马车果然来了,给我们送来玉米面,白面,还有一袋土豆、萝卜。最让我俩喜出望外的,是一篮子鸡蛋和一捆碧绿鲜嫩的菠菜,从今天起,我俩就能喝上鸡蛋菠菜汤了。“城里女子”的事儿,我俩早忘到了脑后。连队有的是男爷们儿,风尘仆仆的颠簸几十公里给我俩送给养,还轮不着“城里女子”受这份苦。

一个月以后。我们吃完了最后一颗鸡蛋,连队的马车又来了。不过这回没送给养来,是接我俩回连队的。我俩欢天喜地,把行李和所有生活物品都装上马车,然后去驱赶马群、牛群,准备踏上归程。

再见,狼山!再见,乌不浪山口!我跟秃子跟这片荒原告别的时候,不知因为啥,都不约而同地鼻子泛酸,眼圈潮红……

许多年以后,我曾在梦境里回过狼山,回到天高地阔的乌不浪山口,看见了我的马群、牛群,看见我的生死之交——秃子,正拿着马鞭从小石屋钻出来,敞开粗粝的嗓子唱“山当书案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还有热腾腾的牛肉饺子,憨厚的黑瘦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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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之后,才知道这快乐的时光早已离我远去,它只珍藏在我的心里,不禁感慨万端潸然泪下……

2013年6月7日 于北京  

作者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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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振伟,1969年5月29日参加内蒙古,为二师十五团七连战士;1971年调到十五团副业连,在皮房工作。1975年10月离开副业连,被招工到呼铁局阿吉拉配件厂当工人。1978年7月参加全国高考,被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1982年师大毕业后,在师大附中当教师,后曾任内蒙机关干部、文学杂志编辑等职,于内蒙作家协会退休至今。

来源: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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