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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画记】程正揆:其疏处直逼古人(上)

 真友书屋 2021-04-09

关于程正揆的人生简历及绘画师承,清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称:

程正揆,字端伯,号鞠陵,又号青溪道人,孝感人。崇祯辛未进士,名正葵,选翰林。入国朝改正揆,为光禄卿,官至少司空。善山水,初师董华亭,得其指授;后则自出机轴,多秃笔,枯劲简老,设色秾湛。余最赏其水墨木石一图,作两枯树,一浓一淡,极意交插,而疎柯劲干,意致生拙,脱尽画习,泼墨作巨石于下,亦有别趣,元人妙品也。端伯论画尝云: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枝瘦石无一笔不繁。其言最精。其印有先代一人师。工法书。查梅壑云:昔人论书云,既知平正,务追险绝。青溪书得之矣。

明崇祯四年,程正揆考中进士,而后入朝为官。董其昌与程正揆的父亲程良孺是很要好的朋友,当时都在京师,程正揆由此而得到了董其昌的指导。当时程正揆28岁,而董其昌已是77的老人,程正揆在董其昌那里看到了大量的古人画作,由此而提高了眼界,在绘画理念上,也受到董其昌的影响,因此后世将程正揆目之为董其昌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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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山水册》之一 上海博物馆藏

姜绍书在《无声诗史》中称:“是时,董宗伯思白为风雅儒师,先生折节事之,虚心请益。董公益雅爱先生,凡书诀画理,倾心指授,若传衣钵焉。”姜绍书明确地说程正揆拜董其昌为师,虚心求教,而董其昌也尽心教授,将自己的绘画理论悉数传授给程正揆。四库馆臣在给程正揆的《青溪遗稿》所作提要中亦称:“正揆少从董其昌游,故颇工于画。集中亦多题画、论画之作。”

关于董其昌对程正揆的看重,程正揆在《书王摩诘江干雪霁图卷后》亦有明言:“崇祯壬申年,先生以宗伯应召,携此图入都,好事每求一见,弗得。惟余往,先生必出图相示,展玩必竟日,且为指授笔墨三昧处,谓荆、关、董、巨皆从此出,若绘事不见摩诘真面目,犹北行不见斗也。”

董其昌入京时带去了一些名画,其中有王维的《江干雪霁图》,董对此画十分看重,很多人要求观看此画,都被其婉拒,而程正揆前往时,董其昌都会出示此图,邀程一同欣赏,并且向程讲解此画的妙处所在。董其昌告诉程正揆,以前许多著名的画家比如荆浩、董源等人,他们的画理其实都是本自王维,董其昌把王维视为文人画的鼻祖。从这段记载既可看出董其昌对程正揆的关爱,也可以看出董其昌绘画观念对程正揆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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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山水册》之二 上海博物馆藏

董其昌将绘画分为南北两宗,《画禅室随笔》载:“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

而程正揆在《青溪遗稿》中亦称:“子尝谓,晋唐人画是如来禅,荆、关、董、巨是祖师禅,至元四大家便如灵济、云门诸老。建立宗旨,玄风大畅矣。然须明眼慧心人始得。若野狐伎俩,现牛鬼蛇身,恶习熏染,便使观者入书画地狱,殊可怜也。”

两相比较,可见董其昌观念对程正揆影响之深。虽然如此,程正揆在画理方面也有着自己的见解。董其昌在上文中明确地把马远、夏圭列在北宗,程正揆却对夏圭的画作极其欣赏:“夏禹玉画华山图三十册,雄丽奇诡,极尽笔墨山水横肆之致。移此数峰,与莲花伯仲,看黄河天际来,亦堪使太白搔首问青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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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山水册》之三 上海博物馆藏

从这个角度来看,程正揆虽然接受了董其昌所强调的南北宗理论,但他在对待具体作品时,仍然是以事论事,并不因为自己偏好南宗就认为北宗的绘画都无足道。其实,董其昌在对待具体画作上也有类似的评价,他也并没有认为凡是北宗的画就是不好。两人在一起的相处虽然仅是短短三年,但董所受影响极深。比如董其昌强调“画欲暗,不欲明”,而流传后世的程正揆作品基本上都是偏清淡的色调。

董其昌退休后,程正揆仍然在朝为官,李自成军队攻入北京后,程正揆南下进入南明弘光政权,在此任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读。第二年清兵包围南京城,福王逃走,程正揆与其他南明官吏开城降迎清军,在清王朝再次为官,之后做到了工部右侍郎,而他的绘画才能也受到了顺治皇帝的欣赏,曾应召入瀛台为皇帝作画。

但是,程正揆在京期间生活得并不如意,他在《书卧游图卷》的跋语中写道:“己丑以后,予往京师,十年如蚕之处茧,遂作《江山卧游图》,颇有索者,不能应,乃有纠弹及之者,曰程某以画媚人,余具疏云:臣生平无他嗜,惟志在山水,又寡交际,故于办事余暇,间作画自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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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山水册》之四 上海博物馆藏

己丑乃清顺治六年,自此以后,程正揆小心翼翼地在北京生活,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也很少交游,业余时间只是绘画自娱。也许是不愿意跟人深交的原因,有人向索画,他却没有满足别人,由此而得罪了一些人,说他以画取悦人,拉帮结派,程正揆无奈只好向皇帝上书解释,说自己的绘画只是为了自娱。由此可见,他想安安静静作画都不可得。

清顺治十三年十月,御史张自德上书弹劾程正揆“湎淫荡检,有玷官箴”,于是被下部院查议,转年三月被革职,而后他离开京城返回故乡,把大多数精力用在了绘画创作方面。他在《行书诗卷》中写到了此后的心态:“丁酉夏放归石城,闭户若深山寂如也。公远王子时过我为竞日谭,公远静甚,益增雅致。偶索书,因录此数则。予近有笔墨谤,幸藏之勿示人,又添罪案云。青溪道人程正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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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山水册》之五 上海博物馆藏

虽然已被革职,但程正揆依然心有余悸,担心给别人写字画画又会招来诽谤,说不定还会给他增加新的罪状。尽管有着这样的担忧,但程正揆还是绘制出了数量众多的画作,然而,他的绘画主题十分奇特,因为他几乎只画《江山卧游图》,并且立志要绘五百卷这样的同名题材作品。这种绘画方式堪称前无古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画法呢?他在《题赠舒五公卷》中有所解释:“居长安者有三苦,无山水可玩,无书画可购,无收藏家可借,予因欲作《江山卧游图》百卷,布施行世,以救马上诸君之苦。”

看来程正揆很不喜欢北京的环境,认为这里没有好山水、没有好书画也没有好的收藏家,所以他想画一百卷《江山卧游图》而后散布人间,以此让朋友们得以卧游。他在《题舒两吉画卷》中亦有类似说法:“予欲作《江山卧游图》百卷以自娱,壬辰、癸巳两年,约得六十余图,皆为好事者持去。甲午以后遂不暇及此甚矣,有始有卒之难如是……”

这里所说的壬辰和癸巳是顺治九年和十年,在这两年的时间内,他画出了六十多幅《江山卧游图》,这些画都被朋友们抢去。转年,因为诸事繁忙他没有再继续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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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江山卧游图》之一故宫博物院藏

按照程正揆的计划,他原本是想画一百卷《江山卧游图》,但后来喜欢者太多,他的计划更改为五百卷。周亮工在《读画录》中称:“程正揆,字端伯,别号青溪道人。书法师北海,而丰韵萧然,不为所缚。尝欲作《卧游图》五百卷,十年前予已见其三百幅矣,或数丈许,繁简浓淡,各极其致。然矜贵不肯轻以与人,惟于石和尚无所吝耳。”

程正揆把计划完成的《江山卧游图》数量扩大到五百卷,而周亮工说他在十年前已经看到程完成了三百幅。从后世的记载来看,很多大藏家都在寻找这五百幅作品,比如王士禛在《程侍郎青溪遗集序》中写道:

青溪先生《江山卧游图》散在人间合有数百本,予在金陵日,访之才得二卷,其一长可丈许,江流山色映带远近,烟风云气渔庄蟹舍,风帆沙鸟出没于烟波暮霭之间,与王诜《烟江叠嶂图》相似。其一如王摩诘《嘉陵江小簇》,长仅尺许,而江山辽阔,居然有万里之势,皆奇作也。二卷藏之匣中数十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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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江山卧游图》之二 故宫博物院藏

王士禛得到了其中的两卷,他十分宝爱,一藏就是几十年。可能正是程正揆只画同一主题的作品,并且在后来的作品中还标出每一卷的号码,于是很多人都开始追求该画,以此来表明第某号藏在自己手中。正因为这样的追求,使得《江山卧游图》很是抢手,而清代的郑珍谈到朋友在京城得见《卧游图》第一百九十六号,可惜对方开价高昂,只好临写一遍的憾事:“琴邬与余饮,言昔年在京师,有持程端伯《卧游图》五百卷之第一百九十六来售者,长二丈余,心欲之而高值不可得,适有佳纸,因剪烛临之,自更定至鸡鸣而毕,诚一快事。”(郑珍《巢经巢诗文集》)

巧合的是,到了现代,容庚先生也藏有两卷《江山卧游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容庚将这两卷名品出售给广州艺术博物院,该院的杨彬为此写了一篇《程正揆及其〈江山卧游图〉》,由此人们得知,容庚旧藏的该画为第八十卷和第三百四十卷,两卷画后都有容庚所写长跋。经过对这两件馆藏的编号和创作年代的排列,杨彬在文中称:“从容庚先生的跋语中,得知,程正揆的《江山卧游图》罢官后创作的数量可谓是快速递增。我院收藏的第三百四十卷,作于1672年,而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第四百三十五卷作于1674年。短短的两年时间内,程正揆创作了95卷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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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正揆《江山卧游图》之三 故宫博物院藏

可见,正因为被罢职,程正揆反而有了时间去创作,似乎他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悠闲,然而他却在《题夏振叔卷》中称:“振叔不远千余里,特制此卷索书,或谓予在山水间,心手必闲,故尔不知闲人怄事更多,每日晨起洒扫几案,位置花石,客至或棋或歌,天气和暖散步寻僧,煮竹笋野蔬,哪得磨墨拈毫,作冷淡生活日子也哉。今年园中杏花独盛,灿烂盈庭,坐卧其下,偶忆此未完,遂信笔书之。”

夏振叔应当是程正揆在北京时的朋友,程正揆被免职后主要在南京和家乡湖北孝感两地往返,夏振叔寄来书信,向他讨要作品,夏在信中说到程既然已经不在官场,想必在山山水水间十分悠闲,言外之意是程应该有许多闲暇来作书绘画。夏振叔的话令程正揆大感不快,他说其实不当官的日子更忙,比如忙着布置庭院,忙着下棋、散步、寻僧等等,哪有时间作画。用今天的话说,这应当算是一种“炫闲”,但也看得出他心情很好。

读到程正揆的这段话,很容易让人想起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所表达的喜悦,虽然他有着撒娇式的抱怨,却能看出他返回家乡后的生活是何等之滋润,这也是他能够在短期内创作出大量《江山卧游图》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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