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一场渐行渐远的修行

 天宝堂一山人 2021-04-12

房间的灯亮着,他睡着了,靠着床背。断了架的老花眼镜,从鼻梁滑到了脸上,手中,捏着一本杂志。灯的光影,斑驳地印在他的脸上。若一幅古旧的油画。

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端详他。那一瞬,我觉得他真的老了。饱满的身躯,被时间抽去了水分,宛若干瘪的木柴。浓密的黑发,沾染了岁月的斑白,因为脱油,已稀疏得可见光亮的头皮。曾经还算光滑的双手,皲裂,而青筋暴露。这一切,令我陌生。要知道,同样是那双手,曾经把我送到过他高高的头顶,迎着风,肆意飞扬。

我怕走进他亮灯的房间,怕瞥见他就这样睡着,然后,就永远不再醒来。虽然我知道,他会如同这世间的每一个人一样,最后,被装进一个小小的匣子里,走向我们都未曾了解的另外一个世界。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和我一起相处的时间能长一些,更长一些。

和他生为父子,我们却陌生、别扭。初中毕业,他在乡村小学做数学老师,数学出奇地好,小学、初中的题,没有难倒他的。我没有遗传他的优点,数学学得一塌糊涂。这对于当老师的他来说,实在是有失颜面。

放学回来,一有时间,他都抓住想四处游荡的我,在门前支一木桌,翻开他搜集的厚厚的数学练习题,让我一题题往后做。每天放学,是邻居小伙伴们开心玩闹的时间,爬高高的杨树端鸟窝,大汗淋漓地疯跑、捉迷藏,玩游击队的游戏,笑着,闹着。我坐在屋子门前,被这笑声撩拨得心痒痒的,哪有心思做作业,一会儿扭头去瞧周围的小伙伴,一会儿盯着停留在屋脊上咕咕觅食的鸽子。坐上大半个小时,两道数学题都没完成。

后果可想而知,气得满脸通红的父亲,和一脸无所谓的我,最终成了小伙伴们眼中活生生的演员,在家门口上演了一出免费的恨铁不成钢的对手戏。

青春叛逆的年代,我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中,喘不出半口气,压抑。我躲闪着他,尽量地不与他照面。他回家,我便到房子边上的小树林里晃荡,拿一本书,爬上一棵有分叉的树,斜躺在上面,看到太阳落山,或者跑到更远的地方,捉“知了”,到小河里摸螃蟹,那种小小的,没有肉,烤着吃,味道美得不得了。

也有躲不过的时候,那是家中要我们帮忙,母亲从棉田里摘了满箩筐的棉桃,要我们剥棉花,抑或是家中又接到做手套的活计,需要我们顶一细细的竹棒,把手套的五个手指套在上面,一根根从反面翻转过来,摆齐,捆好,拿到遥远的、不曾到过的武汉去卖。最可怕的是,学校的老师向他告了状,即使我躲在麦垛里,藏在灌木丛中,他也会把我找出来,揪住耳朵,往家中拉,然后铺开桌椅,开做我永远不感兴趣的数学题。

初中,读汪曾祺先生写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对汪曾祺艳羡得不得了。我希望有一个“对我的学业关心,但也不强求”的父亲。我甚至不指望他给我扎风筝,不指望他有一颗童心,甚至不指望他不打我,只是不逼迫我学习,限制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可是,这一丁点的希冀,都会像童年时从竹管里吹出的肥皂泡,漂亮,但终归破灭。成年之后,我很多次想到我和他父子的关系,为什么这样的蹩脚,为什么这么陌生?但是想破脑袋,我得不出一个所以然。

他倔,对事,对人,对生活,认死理。母亲曾说过他: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小时候,我觉得他的倔好玩,总给我们带来新鲜。

他在后院里栽葡萄,这是村子里的头一个。看着他一边翻着一本《葡萄扦插技术》,一边在沙地里扦插,我们觉得有意思。待到葡萄爬上了架,长出了葡萄,我们觉得更有意思——葡萄并不好吃,但是我们却有了炫耀的资本,可以呼朋引伴,让小伙伴们都在我们家来玩,光听到“啧啧”的称赞,就让我们的虚荣心得到满足。

他有田园隐士的情怀,不光是葡萄,他还在院子里种橘子树、种月季、凤仙、茉莉,这都是我们那儿的头一遭,我们觉得新鲜,不仅悦目,而且可以把花籽儿送给别人,也好玩。他会弹三弦,拉二胡,他没有上过乐理课,自学成才,却拉得动听,这是村子里没有的。下雨天,没有什么事,我们会听他弹三弦,叮叮咚咚的,这是电视上才有的声音。小伙伴们围成一圈,一个个凝神屏气,着了迷。

我们也跟着见识了无数的新鲜事。他爱看书,我们家就有了书。这些书,让我们的童年觉得温暖。一本本捧读,我们的目光便跟着那些飞翔的文字掠过了乡村,抵达了世界的每个角落。

他开麻糖厂,我们知道了糖是怎么做出来的,混着的芝麻如何沾染在糖上,不掉,脆嫩。他做虾酱,也偶尔带我们去捕虾,我们学会了捕鱼捉虾,也见识了看起来一样的鱼、虾,肥瘦大小不同,名儿也不同。他走南闯北,见识多,会给我们讲许多异乡的见闻,也让我们生出一些江湖的情愫,也想仗剑天涯,四海为家。他会捎带一些村里没有的小玩具、小零食——万花筒、画片、弹珠、葡萄干,都有,让我们小小的童心得到满足。小时,我觉得他是伟岸的、高大的,意气风发,像一个万花筒,脑子里,装满着无数的稀奇。开口的时候,全是“我爸爸”。

他忙,儿时有没有正儿八经地教育过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严肃,不苟言笑。我们虽然有些崇拜他,却又害怕他。我们天然地与母亲亲近,高兴、烦恼,都愿意与她分享。母亲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她慈爱,也打人,不分时候,不分场合。指不定我们稍有差池,竹篾、棍子,甚至是挑水的木钩子,就落在身上,可是我们还是愿意亲昵她。遇到他,我们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或者,干脆躲得远远的。

青春年少的时候,或许是叛逆,或许是自卑,我觉得他渐渐讨厌起来。以前被我认为的倔,是一种新鲜,是一种坚韧,到了青春的年代,全部被我放大为缺陷。我甚至觉得他的倔,是一种迂腐,是认死理。

那时学过《孔乙己》,我常常想,如果他出生更早点,是不是会成为孔乙己。他把面子看得比天大,像堂吉珂德一样,去挑战风车,结果一事无成。这样想着,我有些自卑,有些愤懑——为什么他不能好好地做老师?至少,我的脸面还有些光彩。他为什么这么爱折腾,却没有像叔父一样,折腾成村里的万元户,筑起高高的楼房,受到了乡邻们的尊重。

整个青春少年时期,我用他遗传给我的倔和他对抗着——我讨厌学习数学,我逃课,甚至放学之后磨蹭,就是不愿意见到他,不愿意他给我加的数学作业。他其实也很少回家,回到家,想跟我说说话,而我却逃得远远的,实在逃不过了,就敷衍几句,算是回答。我们都疏于表达,他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摇摇头,掏出一根烟,走到后院里,点燃,一边抽,一边叹气。

我和他足足对抗了好多年。逃学,不与他说话,中考失败,让他失望。他瞧不起我,直言不讳地说:你,就活该种地。我看闲书,他瞧不起我,“你书都读不好,还看这些闲书,指望写书不成?”我干什么他都看不顺眼,他说什么我也听不习惯。

我准备出走,远离这种压抑,到远远的地方去,打工也好,流浪也好,想不让他看到。他把我拉回十亩梨园中,让我进行“劳动改造”。“你那么大本事,我看你种地都学不会,将来讨饭去!”我拳头捏得紧紧的,甩了一句话:“种地就种地,你种地种得好,我也能种好!”我豁出了所有力气,不声不响地在田地里劳动,锄草、打农药,摘菜,一个夏天住在果园里,不和他说话。那个夏天,我差点死在了梨园中——因为打农药中毒。

最终,我妥协了,选择了复读。不是向他妥协,只是觉得我应该让自己的命运多一些折腾——虽然,看起来这些折腾显得无济于事,但是,你不折腾,你永远没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样的选择,我不知道是不是像我的父亲,明知道很多事情你可能改变不了,可是,你可以去尝试一下,如果不尝试,你连改变的机会都没有。其实,我还是向他妥协,向他的性格做了妥协。

后来,我考取了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我逃离了家乡,远走南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逃离——我想,其中,与他对我的瞧不起是相关的。我不想在他的鼻息下生活,虽然老家也分配了工作。我想离他远远的。天涯两方,各自安好。他曾劝告我:你最好不要出去了,就在家里,我们跟你起个房,娶个媳妇,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他折腾了半辈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他的儿子去折腾?只知道他是为我做了打算的,家里的楼房地基都打好了,钢筋水泥也买了回来,他说,等我毕业,就起房子。

我离他愈来愈远愈无声……

在远离家乡几千里的南方,甚至,我打电话回去,都会选择性地遗忘了他的存在。每次,总是和母亲唠叨一肚子的话。到了最后,母亲说:有什么跟你爸说两句。我才敷衍地问候两声,然后挂断电话。

我看不到他挂断电话时的表情,那时,我也不会揣测他的落寞,我要操心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我有自己的生活。想来,我把原本养育自己的家,当作了一个避风港,当需要的时候,通过一根电话线,去套取一些温暖,或者通过一列叫作“回家”的列车,去寻找一些慰藉,然后积蓄一些力量,继续前行。

而我却不知道,他们已经老了,把孩子一个个养大,然后一个个放飞,自己就变成了空巢老人,还需要操心着、思念着——儿女在外,是不是冷暖自知,是不是如意顺风,将来,又如何买房,结婚、生子。

有时,我觉得自己有些歉疚,只是,却不知如何表达。他教会了孩子的担当、责任,可是,他却没有教会孩子如何去表达爱。他羞于表达,藏爱于心底,他的孩子也一样效仿,羞于表达。“多年父子成兄弟”,其实,这样的样例毕竟凤毛麟角,多数的父子,能相互理解,好好说话,就是人间的美好了。最终,在出外的几年,我们如陌生人一样,互相游离在各自的生活里,少有交集。

2009年,我在广州买房,安家。最后,我也成了一位父亲。

他过来,照顾我们。他老了。

我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还健实着。我对他的模样,还留在了十几年前我来南方前的记忆中。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形象却轰然在我的内心崩塌了下去——我没想到,他苍老得如此迅速。一头青丝成白发,笔直生风的身躯,佝偻、瘦小。

我有些不敢相信,又夹杂着许多的愧疚,这么多年,我一直空缺了他的生活——他吃什么,穿什么,每天干什么,我一无所知。他的老去,我也无从可知。而我,却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个空缺的人对我的牵挂,他为我操心,为我能在这个城市的一隅拥有一个房子,顶着烈日,在建筑工地上巡视,在铁路边上奔波。

他老了,依旧倔。他和我争论国家大事,表明自己的观点。他看书,然后用书中的理论告诉我们这件事是错的,那件事该这样做。我自然有些不以为然,不和他争论,回到家,退回到房子里,自己做自己的事。他没有人说话——他连证明自己没有老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二胡。或许,他只是寂寞,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这个城市,离他的家乡那么远,他找不到说话的人。

他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一样。

作为一位父亲,他期望出现在孩子面前的形象是高大的,却无济于事。年老了,他希望他还是高大的、伟岸的,可惜,时间是把杀猪刀,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成为一个巨人,相反,却成为一个孩子——需要乞求孩子的温暖。甚至,有些时候想显示一下自己,也无能为力。

小时,我总不懂得这是为什么?但我做了父亲之后,才深深明白——原来,一位父亲,是需要尊严的,他不愿意孩子发现自己的不堪。他宁愿在别人眼中人模狗样,但是却期盼在子女心中,风流倜傥,无所不能,高大威猛。

一个儿子,当你做了父亲,才知道,每一个父亲都是一位失败的英雄。曾经,他们威风凛凛,骑着黑马,一骑绝尘,后来,却英雄垂暮。他们,都是一位位活生生的普通的人。

天底下,每一对父子、母女,都是一场渐行渐远的修行。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