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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庵里写春秋(114)

 流水船歌 2021-04-14
                 114
星期日,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刚进门,母亲就跟我说:“你回来得正好,你去二舅家走一趟,告诉二舅,蜂糖已经买来了。还有,龙娟出嫁的糖甏也买好了。”母亲头也不抬地正往一只塑料桶里倒蜂蜜。
我大概有半年没去二舅家了吧?我骑上自行车,快速地在田野的泥土小路中穿行。从我村到上泉村大约三里路,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上泉村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出它的模样。村庄依傍在群山脚下,一条溪水从村中流过。溪岸就是村中的大路,路面大石子铺成,一些路面石块已残缺不全,被磨得光滑的石子,记录了村庄的风雨和沧桑。岸边多垂柳,也杂夹着一些如金钩梨、梅和桃梨等果树,春天的时候,这儿柳絮缤纷,果香四溢。村东头有一口大池塘,种有莲藕,夏天,碧绿的荷叶盖住了塘面,粉红的荷花竞开。
二舅家在村东头,墙外就是池塘,侧门外一条大路通向南溪,侧门右边摆着几块平整而油光的石头,供挑担赶路的人坐歇。二舅家有四间房子,座北朝南,前面有一方空地,种着两株橘树和一颗野柿树,喇叭花爬上了围墙,墙下放着一些盆栽的花卉,有菊花、仙人掌、万年青等。
我在侧门边下了自行车。侧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二舅躺在竹椅上,舅母坐在他的旁边,正卷着棕线。
我问:“舅舅身体不好吗?”
舅母说:“这几天你二舅的气喘病又犯了。
舅母脸色苍白,二舅的脸既黑又瘦,气喘得厉害,可他还抽着烟。我拿条矮凳坐在二舅的边上,二舅抽出一支烟来,递给我说:抽烟。
我说:“我不抽烟的。他点点头,对我赞许地说:“不抽烟好。”我看他的手很瘦,指头显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甲已被香烟薰得焦黄色。我劝他肺不好应该戒烟,他不作声,像在思考呆了一阵子,才说:“抽了几十年了,不想戒了。”
他给自己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嘴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淡青色的烟袅袅上升,慢慢地消散在空气中。
舅母站起身来,要去为我烧点心。我竭力说明不吃点心,可舅母坚持要为我烧点心。
我跟着舅母走进了灶房。这时阳光射进屋来,屋里格外明亮。
二舅母在我的记忆中是丰姿卓约、泼辣能干的人,一生中养了二男四女,为家庭付出了所有。近年来,由于照顾二舅,明显苍老了。舅母走到灶台旁,开始为我烧点心张罗起来。二舅也用力支撑着坐了起来,拖上拖鞋,回到屋内了。
我问:“表哥和表妹们呢?”
二舅说:“他们都到山上砍柴去了。”
我说:“我到外面走一下。”舅舅点点头。
我拉开侧门,向外走去。突然,我见到了一个脚拖塑料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正低着头在走路。
“啊,他是疯子。”我心里一阵紧张,因为他是我心中的恶魔。
这个疯子留给我的记忆是非常深刻的,他叫蒋益忠。小时候,外婆曾对我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志愿军,到朝鲜打过仗。那年他才二十八岁,人们说他害怕打仗,又想老婆,由于思想过度,再加上疲劳,竟疯去了。
退伍后,虽经治疗,但病情时好时坏,常复发,家都给败得很穷了。他的头发留得很长,常常蓬头垢面,双眼呆滞,每天都在溪岸大路上迈着军人的步伐,来回走着,不管三九严寒,还是三伏盛夏都这样走着。他的嘴里终日不停地念着,念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有一天,我与他在路上相逢,他停了下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嘴里傻笑着,还伸出一只手来拉我,我急忙转身跑开了,他在身后紧紧地追我,我一口气跑到外婆家里,把门关上,并用背把门顶上。
时间虽然已过去了十五、六年,但我还是犹如昨天,这是多么惊险的一幕啊!现在他老了,满脸的皱纹,两鬓霜白,眼白增添了淡黄色。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迈着军人的步伐,在溪岸的阔道上来回走着。
他仍用从前的目光盯着我,但我并不害怕,他也没有伸出手来拉我,我们只相互默视了一阵,他就继续朝前走了,我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在他的背影里 ,我看到了凄凉和辛酸。
春秋代序,年复一年。溪中的石块被流水磨得光滑溜溜,岸边的树也长高长大了,唯独阔道上疯子的足迹,像流过去的水和时光一样,无影无踪。
古朴的石板桥把溪的两岸连接了起来。外婆说,这桥是清朝乾隆手里建造的。由于长年日晒雨淋,桥身已斑斑驳驳。桥旁居然长出了几竿翠竹。对岸是柳树,带有黄色斑点的柳叶轻轻飘落下来,顺着溪水流去。
在这桥上,我还留着一个恐惧的记忆。离桥不远处住着一个女哑巴。人长得如花似玉,但她那尖厉的“咿咿呀呀”的叫声,常让我感到恐惧。
据说,她生下来时并不哑,长到两三岁的时候,还会叫妈。一次得了病,吃错了药,就成了哑巴。哑巴是我二舅的本家,她很聪明,她知道我与她是亲戚关系。有一次,她想给我东西吃,便来拉我的手,吓得我连忙逃回外婆家里去,可她还在后面“咿咿呀呀”地喊着。以后每每遇到她,我心里就发毛。
在上泉村,一个疯子,一个女哑巴,在我童年的心灵里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我回转到二舅家里,问起女哑巴的事。舅母说:“哑巴早已死了!”
趁舅母在烧点心的时候,我又去了昔日外婆的住屋。自外婆去世之后,那房子就没住人了,成了堆放杂物的仓库。我推门进去,屋里布满了蜘蛛网。这里原来住着许多住户,有的楼房已经拆掉,残垣顶部已长了草,地上堆积着断砖瓦砾,一丛一丛的杂草在秋风中摇曳。
在这旧屋里,我有许多值得的回忆事情。
有一年冬天,我和父亲到上泉看《白毛女》,戏里有一个情节,白毛女从山上下来摘野果吃,戏台上出现了一棵假树,树上结满了野果,那野果是用胡萝卜切成小块串在假树上的。我正好在戏台前面,那树就在我的前面晃来晃去,我就伸手摘了好多个果子。戏演结束后,我和父亲到外婆家吃点心,我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野果”给外婆吃,外婆直夸我懂事,懂得孝敬老人。
记得有一年,我把母亲准备用来腌咸菜的已经晒瘪了高脚菘放进溪水里再洗一遍,经水一洗,菜吸了水,当晚就腌不成了,被母亲骂为不能干事,还打了我一顿。我想想气没法出,就独自一人跑到了外婆家里,外婆又把深夜赶来要再打我一顿的母亲止住。母亲说:“居然独自敢跑出家门到这里来,害得她找了半夜!”
有一次,我和村里的小孩子互相扔石头,我的头被砸破了一个洞,血流了出来。我哭着向外婆诉说,外婆就拉着我的手,领我去告诉对方的家长,对方的家长安慰我,当晚还给我烧来了一碗鸡蛋面。在外婆家,如果我受到别人欺负,外婆就是我坚强的后盾。
夏天的傍晚,我也表哥表弟们在池塘里洗澡,钻进荷叶中间摘荷花,摸螺蛳。晚上去墙洞里掏麻雀,有一次,表弟青海还掏到了蛇。
我呆在旧屋外深思的时候,舅母已站在我的身后。舅母对我说:“看这些干什么?去吃点心吧。
这时已近黄昏,太阳想把仅有的一点温暖留在大地上。进了二舅家的门,只见桌上已摆了一碗满腾腾的面条,二舅坐在桌旁。
我说:“这么多,我吃不掉的。”舅母以为我客气,一定要我吃了。
二舅说。“吃了再吃一点。”
二舅是不善言辞的人,在不多的时间里,“吃了再吃一点”这句话就重复说了好几遍。他以为我只要多吃一点,就是证明我看得起他的。大致这就是乡村人的朴实,他们只会用吃来表示对你的爱。
天色将晚,我把母亲的话向二舅和舅母交待了,就去拖自行车要走,舅母赶紧拖住我的自行车说:“你难得来一趟,就住一宿回去吧。
我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坚持着要回家,她终究拗不过我。
      “这脾气真像他爹!”后面飞来一句舅母既嗔又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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