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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与美学

 12345csdms 2021-04-16
原创 楚云卿 楚云卿 2020-02-26

写草木鸟兽,是一个从《诗经》就开始的传统,这些自然生物与人类有一种生命的共感,能引起人的共鸣。刘勰《文心雕龙》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陆机《文赋》曰:“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屈原诗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古语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草木鸟兽是有生命的事物,它们都有盛衰生死,可以很容易引起人类的共鸣,触动人的内心。但是山水呢,也是自然界美好的事物,但它们没有生命,很难引起人的共鸣,所以在《诗经》里,写山水的诗歌非常少。山水之美进入中国人的视线,进入诗歌,纳入感发的一环,要到魏晋时代了。刘勰《文心雕龙》云:“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但魏晋诗歌中的山水,很多并非单纯描写山水之美,在游仙诗中,山水只是作为宗教信仰、老庄哲理的附属品。这样,对于山水的审美就并非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感动,从美学的角度来说,仍处于物像表层的浅层次审美,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审美仍停留在感官,未及心灵。开创了山水诗的谢灵运,他的诗歌虽然有对山水的单纯审美,但可惜这些诗歌只注重山水景物的描摹刻画,审美仍停留在表层,自身的性情与感悟独立于物象之外,不能情景交融、浑然一体。

一个真正的诗人,他对自然万物的细微变化,应当是有敏锐的感知的。如果心性到达一定层次,常能超越自我,达到与天地为一,融于自然的境界。

通俗来说,是能捕捉到自然界中那些细微的、质朴的闪光点与微妙的美,并能从中得到感发与觉悟。从美学的角度来说,物像的美超越表层,跳脱物体属性的限制,生发出更深刻丰富的内。从生理学角度来说,审美对象已不在感官,而存乎于心中,从心灵深处感受到一种美的升华。

而要想达到这样的审美能力,除了学识之外,最重要的是保持内心的平静与澹泊。学识易得,但心灵的境界难修。古往今来,没有多少人能够超越世俗。而陶渊明就是其中最瞩目的一个,后世多少文人崇敬他,是因为出世与入世是永远横亘在文人内心的一道高峰,他们逾越不了,也摆脱不了,在冲突与矛盾中难以求得内心的平静,诗仙李白亦复如是。

陶潜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诗将中国诗歌的审美境界提升到空前的高度,是前无古人的成就和突破,也是古典美学在诗歌创作中的重大飞跃。而美学与审美的下一次突破,要到两百多年后的唐朝了。

陶渊明从自然景物之中感受到了一种宇宙人生的微妙道理,他很想让人知道,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说清楚。他融入了大自然中,内心得到了一种真正的平静。很多诗人说自己要归隐,在山光水色感受到了惬意与平静,但他们只是“感受”到了平静,而内心却没有。换句话说,嘴上说内心平静的,往往不是真的如此,比如谢灵运的《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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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举例这首诗,因为这是一首比较纯粹的山水诗。谢灵运很有才华,也很有开创性,从“山水诗”的范畴来说,他的成就也是前无古人的,对后世影响深远。

但是,这位备受赞誉的开创者,明显诗心不静,或者说,大部分时刻,他难以做到内心的从容与安宁。谢灵运出生贵族,家世显赫,是个纵情任性的公子哥,他喜欢奢华享受,不愿过谦卑委屈的生活,即便做官,又想进入权力的中央,又不想受拘束,比之李白的“天子呼来不上船”有过之无不及。或者说,作为谢灵运粉丝的李白也继承了偶像的这种不羁。

这就决定了这样一个人,哪怕他寄情山水,也不会真正的放下内心的世俗,更多是通过山水来排遣忧愁。身处山水中,心却在凡尘,无法获得宁静与超脱。

因此,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这首诗中,尽管他天未亮就出发去游山玩水,但兴游之后,仍是“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心里仍是一种无所寄托的忧愁。无所寄托,无所付,那该怎么办呢?他说:“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人要有赏爱的对象,也有人赏爱你,才是最美好的事情,但这种道理谁能够明白呢?

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当欣赏了这些美好的山水时,我遗忘了尘世的忧虑,悟得了一个排遣烦忧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游山玩水)

谢灵运所说的排遣和觉悟其实都是空话,是说明,而非本心的真实感受,也可以说是自我安慰。当你赏爱山水,山水却不能赏爱你,当然是“折麻心莫展”了,尽管谢灵运明白“情用赏为美”,但他赏爱山水的美景,却不能融入其中,山水自然也无法给他回馈,不能赏爱他。

王阳明说:你未看花时,花与此心同归于寂。你来看花时,花的颜色便一时明白起来”。山水就算赏爱了你,但你内心并非纯粹的赏爱它,只入你眼,未入此心,又如何能“与天地为一,融于自然”呢?

后世的辛弃疾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虽未至渊明的“悠然忘我”之境,但真正做到了“情用赏为美”,与青山两情相悦,互相欣赏。

谢灵运的心境不到家,还跟他的狂妄有关,陈郡谢家乃是天下第一望族,他生来高贵,才华绝世。显赫的身世带来无上的尊荣,横绝时代的才华更是底气与骄傲。因此,某种程度来说,他比李白更狂。他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在他眼里,那个时代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连宋室皇族也曾是谢家的府兵。

但一个人,越是出身尊荣,越是才华横溢,就越应该谦逊低调,中国有句老话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果一个人的修养与他的身份才华不符,那命运也不会偏袒他。上天给一个人的物质也好,才华也罢,是让人合理运用的,而并非是狂妄炫耀的资本。《诗经·淇奥》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秦风》也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做人的道理,就在这些诗中。诗经之所以思无邪,是因为思想价值观的中正平和。现在很多人,都更喜欢厚黑学,世道就在人们无穷无尽的算计中慢慢变坏。

谢灵运也曾努力地寻找心灵解脱的途径,他学过佛,也曾清谈老庄的玄理,但始终无法得到宁静。他想不通,才华、金钱、人脉都有,为什么就要屈居人下呢?何况他的祖先曾有无上的光荣,他的祖先谢玄曾在淝水之战中大破前秦,创造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

人的欲望和渴求都是无穷无尽的,拥有了才华与物质,还想建功立业,或者手握大权。谢灵运始终摆正不了自己的位置,认不清现实,没有自我定位。宋诗皇庭三次任命他做官,他每次都不理政务,徜徉于山水之间。他不甘心屈尊刘氏皇帝身边做个陪侍文人,也不甘避世趋害。他虽有意识的进行山水诗歌的创作,却又不肯完全抛心力于此。诗歌是他施展才华的方式,也是排忧解愁的工具,却并非他的最高追求。

所以谢灵运几番折腾,最后竟因造反被杀。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读一个人的诗,首先得了解这个人,才能知其诗歌的关键所在,其优缺何处。钟嵘在《诗品》将谢灵运的诗评为上品,说他“才高词盛,富艳难踪”,称为“元嘉之雄”,放在陶潜、鲍照之上。

我不反对钟嵘的评语,因为他是以辞采为标准。从这个角度来说,谢灵运当得起“元嘉之雄”。我前两天说王维的诗是贵族底色,谢灵运也同样,甚至更高华富艳,是纯正的雅语。

但以我的评价标准来看,辞采不是衡量诗歌高下的最重要标准,而是其美学境界。美学从属于哲学,中国的古典美学与儒释道密不可分。

因此,在我看来,谢灵运的诗歌虽然辞采富艳高绝,或有清新天然之佳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等。但整体而言,他的诗歌没什么感发,也没什么思想境界。

我们看一下他的那首著名的《登池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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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就不说了,貌古词深,从诗歌的结构、技巧上而言,是非常好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一清新可喜之景,将忧郁烦闷的心情置于春日物象的律动之中,达到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效果,诗歌前面忧烦的情绪到这里为之一转。

但诗歌的后面六句,仍然面临着一种问题。他并没有从春日景色中得到安慰和解脱,他感受到了春景风物的律动,但又不能从中得到一种感悟。情绪又转回了伤感色彩,他说:“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他有感隐士的生活,想离群索居,但又觉得这种生活枯燥漫长,难以安下心来。内心的矛盾显露无疑。

诗最后云:“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他说坚守节操岂止古人能做到,在今人身上同样可以得到验证。你看,谢灵运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内心矛盾,而且都是说明,强行解脱。上一句还“离群难处心”,这里就又下定决心了。

他诗中虽然说要下决心归隐,但我是不信的,结合其人生经历来看,也的确如此。

所以他诗中的情感不是真挚的,所以打动不了人。固然可以说,他如实反映了内心的摇摆与矛盾,诗歌也有句有篇,但其没什么思想境界。

有些论者认为,今人不爱谢诗,乃是因为文言水平低,诗歌素养和审美能力低,我不置可否。谢灵运的诗歌语言,的确给大部分读者造成理解障碍,但其诗不被喜爱,更多是因为其缺乏一种真挚的感情,抒发的多是个人的负面情绪,没有思想境界。

我觉得作为一个享受着钟鸣鼎食生活的文人,还有这样或那样的忧愁,不关心时事和百姓生活,也不关注现实,只担忧自身,每天在归隐和出世之间取舍,实在是很可惜的。他有十二分的才华,其实只花了8分在诗歌上。他能写出那些天然语,我不觉得是他的努力,而是其诗歌的天赋高。

如上,看似对谢灵运批判过多,但我其实是肯定他的。他开创了山水诗派,取得了巨大突破和成就。虽然他的山水诗,常掺杂自己的负面情绪,营造不了和谐的美学意境。但作为一个开创者,能够有意识去描写山水,有意识的将山水纳入审美的范畴,这是了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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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本上而言,陶谢之诗,各有秋千。虽然严羽《沧浪诗话》曰:“谢所以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我认为,精工富艳是美学的一种,质朴自然也是美学的一种,不一定要分出优劣,只是各擅胜场而已。倘若都去追求质朴,那诗歌很可能走向浅显滑易。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美,这样才能丰富诗歌的整体面貌。况且,精工富艳,今人实在是不擅长的。

人们常鼓吹文质朴实更好,但忽略了一个前提,你都没有华丽过,如何质朴呢?质朴不等于平实,也不等于浅俗。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你的文字都没有豪华过,还没驾驭住文字的精细变化,如何见真淳?所谓“返璞归真”,你得“璞”过,才能归真。就像李白,他掌握了所有诗歌的形式,才能打破形式,不受语言的拘束。

《论语》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说的是做人的道理,可也是文学的道理。如果质朴超过了文饰就显得粗野,如果文饰超过了质朴就显得虚浮。

就像谢灵运的辞采富艳高古,可照样也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等自然之句,他同时具备富艳、高古、质朴等三种美学特质,这也是他语言艺术上的成就。

所以,正确认识美学很重要。质朴并不优于华丽、富艳而是两者之间的平衡最好。我们一定要对文字有很强的敏锐性和审美能力,譬如很多人夸赞金庸武侠小说的文笔好,我不这么认为,他并没有达到“质朴”的境地,相反,比较“粗野”,细节也不够,他的成就不是语言艺术上的。

从美学境界上而言,陶高于谢。作为同时代人,陶谢身份悬殊,一个富比王侯而不知足,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而种豆南山。一个在出世和退隐之间摇摆不定,一个完全隐居内心平静。心性不同,不仅决定了两人的命运,也决定了其诗歌的精神面貌。

当然,我不是扬此抑彼,如果进行古诗词创作,我仍会从谢灵运的诗歌中汲取所需要的养分,但在心性境界上,我会努力向陶渊明靠近。当然,我不会写谢灵运那样的诗歌,一来做不到,二来没才华,我出身寒微,不是贵族,没有那种底色。就像李清照评价秦观,说他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正如前文所言,人贵在自知之明,找准定位,不能好高骛远。少游虽少故实,但其词之情致风流,不正是其词最大的美学价值么?周美成倒是音律、辞采、典故、技巧臻于纯熟,不也有思想性不高,题材略狭的缺点么?所以人不仅得找准人生定位,还得找准自己的艺术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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