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华风采|| 依依散文:四姑如草(外一篇)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1-04-16


       四姑如草(外一篇)
   作者依依


四姑死了。
2019年的冬天较以往冷很多。接到四姑去世噩耗,我们兄妹驱车到一百多里外的上观音堂村奔丧。
接四姑去世消息,我的心轻轻颤动一下。之前,没得到一点儿四姑病重消息。只有一次(应该是在四姑去世的半年前),住县城的母亲偶提起老家的亲人。说到四姑,母亲唠叨:“你四姑,可怜见的,听说又犯病了。”“哪里不舒服”我问母亲。“哪里不舒服,还是她那疯病。”母亲说完,我默不作声。
四姑,这辈子,怎一个“可怜”了得。
四姑,住院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一年前,四姑在法医医院住院,但我整日被工作、家庭所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等去医院,四姑早已人去房空。
可是,四姑出院出人意料。
那天,一大早哥哥接到医院电话,让马上办理出院手续。看医院态度坚决,哥哥匆忙急忙赶到医院,匆匆雇车把四姑一家从医院接出送回家。原来,犯病的四姑在医院不是攀高就是爬低,不是钻窗就是跳楼,她整晚整晚不睡觉。医院担心小姑这样折腾下去会出事,所以建议立即转院或出院。小姑,她能转到哪儿?她一家四口,三个半文盲,在医院拿药找不到窗口,打饭找不到伙房,病房找不到房号……小姑一家,大概让医院伤透脑筋。无论说什么,最后,四姑出院回家了。
其实何止是医生,又何止是外人,就是我这个亲侄女,对小姑也显得颇为淡漠。
小姑在世时,哪一次我舍得分出点时间为她做点什么?我是忙,但忙又何尝不是一种借口?儿子做个小手术,我不也要拿出几天时间陪他,伺候他?姑姑比不了儿子,这是真正的原因。
小姑活了六十八岁。她这六十八年里,除跟爷爷奶奶过了二十四年舒心的日子,自出嫁后再没过一天人的日子。
姑姑在娘家时,村里大人小孩子从没一个人小看小姑,欺负小姑。小时候,奶奶家里什么时候都拾掇得利利索索。小姑每天进进出出,手里总不忘拿把小笤帚扫来扫去。小姑做饭同样爽利干净。她做不出什么美味佳肴,但农村人家的粗米茶饭,小姑都能应付。爱干净的小姑每顿饭做完,都把灶膛、锅台收拾得利利落落,整整齐齐。这一点得益于奶奶言传身教,奶奶做人做事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但就做饭这点讲,我私下认为母亲强差人意。母亲的灶膛前,什么时候都堆着一堆柴禾,出来进去,拿东拿西,脚底下总是“咯嚓,咯嚓”乱响。锅呢?多数情况是重渣锅,里面不扔个勺子,就躺几个碗,要么就是横七竖八的漂着几根筷子。锅台看上去,像刚上坑的煤矿工人,总也灰头土脸。母亲若看到这段文字,老人家肯定心里不高兴。可是,我没有为抬高小姑而贬低母亲,她的确是这样的。此外,小姑跟着奶奶还学了一手针线活,农村人家简单的缝缝补补,裁裁剪剪,小姑都能做。
说来惭愧,枉活半百,我也没搞清女人嫁人到底为什么。不过,小姑那个年代女人的地位与今日之女性不可同日而语。大抵,长大后都得找一个男人的吧。不过,相同的是,女人一旦嫁人就会如飞蛾扑火般一头扎进家庭。不用说小姑,就是任何一个女人,面对跟前的孩子、熟悉的家庭,再苦再难,大概也没勇气离开。
其实,小姑哪里是飞蛾扑灯,她是跳进了火坑。
……
两小时后,我们驱车来到上观音堂村。村口,远远望云,四姑院子下边那个土坡上长满一片枯草,许多的枯草断茎当风抖着。走上土坡,小姑家大门口挂着的一嘟噜白纸,在寒风瑟瑟飘荡,向在四处寻觅着什么。走进院里,看到小姑父像一具站着的骷髅,他的脸上出现一种欢喜又凄凉的神情。想象不到,小姑这辈子和这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姑父,长相丑陋,满脸胡子,满口黄牙,高大的身体弯了几弯,两只大手时不时地在袖子里筒进筒出,两条罗圈腿圈成一个不太封闭的圆圈。现在,想到姑父那一脸张牙舞爪,虬髯凌乱的胡子,就感到瘆人。他一天到晚咧着张大嘴,呲着口黄牙,时刻准备着与人搭讪。回老家没有一次不碰上他的。我们兄妹虽说读了点子书,簸箕似大字虽说识了一萝筐,但必竟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一颗朴实、善良的心丰盈饱满。每次在小姑那个土坡下,看到姑父,哥哥马上停车,当然偶尔也碰到姑姑。姑父虽说好吃懒作,但他的脑子可不懒,他大概早记住哥哥的车牌号,所以没等我们叫他,他早筒着两手,伸长脖子,趔趄着走近车旁和哥哥搭讪起来。哥哥已递他一张百元炒票。然后是几个妹妹。
我家,我是读书较晚一个。少,愚昧;老,独立。我一般会递给他一张50元的。偌若碰到小姑,这点拿不出手。
姑姑,手里从来没钱。游手好闲的姑父,在外面像一个叫化子,在家里却是小姑的“王子”。他不种粮,不种菜,不挣钱,不管家,除了游荡,时而还对小姑动手。小姑长年累月忍辱负重地浸淫在她的苦日子里。她不知怨恨,她不懂抗争,在她的意识里,或许女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这些年小姑能吃饱。前些年,一到春天,小姑家就青黄不接。往往是,四叔和父亲给小姑送点玉米或白菜什么的,让他一家度过春荒。想想,小姑的苦日子没有头。
陕西的三姑,一直挂念着这个幺妹。早些年,三姑也劝小姑趁年轻想想自己的后路。可是,四姑总是一句:“唉,跟谁也是过,就这样过吧。”中国女人的忍受力不忍目睹,她们几十年如一日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却无怨无悔。其实,仔细想想,小姑说的又何尝不是道理。甭说小姑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就是读了几本书我,有时面对一地鸡毛的日子不也束手无策。在小姑看不到一点亮光的世界里,大概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可悲的四姑!
我们走进停着小姑灵柩的那间屋。屋子如冰窖一般,好在躺在那里的小姑,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她终于不冷了。
姑姑的苦日子,一家人心里都明镜似的,我也一样。亲人们像是爱莫能助。倒是,在外地的三姑和大伯一回来,就拿一些钱悄悄递给他们这个可怜的妹妹。可是,小姑的日子不仅是钱的问题。
终于,生活在地狱般的姑姑,被生活压跨、击倒。
小姑越来越瘦,她吃不好,睡不好,苦难吞噬着小姑的瘦小的躯体。小姑,活着没了人样。
小姑本就个头小,又瘦得皮包骨头,颧骨瘦得可怕。她的样子,让我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小姑的精神病,看似不正常,却也得的正常。她一肚子委屈能向谁诉说。病后的小姑,一家人根本不拿她当回事,村里大人小孩见了小姑就喊:“疯子,疯子,疯子来了。”
小姑再傻,也是我的小姑;姑姑再穷,也是我的亲姑。可是,我几乎差不多没有给小姑一点关心。
小姑,也是性情中人。那年正月去小姑家看她,临走,小姑拿出半袋核桃给我带上,还把窗台上晾着的几把粟子都给我装进口袋。小姑一边装,一边说:“带上回去,给毛毛吃。”小姑知道我儿子叫毛毛。小姑送我出门,她低声说:“篦子上有早起蒸的窝窝,不知你吃不吃,也不好吃。”看着小姑的样子,我心里酸溜溜的,赶紧折身把篦子上喧腾腾的窝窝装进袋子。旁边的小姑,看我忙活的样子,高兴得手足无措。
小姑……
烧完黄昏纸,开始排席吃饭。地冻天寒,凛冽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耳边呼呼刮过,发出阵阵怪叫,院子的枯草烂叶打着旋儿。
我与小姑,虽说年龄相差很多,但因辍学早,所以家长们每天聒噪的家长里短,我也知道些。一天,媒人领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奶奶家。中午,奶奶留下客人们吃饭。大娘和母亲忙活着做手擀面。没读书的大娘最津津乐道的事是东家长西家短。很快,大娘给高个子男人端来一碗面条。他一接过大娘端来的面条,就埋头“哧溜哧溜”吃起来。那声音,震天动地。且不说这声音,只碗边摇头摆尾地三两根面条,就让人心里着急。我母亲识字,但她只是读了个完小而已。所以,母亲的骨子里我总感到少些真诚。母亲们不是圣人,当然我也不是好东西。
姑父吃饭的样子,让站在窗根下的母亲缩颈匿笑。忙活的大娘,听到母亲的笑,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一本正经地警告母亲:“三的家的,你可不能坏了人家的亲事,快站的远远的。”对于小姑的婚事,爷爷是不赞成,我母亲不作声,大娘倒是一个劲撺掇奶奶:“人家大眼活路的,有什么不好。嬷,咱可不能听们爹和三的家的。”最后,姑父,碗边那两个泥鳅似的面条到底摆哪儿我不清楚。哧溜嘴里?掉地上?抑或一直在碗边打秋千?不得而知。只知道,小姑嫁给了这个家伙。
姑姑今天的葬礼上,不吃面条。桌子上摆满了一碗一碗豆腐、一碗一碗钝肉、一碗一碗钝粉条……共十一碗。看着这一碗一碗的菜,我泪流满面。可怜的小姑!她在世时,何尝见过如此丰盛的饭食。今天她死了,人们在饕餮盛宴。
寒风中,如一根枯草的小姑,早不知飘零哪里……
爹病了
     依依


很久没读段文字,没写几个字了。
纷乱的思绪,理不出头绪;混沌的思维,难见清晰。几个月来,整个人从头到脚犹罩在一张大网中。
现在,我们陪着爹一天天熬着日子,一天、二天;一星期、二星期;半个月、一个月……直到爹的康复。
2021年1月9日爹出院了,联系好救护车的那一刻,我如重生。晚上回家,打开QQ音乐,无意听到《谁的心在午夜飘泊》,心头不由生出几多苦涩,几多心酸。是的,正如歌词唱的:“人生取舍都是心酸与苦涩”。 
在爹查出病情后,我的心一度沉没;而手术的决定,更使得家人傍偟。一家人有赞成保守治疗,有坚持手术。事后想,当时,全家人竟没一个人征求过病人意见。我们完全没有顾及80岁老爹的感受。当然,70多岁的母亲和我们一样,更迫切手术。女人们天真地认为,手术消除爹的肿廇,也去了大家一块心病。
接下来开始化疗。医生说,手术前要先化疗。这样,手术成功率高。经过两次化疗,爹的食道肿溜消了很多,也小了不少。一个多月后,爹能如常吃任何东西了。尽管如此,大家与医生沟通后,决定手术。
12月9日,爹被几个医务人员急匆匆推进手术室。我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老爹,犹生离死别。我能想象的到:“自己走着来到医院的爹,出院时或许只能用担架抬回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一种性格,凡事总会想到消极一面。手术那天,天很冷,省四院五楼手术室门口冷风凌冽,兄妹几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座椅上。我穿着双红色浅口鞋,失魂落魄蜷缩在拐角处一隅,我想避开所有人。记得手术室门关上的一刻,三妹哭得呜呜咽咽,我没滴一滴眼泪。
爹的手术做了10个多钟头。爹从早上7点30分推进手术室直到下午5点20分,才被推出来。
这十个钟头,堪比人生漫长十年……
不仅今天没掉一滴眼泪,爹查出病的那天,我也没掉一滴泪。知道爹的病情后,妹妹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我拿着电话只是呆呆听着。伤心极致,人无泪。我大概算一个悲观主义者。《红楼梦》中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赫赫扬扬百年贾府,最终落了个树倒猢狲散,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实,世上一切事物都遵循出现、发展、高潮、衰落、消亡的规律。
平常日子,每看爹上窜下跳,上山下河之时,我总会想象出爹不能动的那一刻。春天,爹为几个儿女把一小捆一小捆的小白菜整理得干干净净;夏天,爹把一篓篓土豆背到窖里堆成一座小山;秋天,爹把一个个大白菜剥得干干净净装到编织袋;冬天,爹把猪肉、粘糕一一备齐等着儿女们拎走。爹一年一年这样忙得不亦乐乎。每每看着爹给准备的这些东西,我总有种莫名的伤怀,爹总有一天会给儿女准备不动这些东西的。
得病前,爹还忙着秋收。80岁的人,玉米就种了4亩半。土豆、红薯、萝卜……应有尽有。此外,爹还帮我监工盖房子,直到……曾经,我劝爹不要种这么多的地。他总是那句话:“活着干,死了算。”偶尔爹也说:“趁能动,多种些。我们给你妹妹看孩子,不能让你哥哥家缺了菜什么的。”爹娘活得不易!爹土里刨食,把五六个儿女养大成人,送出山外。老了,还不得闲下来。去年,一听说我要翻修孩子爸爸留下的几间坍塌的房子,爹比自己盖房还兴奋。爹脾气不好,但他重情义。孩子爸爸在世时,对爹孝顺。爹嘴上不说什么,但他心底的那份感激我懂。
之前,爹曾经几次嗓子不舒服,医生诊为咽炎。再后来,嗓子一不舒服,爹就自己拿一些消炎药吃,没几天也就炎消肿散。2019年腊月,爹感到吃东西㖔咽困难,自己跑去乡卫生院拿把消炎药。家里谁也没把爹的病当回事儿,爹自己也没当回事儿。
爹娘为儿孙有操不完的心。
妹妹儿子出生后,由爹娘照看,一直到上初中。13年前,两位老人从山里来到县城。非但如此,爹像一个年轻人一样,每个星期天奔波200里路往返于山里和县城,去耕种那几亩地。去年,小妹的儿子去市里上了初中,爹娘才回到老家。不足半年,爹就病倒。我也曾极力挽留爹娘住在县城,可他们在我家仅仅住了一星期。爹总是叨念:“我们在你家,这水电费也要多花销。”我尽力让爹娘住的踏实,告诉他们:“现在不差你们用那点水电费了,我能养活起你们。”可是一个星期后,爹娘还是走了。我也想:爹娘回老家轻轻松松地过几天自己的日子,未尝不好。可是,天不遂愿。
从前年腊月发现嗓子不适到去年秋天,大半年时间里,爹只摆弄着那几包消炎药。人生在世,儿女再多,其实也一样。儿女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大家各忙各的家庭。直到2020年的秋天爹连馒头、米饭都咽不下去时,不得已才只身坐车从老家来到县城看病。其实,那里是嗓子不舒服,是食道病变。
星期五上午,我正坐在电脑前专心改稿,突然接哥哥来电:“咱爹从老家下来看病,他坐车直接到医院大门口,你们几个谁有时间就去医院大门接上,陪他看病。”我的工作从去年四月份开始,有所调整。我不想给领导添麻烦。其实,时间约束我的自由,也约束了我的文字。我没去接爹,我知道哥哥妹妹的工作较我灵活些,他们会去。
虽没去,可接完电话,一点工作的心思也没有了。我心不在焉盼着十一点半下班。在焦灼不安等待中,一会儿去趟厕所,一会去倒杯水,一会儿整理散乱的书本……十一点半,我快步走出办公室跨上自行车向哥哥家猛蹬去。几分钟就到了哥哥家,一进门,就看到沙发上正襟危坐的爹。或许是哥哥家的房子太大,或许是爹的个子矮小,爹看上去比平日里瘦小了很多。平时,爹的体重也不超过110斤,现在看上去更消瘦。哥哥与二妹在厨房忙活着。看我进来,他们没说什么。
哥哥的生活过得较精致,我一向插不上手,今天也一样。我返身陪爹坐在沙发。爹拘禁的样子,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陪着爹在沙发上安静坐着。平时,我与爹交流不多。若非说有交流,那也是爹无端呵斥几句。今天,看着生病的爹,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该说点什么。哥哥家装修精致,看着那一面面白色的墙壁,我感觉好似家乡结冰的河面。哥哥适时端上一碗米汤。因为检查,奔波近200里路的爹,从昨晚10点到今天中午水米没进。我接过哥哥手里的碗,给爹递过去:“爹,吃慢点。”爹吃饭一向比别人快,无论什么饭菜,爹只要端起碗就会呼噜呼噜三下二下把一碗饭吞下去。为这,我没有少说爹,可是他固执——“快不了了,咽不下饭。”说着,爹起身说喝水。我赶紧去到厨房给爹倒了一杯水。眼下,爹就是喝碗米汤都得借助水。看着爹难以下咽的样子,我很难受——“水也不能大口大口喝,要不,好像把吃到嗓子里的东西堵了似的,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往下送。”爹一边接那杯水,一边温和地说。听着爹的话,我的心头不由一哆嗦,一种不祥笼罩全身。看爹快喝完了,我伸手想把爹的碗接过来,但爹一连声说:“不用,不用。”随后,爹从茶几上抽出几张餐巾纸把碗底剩下的一点点儿米汤倒入纸巾,然后把纸巾折了又折,包了又包,捏在手上,惟恐漏出一粒米。接着,爹一手捏着折好的纸巾,一手拿着碗走向厨房。我看着爹微驼的后背,鼻子发酸。平时,我很少注意爹的背影,只知道娘的背驼。
世界上所有儿女,小时候在爹娘的房子里自由自在,随心所欲,那简直就是儿女的童年乐园。可是,一旦长大,大家都有了自己装修精致的家,爹娘在儿女家里拘束、小心、忐忑——爹把碗放在餐桌后,又从餐桌上抽了几张纸巾擦嘴。说是擦嘴,我明显感到爹用纸捂着嘴吐痰。在老家,爹的院子很大很宽绰。每每一吃完饭,爹就随地吐痰。他不拘小节,随便往院子里一唾了事。有次,我说:“爹,你一点也不文明。”“我的院子,我想往那儿唾就唾那儿。”爹一向霸道,他必竟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
爹擦完嘴,把餐巾纸轻轻放在垃圾筒。我跟在他身后,进进退退。“唉,人老了,就不精干了。”爹知道儿子家干净,他在尽力维护自己那点尊严。
做完这一切,爹又安静坐回沙发。
看着爹的样子——其实,不仅是爹的样子,我也像小丑一样滑稽。平日里,爹在自己家里虽暴躁、蛮横,却是那么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多么渴望,多么渴望,面前的爹还是那么盛气凌人、偏执顽固……昨天——今天,一天功夫,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着谨小慎微的爹,眼里涌出一股热辣辣东西,我转身进了厨房。哥哥看我进来,压低声音:“咱爹检查是食道癌,你们都……”哥哥的话还没说完,我眼前一阵发黑。我勉强支撑自己。人生在世,明天和不幸不知哪个先到。
平时在书中,或在电脑上偶尔看到“癌”字,我就浑身不舒服。“癌”发音,鹤声唳气;“癌”结构,面目可憎。今天,爹却成了一位癌症患者。前些年,癌症吞噬了孩子爸爸,现在它又露出狰狞的面孔,张牙舞爪扑向年迈的爹。
刚过十二点,嫂子下班回来。看着嫂子脱鞋、换鞋,我不知该说什么。今天,哥哥家偌大房子里的空气令我窒息,尽管餐桌上摆好一碗碗雪白米饭,熬菜的香味也满屋浸淫。可是,今天,我讨厌这饭菜的香味。趁着大家忙活,我穿上鞋逃离哥哥家。
大街上,我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孤独、凄凉。正午的大街,很安静。这个时候,每家每户老老小小正团坐饭桌,欢声笑语。生活一次次把我摔得鼻青脸肿。孩子爸爸几年前将儿子抛给我永远消失在人生尽头,现在父亲……
之后,爹开始化疗。化疗对一位80岁的爹来说,苦不堪言。
每次陪爹进出医院,我都会尽力避开医院正门。省四院正门口,横卧着一块几丈见方的石头,上面用鲜红的字写着“河北省第四肿瘤医院”。谁都知道省四院是肿瘤医院,爹也知道。
那天陪爹化疗坐车回家,坐在我右边的爹脸色煞白,双眼呆滞。看着爹的痛苦的样子,我悄悄伸手攥住爹的手。“这还不如像你二大娘似的死了算了,好话三天,歹话三天。”(寡居五十多年的二大娘身体结实,虽说88岁的人,但从没杂病小疾。去年,大娘不慎跌了一跤。摔倒后第三天,大娘把自己收拾干净,服药自尽)爹眼睛盯着车窗幽幽地说。听着爹的话,我心痛。爹该有多么痛苦,否则,他不会说出这么绝望的话。身旁的三妹抽抽搭搭抹眼泪。我轻碰三妹,因为一家人瞒着爹。
我不想在爹面前流一滴泪。奶奶在世时,常说:“人不能轻易流泪,你四个姑姑出嫁,我再难受也不滴一滴泪,流泪不吉利。”
爹再次化疗后,开始掉头发,甚至偶用手一摸就是一大把的头发,爹的脾气坏极了。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连两条腿也像灌了铅似的抬不动。一家人,不忍心看爹难受的样子,最终与母亲商量做手术。女人或许真是感情冲动的动物。
术后,病房里的爹脾气变本加厉,糟糕到极点。晚上,伺候他的人稍打个盹,他不是摘了氧气罩,就是拔掉直流管……爹痛苦的样子,让我们战战兢兢,不知所措。术前,大家都瞒着爹,他只道自己是咽炎。至于后来的手术,大家只和爹轻描淡地说是微创小手术。可术后,他不能进食,不能动身,不能说话,对爹来说,他一点想思准备也没有。爹就像一个站在山顶欣赏风景的旅游者,突然间摔下万丈深渊。晚上,爹整夜整夜说着胡话:一会儿这个人进来了,一会儿那个人进来了。可是他说的那些人,都是之前村里死去的人。白天,说不清话的爹,急得不是骂人,就是打人。爹那颗惊恐不安的心任谁也无法安慰。病中的爹,不仅让我们束手无策,连医生也一筹莫展。最后,医生说是术后精神障碍,需用镇静剂才得安静。现在想想,爹必竟80岁的人了,那么大的手术,其痛苦不言而喻。况,他根本就没充分的心理准备,面对残破的自己。要知道在这之前,爹还一直在田间地头忙着……
终于,爹在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九天,把自己折腾到ICU病房。
爹住入重症监护室后,我们每天守护着重症监护室的门,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在重症监护室门口我与妹妹以两块泡沫垫子度过了七八天。重症监护室,爹日夜昏睡。他终于再没力气折腾自己了。我们一天天焦熬着,熬过一天、二天……熬过五天,熬过危险期,我与妹妹长长出了口气。
五天后,爹醒来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欢天喜地,爹在里边又开始和医生对着干。爹的作息晨昏颠倒,每每半夜我会被值班医生叫到重症监护室陪着爹。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爹比起在普通病房,脾气好多了。我一进去只要拉住爹的手,他就会安静下来。我给爹讲季羡林的抗癌,讲陈立夫的《我是怎么活到101岁》……和爹相处的几天里,我对爹有了更多了解,其实爹的内心很脆弱。一个人在ICU病房,爹心里害怕、恐惧。那天,半夜一点多,我又被医生叫了进去。医生一边帮我换衣服,一边说:“老爷子真不像80岁的人,真有力气,半夜从床上一点一点往下蹭,说要出去,你快陪老爷子说说话。”一看到爹,我就给他鼓劲:“真厉害,想自己出院。”在这样一个个黑沉沉的夜晚,在不见光亮的ICU病房,我似乎成了爹的一线光亮或一扇窗户,爹通过我,看到了希望。坐在病床边,握着爹的手:说娘在家里怎么盼他,还说家里的房子……其实,爹哪里有力气自己走出ICU,他只所以不听医生护士的话,不过是借故让家里人进去陪他。
上苍保佑!农历11月16爹从省医院转出。为了让爹恢复得更快、更好,出院后,爹又转入我们县城医院,半个月后爹出院回家。值得庆幸的是,爹现在比之前好多了。他在试着克制自己、改变自己,他也在慢慢接受衰老病痛的自己。
胡乱写上这些,只是想说:在面对衰老的父母时,我们在做一些决定时,是否事先与当事人沟通,这样他们也许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准备。再则,父母不知哪天会撒手去,为人子女还是趁他们康健之时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每一天,多给他们些关心爱护。“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不是唱出来的,必须靠为人子女者,一点儿一点儿耐心去做。这样,或许能使我们的人生少些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善待父母,善待我们身边的亲人。有时候,善待父母,何尝不是善待我们自己。

 

【作者简介】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收获与愉悦。浅酌低吟,喁喁独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 

中华作家联盟
微刊专题欢迎来稿


中华作家联盟微刊,自2016年创刊以来,已发布原创作品1283篇(另有众多作品未设置原创),拥有关注粉丝37276人,这其中有当代著名作家、著名诗人、全国知名刊物主编、国家级电台和门户网负责人、全国协会学会组织专家领导、海内外各文学艺术组织机构负责人以及来自全球大部分国家和地区的杰出作家、诗人群体,对中华作家联盟长期予以热心关注和支持,并形成重要的发展和监督力量,促使我们在前行中不断摸索、创新和完善,并逐步创建专属文化特色品牌,成为深化宣传特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推动新时代文学艺术发展、传播正能文化的一道独特风景线,同时也是各大刊物选稿的首先关注平台。
中华作家联盟微刊,长期以公益推广优质文学艺术作品、展示当代文学艺术创作者风采、培育更多作家、诗人、艺术家走向成功为宗旨,欢迎大家日常来稿。

非大赛参赛作品、图书投稿作品,统一以微刊专题作日常展示,投稿时先关注本刊,稿件注明“微刊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