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阿倍仲麻吕让李隆基心头怅然,那么,几天后,侍中裴光庭、中书侍郎张九龄更是让李隆基无言以对。自733年初春以来,裴光庭的身子便不大好,在家养病不起。这日,李隆基忽然带宫中尚药局的御医来到裴宅,说是探望裴光庭的病情。裴光庭妻子武玉娘是武惠妃的堂姊,论起来,李隆基和裴光庭不仅是君臣,还是连襟,关系非同一般。御医为裴光庭仔细把了脉,又问了身边服侍之人一些近况,便出去开药方了。当屋中只有李隆基和裴光庭两人时,李隆基照例嘘寒问暖了几句后,便叹了口气道:“裴爱卿,今日朕来,还有一事相商。”听说皇上要和自己商量事情,裴光庭心中“咯噔”一下,忙在床榻上强撑病体道:“陛下,微臣愚钝,但凡微臣知道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陛下所言何事?”“裴爱卿,实不相瞒,朕于册立太子这件事上,当年考虑不周,如今有些犯难。你也知道,朕有二十多个皇子,长子李琮乃刘华妃所生,二子李瑛乃赵丽妃所生,三子李亨乃杨贵嫔所生。朕715年册立太子时,未立长子李琮,也未立被王皇后收为养子的三子李亨,偏偏立了二子李瑛,如今想来,可谓名不正、言不顺。”李隆基和裴光庭说话时,闲杂人等都须回避,裴光庭妻子武玉娘自然也不得在场。但武玉娘觉着今日皇上忽然到访,定非只是探病那么简单,便特地留了一个心眼,悄悄躲在屋外偷听。当她听到李隆基说出“名不正言不顺”这番话时,不由心头大喜,看来,衡娘心心念念要立瑁儿为太子的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如果瑁儿当了太子,衡娘将来便是皇太后,她必定会感谢外朝的李哥奴,到那时,她武玉娘和李哥奴便是要权势有权势,要富贵有富贵,当真是天底下最快活的神仙眷侣了……正当武玉娘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想入非非时,屋里忽然传来了裴光庭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好容易才停了下来,只听他喘着粗气道:“启禀陛下,微臣虽然不才,却不敢苟同陛下方才之言。”只说了几句,便又是一阵急喘,喘得李隆基心中一沉,更喘得屋外的武玉娘直跺脚,在心里恨恨地咬牙:“裴光庭呐裴光庭,你真是天下最最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人家皇上都那样说了,要你着什么急?你顺着皇上的意思说不就得了!”仿佛听到了武玉娘的腹诽似的,裴光庭偏偏不顺着李隆基的意思说,而是言辞恳切道:“陛下,您当年在含元殿册立李瑛为太子时,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可谓名正言顺。这些年来,陛下和太子父慈子孝,太子和诸兄弟兄友弟恭,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气象,可喜可贺!微臣还记得,三年前,微臣刚升任侍中时,曾撰写《瑶山往则》《维城前轨》各一卷,陛下看了后,下诏褒奖,并让太子在光顺门接见微臣,赐微臣绢帛,微臣觉着,太子风采殊胜,颇有陛下神韵……”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哮喘。不知是因为刚才话说得急了些,还是因为说话久了伤了元气,这一波哮喘竟分外凶险,裴光庭本就伛偻的背脊愈发缩成一团,李隆基顿时也慌了神,忙大声叫道:“御医在哪里?快来人!”御医闻声忙赶了过来,原本一直在屋外偷听的武玉娘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快步进屋帮忙。一番手忙脚乱后,裴光庭总算止住了哮喘,但已面如死灰,躺在榻上气息微弱道:“陛下,微臣这身子,已是不中用了。多谢陛下来看微臣,恕微臣不能相送了。”说着,便想支起身子行礼。李隆基忙一把扶住裴光庭,心头到底有些不忍,宽慰了几句后,交代御医留下好生照看,便带人起身而去。回到大明宫紫宸殿后,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其他人反对他废掉太子,倒还在情理之中,但裴光庭不该反对呐。论理,裴光庭是武惠妃的姊夫,该一心力挺武惠妃的孩子才是,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难怪朝廷上下都说裴光庭是有名的死脑筋,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话又说回来,裴光庭那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气象”倒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自从唐太宗发动了玄武门之变,李唐王室好像习惯了用暴力流血来完成权力更迭。他年轻时就曾目睹朝臣们发动神龙之变,迫使武则天让位于唐中宗。他自己曾与太平公主联手发动唐隆之变,剿灭韦氏一党,又在登基以后发动先天之变,除掉太平公主,从此才大权独揽,安坐皇位。在血雨腥风中登上帝位的他比谁都更清楚,对于皇家来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多么不容易!然而,既然答应了武惠妃,这事便也只能继续做下去了。这日,李隆基宣中书侍郎张九龄到紫宸殿说话。张九龄比裴光庭还年长五岁,但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仿佛比裴光庭还要年轻五岁,加上他举止优雅,风度不凡,在李隆基看来,文武百官中,若论风度,九龄当排第一。“张爱卿,上回你给朕看的《六典》纲目,朕看着挺好。理、教、礼、政、刑、事六条,刚好对应《周官》中的理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等六典,书名不妨就叫《唐六典》罢。”“多谢陛下赐名,微臣已调集韦述、刘郑兰、卢善经等十余人参与修撰《唐六典》。此书从722年开始编撰,如今已有十一年。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五年,当可编撰完成。”李隆基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了张九龄朝堂上的一些事物,便貌似漫不经心道:“张爱卿,你可曾听到朝中有人议论说太子之位并不稳固?”李隆基此言一出,张九龄顿时心中一紧,不知皇上此言何意,便肃然道:“启禀陛下,微臣埋头编撰《六典》,深居简出,孤陋寡闻,倒是不曾听闻。”李隆基点了点头,微微向后靠了靠,叹了口气道:“朕倒是听力士说,近来朝中时有议论,有说为何不立王皇后养子李亨为太子的?有说为何不立同样是庶子但却是长子的李琮为太子的?也有说为何不立惠妃四子李瑁为太子的?唉,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张爱卿,你怎么看?”张九龄凝神细听,当听到最后一句“为何不立惠妃四子李瑁为太子”时,先头的疑惑顿时释然。原来,皇上今日所言,真正的重点是在这里。他不曾听闻朝中有此议论,但却隐隐知道武惠妃极力想让李瑁册立太子,便在心中斟酌一二后,肃然行了一礼道:“启禀陛下,微臣不曾听闻这些议论,若真有这些议论,当是小人为之,陛下应当严惩。微臣以为,太子乃是国本,未有过失,朝中怎能擅议废立?此乃取乱之道,请陛下深思。”说完,便抱拳看着李隆基,收口不言。李隆基心中一怔,不曾料到张九龄竟搬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一时倒也不知说何才好,只好讪讪笑道:“爱卿所言甚是,或许力士一时耳背,听错了也是有的,朕有数了。”“陛下,自古以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广开言路、虚怀若谷,实乃臣等之幸。”见李隆基不再提及太子一事,张九龄心里略松了口气,顺势赞誉了李隆基一番。李隆基又问了张九龄有关他弟弟张九皋、张九章的近况,张九龄一一作答。原来,为让张九龄在朝中安心为官,李隆基将其弟弟张九皋、张九章在家乡封官,以便照顾年迈多病的母亲,张九龄对此甚为感激,愈发坚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国之心,君臣自是相谈甚欢。只是,当李隆基送走张九龄,来到武惠妃所在的含凉殿后,心里便高兴不起来。他该如何告诉武惠妃,废立太子之事,眼下还急不得?不料,武惠妃却仿佛早已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袅袅婷婷地走到李隆基身边,一边替李隆基敲肩捶腿,一边在他耳畔低笑道:“陛下莫为瑁儿忧心,瑁儿还小,咱们还有大把时间不是?”武惠妃这番善解人意的话,顿时抚平了李隆基原本烦乱的心绪,如同夏日喝了冰酪浆般,变得熨熨帖帖。于是,手上微一用力,便将惠妃拉到了自己怀中,眯起眼睛,点头笑道:“衡娘所言极是,咱们确实还有大把时间!朕还想着,要让你再给朕添几个皇子皇女才好……”说到后面时,李隆基的声音里显然带上了几分急促,武惠妃心中了然,顺势踮起脚尖,牢牢勾住了李隆基的脖子,只一息功夫,便双双淹没在了绣着满地金丝菊的锦绣帷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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