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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272章)

 桑葚三味 2021-04-21
读罢《辋川集》,玉真公主久久没有言语,好半晌后,才悠然道:“龟年,与其急着谱曲,不如好好细品这二十首诗。或许,只有读懂了这些诗,才能谱出配得上它们的曲子来。”

“公主所言甚是,龟年认识摩诘大人也有二十多年了,龟年不才,却有幸为大人的诗谱过不少曲子,但说来惭愧,龟年似乎并未真正读懂大人的诗。这些年来,大人啸傲山水,隐避消俗,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境界愈发高远了,非常人能企及,龟年需好好细品领会才是。”

“龟年,莫说你不曾真正读懂他的诗,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读懂了?或许,真正读懂他的人,只有他自己。”

李龟年搓了搓手,连连点头,末了,对玉真公主抱拳告辞道:“龟年知道公主喜欢摩诘大人的诗,因此一收到这本诗集,就连夜抄写了副本。这本正本送呈公主,龟年这便回去好好研读副本。”

李龟年离开后,玉真公主继续捧起手中的《辋川集》,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诗集中的每一首五言绝句,用字简约到了极致,用意却又丰盈到了极致,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是也!这二十首诗,与其说是王维眼中的辋川风光,不如说是他的内心世界。

透过王维的诗,玉真公主似乎读懂了他的心,他那颗经历人生的高低、感知人间的冷暖后从激荡走向平静的心。心如止水,或许是因为曾经波澜壮阔过。若非经历大风大浪,怎知风平浪静的可贵?同样的,心如死灰,或许是因为曾经熊熊燃烧过。若非轰轰烈烈,怎会有真正的灰烬?

他的前半生,少年得意,功成名就,出入高门,享尽繁华;他的后半生,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寄情山水,与佛结缘。从入世到出世,并非隔着千重山、万道水,而只是硬币的两面、咫尺的天涯。至少于他而言,经过这二十多年的起起伏伏,他似乎已经完成了从入世到出世的转变,或者说,他能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她不由想起了他前年秋天在终南山隐居时写的五言律诗《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表面上,他在写自己信步漫游,走到水的尽头,坐下来看行云变幻,同山间老人谈谈笑笑,把回家的时间也忘了。其实,他在表达一种生命的状态。如果说,他写“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时,还在替“颜如玉的越女”得不到世人的赏识而可惜,那么,当他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已经觉得,“自浣纱”才是一种生命的自我完成,才是一个自足的丰盈的人生。至于世人是否认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遍人情冷暖,却依旧通透洒脱,从入世到出世,对他来说,并非跨越天涯,而只是一念之间。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因为他的内心是通透的,所以于他而言,生活便不再起波澜。

那么,她呢?她的内心是否通透?她的生活是否波澜不断?她该如何完成从入世到出世的转变?她该如何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自李龟年走后,玉真公主似乎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面上不言不语,心中却思绪万千。不知不觉间,黄昏将至,淡淡的暮色将窗纱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玉真公主忽然想到,她的人生不也是这样将暮未暮么?她经历过的一切都已定型,而结局尚未来临。这尚未来临的结局,是否需要她重新审问自己的内心,重新选择前进的方向和答案?

正这样想着时,李白兴兴头头地回来了。和他一起进屋的,是一股怎么都驱散不开的酒气。玉真公主不由皱了皱眉,抬头问道:“今日不是进宫办差了么?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哈哈哈,正是进宫才喝多了!”李白一脸得意,几步走到玉真公主身边,尚未脱去御风的外袍,就挨着玉真公主坐下道,“你还记得我上回写的《清平调》么?今日皇上让梨园弟子弹唱《清平调》,听到高兴处,便赏了我一大爵安西都护府刚进贡的西凉葡萄酒,我喝了觉得好,皇上又赏了我好几爵,不知不觉便喝多了……”李白说着说着,便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刺鼻的酒味直冲玉真公主而来,玉真公主忍不住推开李白,起身便欲离开。

“持盈莫走,我还没有讲完呢!”李白一把拉住玉真公主的袖袍,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肢,一脸神秘道,“你知道么?今日皇上为我做了什么?高内侍为我做了什么?”

“不知道,你们男人间的事,我不想知道。”玉真公主一脸不耐,用力去掰李白的胳臂,奈何他臂力过人,她再是用力也挣不开他的环抱。

“你就这般小看我?若是些须小事,我自然不会让你猜了。你知道么?皇上为我御手调羹,高内侍为我躬身脱靴了呢!”说完,李白手上微一用力,就扳过玉真公主的身子,看着玉真公主吃吃地笑,一脸邀功献宝的神色。

“皇兄为你调羹?高力士为你脱靴?怎么可能?不会是你喝糊涂了吧?”李白这番话不仅没有引来玉真公主的夸奖,反而让玉真公主感到莫名的嫌弃。他身上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让她愈发思念远在辋川的王维。两人是如此不同,不同得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尘世……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李白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会打诳语不成?若有一句诳语,便叫我不得好死!”玉真公主的怀疑和不屑,仿佛一瓢冷水,将热情似火的李白浇了个透心凉,心里一着急,便口不择言地胡乱发起誓来。

对于李白这类发誓,玉真公主早已习以为常,她无意再和他分辩下去,摇了摇头,声音并不十分响亮,却又无比坚定道:“今日我有些乏了,想一个人静静。你到净房洗浴后,去西厢房安歇吧。”说完,不顾李白愕然的神情,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那被长廊下烛光拖长的身影,似乎有些孤寂,却自有一种不容人纠缠的清冷。

李白狠狠拍了拍大腿,一屁股跌坐在玉真公主坐过的便榻上,心中好不懊恼!今日明明得了皇上和高内侍那般厚待,他就不信,除了他,朝中上下还有谁有过这般厚待?但为何到了玉真公主眼里,却是这般不屑、这般不耐?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李白这般胡乱想着,不觉感到口中干燥,便随手拿起玉真公主放在便榻案几上的宽口六棱玉石杯,想喝上一口清茶。突然,他看到了放在玉石杯旁边的一本诗集,封面上“辋川集”那三个字就不偏不倚落入了李白的眼眶。李白心头一沉,迅速拿起一番,只看了序言便心中了然,原来,她今日的种种不屑和不耐,不是因为他李白,而是因为看了那个声称隐居辋川之人的诗!刹那间,他觉得自己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被狠狠践踏了不止一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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