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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吃过饭了。他饿得就像一只干瘪的皮袋。为了节省能量，他尽量减少行动。躺在那里，稍微一动关节就会发疼，像是生锈的机器。昏迷醒来之后，他问，有饭吗。没有人回应，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这是一片浩瀚的沙漠。沙子迎着风跳舞，有红沙、黑沙、黄沙，接着天空，张牙舞爪地飞过来。他已经跑不动了，尽量快速移动着步子。来不及回头看。太阳的光焰就像一只杯中的蜡烛，朦朦胧胧地。他一直走到傍晚，这时开始有蝎子出没，在瑟缩的草窠间露出形影。他感到一阵刺痛，然后就没了知觉。 但这终究是幻想。心中的火焰其实只要一杯水就可以浇熄。他拿起水杯，没有喝又放下去。与此同时，他的肚子也有些饿了。饿意时而汹涌，时而平静。他紧紧捂住肚子，仿佛肚子被子弹打穿一样，肠子都流出来了。好像肚子里钻进去个孙悟空，痛如火烧。他勉强将嘴放在杯沿上，抿了一口水。好像水很烫一样。然而水一点都不烫。他为了怕自己不渴，这样身体就不会听从自己，因此他每次只喝一小口，并不让自己感到满足。 他对母亲说，妈，我饿了。她回过头来，诧异地说，家里不是有很多吃的吗，打开冰箱想吃什么就吃吧。他摇摇头说，一吃就会吃饱的。你在减肥吗。没有，他摇摇头，他又说，一吃就会吃饱的。母亲苦笑着说，那就不要吃了。他说，可我饿得慌。母亲不耐烦地说，饿了就吃，不吃就是不饿。他觉得母亲不理解他，他的意思是——他虽然饿，但他为了保持饿意而不吃，但又饿得难受。如果母亲这样问，你为什么要保持饿意，他就会回答，一旦吃饱了就不会再饿了，也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也就是说身体战胜了精神，为了保持精神的高地，人就应该保持饥饿。 饥饿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他的肚子越来越空旷了，如同冬天寸草不生的旷野。他亟需要补充一些能量。今天他将不再顾及自己的尊严与精神，他将满足肉体向自己提出的一系列要求，哪怕犯罪。比如他此时面对着一个手拿着鸡腿乱啃的人，他大喝一声，不许动，用手指架成枪的形状指着那人，乖乖地交出来。那人战战兢兢地将没啃几口的鸡腿交给他。他抓住鸡腿就跑。原来他的肚子只是要一只鸡腿，一只微不足道的鸡腿就可以满足它。他太高估它了，他以为它需要牛、羊、马，但它一只鸡腿就满足了。 为了不让鸡腿骄傲，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还是饿着。他又吃了些苹果、梨、栗子。但鸡腿还是骄傲了。它在他的肚子里不停地跳舞，一会儿华尔兹，一会儿拉丁舞，跳得不亦乐乎。他捂着肚子，不断地打嗝。这时他的耳边嘈杂起来，仿佛有许多人说话，他们笑着闹着，还有做饭的煎炸味道飘逸过来。他感到一阵恶心，饱嗝不断地自下而上涌来，微微泛酸，使人奇异地难受。他躺在床上，感觉身体很冷，尤其双手，就像伸在冰窟里一般。肚子咕咕噜噜地响着。他披着一领衣服，将手牢牢握住。他来回转换着身体的朝向。一会朝左，一会向右，一会又仰面朝天。一会屈膝，一会伸腿。这时他想到黄色的小鸡可怜巴巴的眼神，仿佛它正在深情默默地望着他，想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找到自己的存在。但他却一把抓住它，将它一口吞下去，他吞咽的时候满嘴都流出黄绿的汁液，小鸡的半个身子在外面，挣扎着嘶吼着。他又连着打了两个嗝，他知道这是那种即将呕吐之前所打的嗝，肠胃里的空气被搅乱成一团紊乱的气流，四处冲撞、奔袭、搅动。他竭力想放出一个屁来，他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气体就不会涌上来，他不断地想着五谷之门，想着与吃饭呕吐有关的场景。他明白越是不想要想什么，越就容易去想什么。他抬起头，想看清楚噪音究竟是不是实有的，抑或只是自己的想象。当他抬起头时，他感到恶心的眩晕终于抓住了他。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嗝与嗝中躲避着它，他飞速地逃啊跑啊，但它总是不依不饶，他想自己可以用其他的痛苦来换，他想为什么这些痛苦总是要找上门来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他想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现在却沦为了一个可耻的病人，他想这大概就是年老以后力不从心生不如死的感觉了吧，他开始羡慕青春、活力，甚至开始不解起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青春欢畅的时刻，他们真的能感受到快乐吗，在他的眼中，一切都结上了一层暗黑的纱帘；他想自己以后要富有同情心，对那些病痛的人、受伤害的人、被侮辱的人施以最诚挚的祝福，并对从前所做的所有让内心蒙羞的事忏悔。他急忙又躺下去，极力想要遏制住恶心的感觉，但已经晚了，排山倒海的恶浪向他涌过来，准确地说，是向口中涌上来。噢……他急忙捂住嘴，盛住先自吐出的秽物，秽物从口中，双手的缝中涌出，跳下床去，顾不上穿鞋，朝盥洗室跑去，秽物流溢在地上、衣服上、鞋上。在那一刻，他讨厌一切食物，一切关于食物的话题。趴在马桶上，他不断地呕着，一股一股的秽物向着嘴边发起冲锋，仿佛要攻占高地。吘、吘。吐了三口，一股酸腐的气味弥漫在嘴内、鼻腔内。他漱了几口水，吐了几口粘连的唾液。 他释然地想，终于可以为不吃饭再添上一个好的理由了。为了防止呕吐，于是放弃了吃饭。一切食物都成为呕吐的帮凶。一切食物都在粉碎肠胃，宛如苦难。 但第二天，他就又开始吃饭了。他想吃饭也许是另一种抗争，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就像当初李陵投降匈奴一般。但他还是没有吃很多。在精神与肉体的对抗颉颃中，依然让精神以微弱优势胜出。他感到饥饿的同时，也感到了蔑视肉体的快乐。他想一点一点地缩减饭量，直到自己成为餐风饮露的仙人。他总想着下一顿饭能够减少一些饭量，但每次都要吃过之后才想起来。 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一口也没有吃。尽管肚子呻吟着，但他一点都不为所动。为了练定力，他故意走到外面的小吃街上，看着人们津津有味地吃着炸豆腐干、烤鸡翅、羊杂碎。虽然嘴里不停地吞咽着唾液，但他用意念牢牢钳制着自己。一个朋友看到他，问他怎么不吃，他摇摇头说不想吃。是不是没拿钱，我看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不要客气，我请你吃吧。他说不用了。那朋友不容分说地拉住他，说，咱们哥们好久没见了，不要客气嘛，来来来。他只得坐下，两人一起吃了许多。他喝了许多凉茶，加之外面的风干硬，肚子就有些凉。他又开始打嗝。这回是因为着凉而打出的如同臭鸡蛋一般的嗝，让他恶心不已。他已经很久没有打过这样的嗝了。那是很久以前了，一边打嗝，母亲一边给他揉搓肚子。如同能够顺利地让屁放出来，那么就代表身体获得了疏通，意味着和空气签署了流动的契约。 再吃一点吧，每次都吃那么少。母亲责备道。他说，不吃了。说完就走出去，站在宛如肠胃的街道，他感到无可抑制的恶心。吃饭不能让他感到其他，只能让他觉得恶心。他不喜欢一切食物。他注定要保持饥饿，如同诗人注定孤独。上次洗完澡，他的体重就降了五斤。他的身体日益干瘦了，干瘪的皮肉紧绷在骨架上，就像绷在鼓面上的牛皮。因此眼睛、鼻翼显得凸出。 有人说他得了厌食症，给他买了山楂、健胃消食片，还有人要领他去检查肠胃。他既没有吃也没有去检查，他要饿死自己、饿死诗人，从而饿死别人对自己的喜爱、恨恶、赞赏、忽视，也饿死饥饿，饿死饿死人的饥饿。 枯瘦如柴的他面对着夕阳，感叹着流水一般易逝的时光。他想孔子一定也是这么瘦，只有这么瘦，瘦成狼毫，瘦成秋风，他才会说出那句千古名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且他并不是站在河边，而是站在一片茫茫的流沙边，看着随风乱滚的飞沙走石，掷下那句沉甸甸如石子一般的话语。那一刹，所有风云都止息，所有方向都朝向他，他成为世界的方向。 沙漠中升起了火焰，巨大的火光烧着了天上的云朵，将之烧得赤红，如同高原姑娘的双颊。他就是在那时候站起来的，他发现自己昏迷已久，他发现自己的终点就是自己的起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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