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无题

 鹏翼垂空9 2021-04-21

吴是诗人,他写了许多名字叫做无题的诗。他写的诗越多,就越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要讲,还有很多事要写,才能仿佛永远用不尽似的。他写过一本一百页的书,但有九十九页是空白。剩下的那一页像是一片孤岛,独立在茫茫的空白中。而其中的内容也如同远处的月光,有些朦朦胧胧,让人看不太懂。

吴每次都先用龙飞凤舞的字写下,无题。在无题的题目下,他可以写任何事,说任何话。他成为流体,随自己的笔任意东西流淌。

他在梦中也写诗,有一回他清晰地梦到自己写诗,“看那一壶酒,满身都载着冬夜。老莲睡来……”后面的记不清了。他未写完就醒来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他从青白色的被子中醒来,和其他时候没有什么两样。清白之年啊。

他有很多恋人,每当失恋时候,他就去喝酒。说来奇怪,喝一点酒就会好一些。他的恋人包括天上的云,彩虹,地上的马,羊,石头,水里的鱼,虾,还有自己的影子。他那次和云分手,云面目黯淡,下起了雨。在雨中,他绝望地吟诗。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于是他喝酒,酒像是岩浆在他的喉管里流淌,他和酒吧里的每个人都干杯,听那种砰砰啪啪的声音。小型的鞭炮。一个人说,可真是个高兴的日子。吴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末嘶嘶作响。

吴越来越不修边幅了,他经常好几天不洗衣服,但看起来却还清洁,身上散发出一股薄荷味的清香,有点像牙膏味。他正在酝酿一首长诗,像长城一样长。这首长诗将囊括回忆,爱情,命运,友谊,时间等重大主题。整首诗力求一气呵成,如同滔滔不绝的大江。这条大江时而潜流地底,时而横亘天空。将裹挟黑暗与光明,热情与冷淡,理智与情感,泥沙俱下,冲决千里。没有人会不为之叹服。然而写诗的过程注定是艰辛的,是一场马拉松。他已经伏案半月了。半月时间,他用了十枝笔,两个笔记本。他的灵感如同泉流涌动,无有止息。食指都磨出了茧。有一天他看见从自己的茧中竟然飞出一只蝴蝶。他笔底的字都开出了美丽的花朵,散发出馥郁的芬芳,那是只有蜜蜂才能嗅到的独特芬芳。他夜以继日地写着,字句如旋转不休的圆环如漫天飞舞的大雪从笔下倾泻而出。为了更方便,他躺在床上写作。在笔杆的摇动中,他撬起内心深处的岩层,窥见丰盈的幽暗。

又过了半个月,他恋恋不舍地走出诗句的围城。其实,在前几天他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不详的沉思,有几次,在寻求内心的隐秘时候,他竟一无所获。他得到的是竹篮打水后水流在竹片上遗留的残迹。他担心他的诗歌将在一次剧烈的内心震动中坍塌瓦解,既然他像是采矿一般深入内心幽暗的底层。说到底他只是一个面对无穷幽暗而不知所措的矿井的矿工。

幸运的是,在大地崩塌之前,他走了出来。他放逐自己在诗歌的外围。诗歌就是一座城,他在那古迹斑驳的城墙外,在护城河外游走。他放弃了这次尝试,转而继续写那些无题的诗。

他不仅在纸上写,还写在流浪汉的衣服上、女子的身体上、流动的水上、气球上、岩石上。水面是水的肌肤,他说。摩挲着气球,有一种特别的触感。

他写得越多就越少。全部的诗作都可以用一个无题来概括。几乎没有什么是可以言说的。

另一个名叫安的诗人从东方走来,他手上拿着拨浪鼓,走起来一晃一晃的,他慢条斯理地走着,眼睛注视着比远方更远的事物。他衣衫褴褛,背着一个破旧的包,包里不知道装着什么,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神不宁,他的无与伦比的预感能力告诉自己有一些事将要发生,但没有告诉他到底是什么事。事实上,这件事就是安的到来。从安踏上这座城的第一步开始,吴就感到无边的惆怅。他夜不能寐,反复地思量自己的存在与时间。他听到如同钟表嘀嗒的声响,但又不是钟表。他不知道,那其实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安的脚步声。

在一个群鸟啁啾的早晨,吴从浅浅如冬季干涸水面的睡眠中醒来,梦中的鸟如同镀金一般一变而为现实的鸟。一切现实都是梦境的延续,仅此而已。他用凉水洗面,水凉得并不彻底,却依然让他打了个激灵,他从水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过了一会,他听到敲门声。他迟疑了一会,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头发潦草如错字,眼睛漆黑,着装凌乱的人。他们对视有顷,他终于开口,你好,我是安,安静的安。吴终于明白了他这么多天以来的忧心所系。他说,你好,我是吴,魏楚吴的吴。安用不温不火的声音说,我知道,吴老师,你是一个出色的诗人。吴微微有些讶异,因为他在实际生活中极力掩饰自己诗人的身份,这时却被一个陌生人一语道破。我是来拜访并参观你的,安又说。参观,吴问。是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建筑,每座建筑都有不同的样式,有的金碧辉煌,有的寻常巷陌,而人就居住在其中。吴说,那么,你也是一个诗人了。安点点头。吴伸出左手,安伸出来右手。不对,是另一只。两人握手。

吴带安去吃了一碗牛肉面,多加了牛肉。安吃得很酣畅,他将汤也喝尽了。安吃完了,将碗放在桌子的一边。坐在桌子的两端,吴有一刹感到恍惚,他以为安是水中的形影。而两人与碗之间形成一个稳定的钝角三角形结构,为谈话构筑了基础。吴问,你从哪里来。我从来处来。你要去哪里,我要去我到的地方。吴这时注意到安的手,细长白皙,上溯到脸部,微微有些晕红,像是精致的瓷器。有时候面对瓷器,他总想打烂它。安平静地望着窗外,人群熙攘,那样落寞的神情仿佛自己是一个永恒的局外人。

吴和安走在街上,吴向安介绍这条街的掌故。这里原来是一个酒吧,但现在变成了火锅店,但有时候人们还可以从墙缝中闻到酒味;这里原来是一家武馆,窗户上贴着散打跆拳道什么的,现在改成了游泳馆……安一言不发,过了一会,他忽然说,我熟悉这条街。你来过这里吗,吴问。安想了一会,然后用食指扣了一下脑门说,我想起来了,我在梦里来过这里。在梦中,我还走进一家拐角的药店,药师是一个额头上长着三颗痣的老人,他说,你将以我为确定虚实边界的界碑。我依稀记得那药店是在一家面包店旁边。吴惊讶地说,这里确实曾有一个这样的药店,但现在变成了一家银行。不过你确定那是你的梦而不是现实经历吗。安说,可是这样一来就没有所谓的虚实之分了。确实是这样,吴用笃定的语气说。从来就没有虚实。都是倒影或者真相。

回到家中。安说,其实我来是因为我有一篇未竟的诗稿,但我知道自己的精力不足,我无法将它写完,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夭折,也许它虽然没有写完但依然很美,但那是另一种美,是残缺之美,而我有生以来创造了太多的残缺美,所以我这次想要一种完整美。吴说,我可以先看一看你的诗稿吗。安从包里拿出厚如砖块的十六开本子,翻开本子,上面的字迹清丽工整,有的诗句隽永动人,有的诗句粗暴如子弹,以巨大的速度射中人的心灵。而这些诗句仿佛全是自己所想。吴怔了怔,他为这样的密度与质量而叹服不已。他翻了几页,眼睛灼热,眼泪悬悬欲坠。安说,你将会作成它。说完就化为一阵风远去了。吴呼唤道,安,安。

吴将诗稿放在自己床头,坐了恒久的时光。在静坐中,他融会自己的精神与肉体,让自己周身成为无知无识的莲花。在心灵冥静时候,正如没有波澜的明镜般的湖面,返照出自己的慧根,反映在闭着的眼睛上。他看到了安的诗,诗句并不是一句句呈现,而是像烟花一样绚烂地绽放。漫天的烟花。噗噗,啪啪,颜色美丽,纵情燃烧。他一一记下了。等他睁开眼睛,那本书已经不见了。他当即写下火花一般的词句。一连写了三天三夜,为了快速,有的诗句用图画与符号表示。在写完后,他长吁一口气,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太疲倦了。醒来后,他拿来自己未写完的长诗,两者竟形成榫卯一般密切的联系。他原先写的正是诗稿的下篇。

他将诗稿校了一遍。绝世之作。他说。是绝世之作啊。他为之起名无题。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