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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

 鹏翼垂空9 2021-04-21

我的大学是一所野鸡大学,名叫山鸡,鸡巴的鸡。我之所以去这所山鸡大学并不是因为我考不上其他大学,而是因为我喜欢的一个女生来了山鸡大学。

高中期间我喜欢了她三年,从刚入学就喜欢上了。但我一直没有让她察觉。没有人能察觉我的喜欢。我喜欢隐藏自己的情感,就像一个真正的暴君。如果身体能隐身,我想世人就会再也见不到我。我默默地看着她,仿佛一个囊中羞涩的人看着柜台上的珠宝。为了掩盖对于珠宝的喜爱,我佯装看别的什么。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自己很有装假的天赋。我是一辆装甲车。有一种理论说会说谎的孩子智商高,因为他要编织一个好的谎言需要有很好的记忆力与想象力。

刚入学时候,她扎着马尾辫,前面留着清逸飘扬的刘海,眨动眼睛如同蝴蝶翅膀的飞舞。她穿着一件浅紫色裙子,像一朵紫罗兰,鞋子很白,像是脚踩象牙。她走到拐角时候,和正在低头想十三乘以二十七等于多少时候的我相撞——我为了训练自己的头脑,常常会用一些口算题考验自己——彗星撞地球,她和我都连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动听。一种模糊而陌生的情愫在我的体内升起,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就是喜欢。

她擅长学习以外的一切事,她不学无术但处事有方,因而得到很多人的喜欢,她说她要变成万人迷。但如果提到学习,她就像西游记中见到来收服它的师傅的私自下凡为害的妖怪一样怯缩了。但矛盾的是,一方面她对于知识不屑一顾,另一方面她对拥有知识的人充满敬畏,比如对于老师,对于我。当时我从不听课,也不写作业,每次考试总考年级第二。为什么你不考第一,有人问我。我的脑海里在那一刹闪现出一万种答案。富有哲理的:有时候第二比第一更伟大。富有诗意的:他人驱驰我得闲。无厘头的:为了让第一感到紧张。无赖的:第一名是我女朋友。宿命论的:第二是我的命。与我相反,仿佛地球上的对跖点,她是年级倒数第二。有一段时间我们坐同桌,她对我彬彬有礼,帮我接水、带早点、整理书本,我说你太客气了,她说这没什么。她经常问我一些数学题,这些题简单得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但我做出考虑很久的样子,不厌其烦地告诉她做法。上课时候,我总是多心多用,我有很多颗心,黑心、绿心、蓝心、粉心、红心。一边留意她一边看小说一边做题一边睡觉,我想我当时真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后来她坐在我的前排,穿着一件粉色羽绒服,我的眼里充满了粉色的色块。渐渐地,我不再知道粉色意味着什么,粉色是一种朦胧的回忆,一个冬天的童话,一段想象的恋情。这大概是后来我喜欢粉色的原因。

高中时候她谈过数不清的男友,走马灯一样换,让人感觉她是为了谈恋爱而谈恋爱。我经常见到她和不同男生坐在学校凉亭中的一条长凳上说话。她发觉我经过时候会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或者手边的书遮住自己的脸。

不久我去办公室找老师,发现班主任正在用严厉的语言训斥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班主任最后说。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就像露珠掩映下的娇羞的水仙花。接着她和男友分了手,并很久没有谈恋爱,但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束花。她把它们都丢在垃圾桶里。但后来她又像瘾君子一样和一个男子坠入爱河。这次他们爱得更为炽烈,老师和同学都发现他们课间时候在楼道下亲吻。老师就会说,孺子不可教也。

但在我看来,她的一个个男友都很平庸,像是一颗颗石子。连我的一个拇指指甲盖都不如。

她和我站在操场,灯光晕黄,她忽然像鹦鹉啄食香稻一样亲吻我的脸,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最喜欢的人是你,但我怕打扰你,你的学习成绩那么好,我只能找别人来满足自己对你的喜欢,和我交往的人中多多少少带有你的影子,比如鼻梁高挺,比如眼带桃花。而且,你知道吗,我和他们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喜欢他们,我只是为了让你嫉妒,引起你的注意。我醒来,发现这是一场梦。外面下着雨。我真想回到梦里去。

她在大学校园里见到我的时候很惊讶,说,你怎么来这里了。我望着校园外绵延的群山,天空仿佛低矮,云朵像是一只只白羊,我说考试没发挥好。她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你或许可以再考一年。我说这里也好。她带我去吃饭,我们点了两个菜。她喜欢吃辣椒,倒了许多辣椒面。我唱“辣妹子从来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出门怕不辣”,她说她以前一分钟吃过十几个辣椒。我也学着她倒了许多辣椒面,但我被辣出了眼泪。后来经过许多次艰难的训练,我也变得喜欢吃辣了。但后来却很少有机会和她一起吃饭。

进入大学不到一个月,她就交到了男朋友。她和朋友去篮球场看男生打篮球。其中一个男生打得很好,但和她在一起的是那个打得最不好的,他说,你知道在球场上谁的作用最大吗。她说是那个打得最好的,他说不是,是我,只有在我的反衬下,才能看出他们的好。他们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影子交叠在一起,黑色的影子显得沉甸甸的。

不得不说,这所大学的风气很不好,每到周末,周边的宾馆就人满为患。药店里有常常有学生买验孕棒。医院里也常有女生一个人或是男生陪着女生去堕胎的景象。我的舍友卡尔回来对我们说,我常常看到班里女生和男生出去开房。我们就说,你也去了吧。他说我是和师兄研究学习问题。他每次出去都这样说,后来我们发现他口中的师兄是一个女同学。可以想见他们两对鸳鸯在宾馆门口相遇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微妙情景。另一个舍友牛欢每天都不去上课,他昼伏夜出,有一次我们发现他在灯管上头朝下吊着,就像一只猫头鹰。他半眯着眼睛对我们说,猫头鹰喜欢在夜间观察事物。我去听了几节课后,就再也不想去了,这里的老师似乎拥有一种催眠的魔法,我怀疑他们毕业于同一所魔法学院,让人很容易沉入梦乡。在开学的前几天,我似睡非睡地坐在教室里,看什么都带着重影。我似乎还听到向西域跋涉的驼铃,后来才发现那是窗外的学生在追逐打闹。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学生,他坐在那里很努力地听,很认真地记笔记。但其实他什么都听不懂,他的笔记本上写满了鬼画符,他是一个白痴。老师说,即便是只有你一个人来听,我也感到满足,在讲完课后,老师走下讲台,和他深情地握手,老师的手又软又白,像是好吃的面包。他看着老师自我感动的含泪的眼眶,直言不讳地说,老师,我什么也听不懂。到了考试时候,他果然不负众望,考了倒数第一。我的舍友中还有一个初中同学吴东,我们初中就在一个宿舍,上学时候他留着寸头,眉目很浓,带着乡土气,整天去网吧玩跑跑卡丁车,回来问其他玩这个游戏的人,你们是什么手指,我升级到蓝手指了。他举着一个手指来回晃动的样子很像临死时候伸出一根手指的严监生,或者是因为美味而食指大动染指于鼎的子公。晚上回来,他就着泡面,簌簌,他的喉咙动着,津津有味地吃着,宿舍里充满了方便面调料的味道,吃完后跟着磁带唱《好姑娘》,他唱得嘶哑苍凉。他说要追一个女生,他问人们应该怎么追,但总是追不到。就像一个笨拙的猎人。但越是追不到,他唱得就越好听。

不去上课我就每天去图书馆,但我很少看书,我在书架之间的黑色软皮椅上坐着,旁边是一株深绿色的高大盆栽,我望着窗外来往的人群与想象中的群山,仿佛一个哲人。从这里还可以看到简陋的校门,人群走到校门后有的往左走,有的往右走,接着就看不见了。我想我真像一个监控仪。我在这里坐整整一天,直到闭馆音乐响起,像雨点一样落在图书馆中。图书馆里的书很少也很破旧,上面覆盖着层层土灰。这个学校从来没人喜欢看书。人们喜欢唱歌、电影、篮球、美食、恋爱、睡觉、打架,但没人喜欢看书。一天我偶尔兴起,抹去一本书上的灰尘,翻开,一束光正移过来,将每个字都照得金灿灿的,仿佛秋天的田地里丰收的麦穗,我看到它们随风摇曳,滚烫灼人。这是一本残损的武功秘籍,人形做出出人意料的动作。我翻了一遍,就记在了脑中,每天依着记忆练习,过了一个月就练会了。有一些地方总是衔接不起来,大概是因为书卷不全的缘故。即便这样,一般人也很少能打过我。我曾去一座附近的废弃的高楼里眺望远方,三个流氓试图从我劫取我的钱财,被我三拳两脚打倒。我揩了揩鼻子,说还不快滚。

这是一座烂尾楼,处处可见废弃的砖瓦、水泥、锈蚀的钉子,仿佛大地的伤痕。传闻这里经常有幽灵出没。从这里可以望见很远的地方。这是除了图书馆我最喜欢来的地方。我站在高处,一任风吹乱我的头发。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显得尤为静谧,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像大海里的渔火。有一天我晚上我又来到这里,我的心很静,就像一潭碧绿的水。我听到两人走上来,一个说等等我,天这么黑,我有点害怕。另一个说我拉着你。我听出来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卡尔。我躲藏在一面墙后。

两人说了一会话,又蠢又腻的情话,像两只鹧鸪一样,而后是漫长的亲吻,我闭上眼。后来是衣服的撕扯声与肉体的戛击声,那是一种轰隆隆的如同滚雷一般的让全城都失眠的剧烈声响。仿佛过了天长地久,我睁开眼睛,天上的月亮像一个对号,像一支银簪,像三寸金莲,像一艘航船,像被醋腌过的酸黄瓜,像脸庞上的一颗痣。他们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下去的。夜幕上布满了星星,它们的闪动是天空有节律的呼吸。天空是一张胸脯。有时候天空与大地的界限不是很分明,就像梦幻与现实、悲伤与欢乐、美丽与丑陋,都水乳交融,看不清黑白。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许我在等待黎明。我的心很空,仿佛一座巨大的宫殿,但我觉得我的心更像一座迷宫,我迷失在自己的心中。

早晨,弥漫起浓重的大雾,我仿佛处在中空的墙壁的夹缝,看不到人影,看不到建筑,什么也看不到。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尝试用记忆为自己定位,却发现一切都无从琢磨,一切都游移不定。从前的事仿佛从来没有发生,未来发生的事好像早已发生了。楼上的断壁残垣也仿佛捉迷藏一样从我眼前消失,被一双无形的手抹去。世界模糊不清,吞吞吐吐,表意不明。就像我内心的外现。我似乎听到歌声、划桨声、海鸥声,还有海涛声,但这里除了山还是山,并没有什么海。我怀疑自己永远都走不出这重重的迷雾。不论走到哪里。

很久以后太阳才起来。我想如果太阳一直不出来,或者有人在雾中叫我,我就一直待在迷雾中不出来。

我又去了图书馆,在去图书馆之前,我去了一家便利店,便利店老板睡眼惺忪,一连打了三个哈欠。就连哈欠也打得不情不愿,仿佛有人撬开他的嘴。我拿了几瓶酒,揣在衣兜里,掏出几张零钱递给他。

我靠着书架,随便打开一本书,边看边喝,上面的字好像都被捆在一起,仿佛开水冲泡的黑芝麻。黑乎乎一片。我的眼睛里冒出金星,仿佛火石相击,我的眼睛困成了一块煤球。我蜷睡在一个书架掩映的角落里。

醒来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我睁开眼睛,感到天空从未如此之蓝。黑是更深的蓝。我循着黑暗摸索着,书架包围着我,我去开门,门落了锁,发出哐哐当当的响声。一定是图书管理员在清楼时候没发现我,我被锁在了图书馆里。我又躺回到长椅上,书架的影子黑魆魆的,看得越久就仿佛越高,朝着无尽的天空生长,冲破天花板,冲破凌霄宝殿。躺了一会坐起来,口中焦渴,我摸出身上的酒,大口喝了几口。一阵饿意突如其来,仿佛金钱豹一样袭击了我的胃袋,没有食物,我撕下两页书纸,塞到口中。纸的味道就像发霉的饼干,并不好吃,我就着酒,努力咽下去。不知道从哪里坠下一颗眼泪。我看着窗外,路灯逶迤地铺出一道光。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笑声,我吓了一跳,后来发现笑声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我去洗漱间,借着外面的微光照镜子,发现一个陌生的男子看着我,他有一张线条鲜明的脸,顾盼多情的眼。我把口中的酒喷出来,感到自己很可笑。我大概是全校全世界最可笑的人。我冷酷地嘲笑自己。我回到书架旁,箕踞以坐。感到自己正以某种方式离我而去。

图书馆如同寺庙一样静,在完全的静中,斥去了所有的微末声响,全部都被统摄在这样的静中,包括书架棱角、书页、天花板、玻璃、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无一不泛着静的光芒,静与静交叠在一起,叠加成更其深沉、更其寥廓的静,这是藐视一切的静,葳蕤生光的静,天人合一的静。只有死亡才能与之媲美,只有虚无才能与之对峙。我体悟着这样的静,感到自己的周身也淌流着静的血液。我仿佛坐在喜马拉雅山之巅,紫禁城之巅,感受着群星的流动与雪花的回旋。

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是打架的声音。一个人好像将要被打死似的发出哀戚的叫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声,好像是她,我不大确定,但已经没有多大兴趣去看了。在静夜中,她的声音格外清朗。仿佛为了烘托她的声音,全部的静都聚拢过去,她的声音就像笔尖轻轻的一压,墨水就倾泻而出。她哭着说,不要打了,他快不行了,饶了他吧。但沉闷的打击肉体的声音仍未停歇,甚至越来越剧烈,还带着打击骨头时的清脆声。咔嚓一声,大概是骨头断裂了,我的心中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断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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