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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短篇小说一样编剧 作者 慕明 慕明新作《破境》及专访刊载于《花城》2021年第2期，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2008年开播的剧集《绝命毒师》被广泛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集之一。不同于许多开篇惊艳，但结局平庸甚至烂尾的长篇大制作，《毒师》在播出的五年间一直广受赞誉，并在最终季结束的2013年当年，以“有史以来评分最高的节目”荣誉列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 该剧在国内影迷中同样享有极高声誉，这个关于失意的高中化学教师沃尔特·怀特的犯罪故事发生在偏僻的美国新墨西哥州阿布奎基，没有超现实的特效加持，也缺乏紧张激烈的大场面，大部分剧情围绕一个身患癌症的中年男人的日常生活，却具有极大的张力和极厚的韵味。 这其中，演员、导演、剪辑、摄影不可或缺，但最为人称道的还是本剧杰出的编剧团队。在首席编剧文斯·吉利根带领下的编剧团队，奠定了本剧成为传奇的基石。
值得一提的是，“编剧中心制”是美剧特有的行业制作规律，在美剧制作体系里，首席编剧、故事创意的发起人或构思者，往往也是执行制片人之一和剧集的真正运作人，是剧组权力最大的人，也是一部剧集基调和灵魂的决定者。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剧可谓真正的“作者电视剧”。 《毒师》共播出五季62集，从故事的容量和复杂性来看，与其他热门的剧情类剧集类似，是标准的长篇系列小说的体量。但与其他热门剧集不同的是，《毒师》在每一个45分钟的单集长度内，运用了大量现代短篇小说的写作方式，并将其转化为视听语言，天衣无缝地融合在流动的情节中。 这使得每一个单集在为长线推进服务的同时，也极具独立的审美价值，配合演员的精湛出演和出神入化的剪辑、摄影，犹如一部部精巧的短篇小说。这使得观剧不再只是为了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一次性”的体验，而是成为了可以反复揣摩的审美过程。 以《毒师》的第三季第九集《卡夫卡式》（Kafkaesque）为例。在本集中，身患癌症、为了家庭铤而走险，秘密制毒的化学教师沃尔特和他曾经的学生，涉毒的杰西在实验室里日夜赶工，终于能够顺利向毒枭古斯交出合格的毒品。 与此同时，两人都面临各自的困境。怀特的小舅子，缉毒警察汉克，在追缉毒品中被毒枭古斯派出的杀手重伤，在医院卧床不起，面临天价康复账单，沃尔特与妻子斯凯勒试图用制毒所得巨额财产帮助汉克支付账单，却不得不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隐藏自己的行径，打消汉克的怀疑；而杰西因为深陷制毒贩毒，又曾被汉克追捕，情绪消沉，走投无路中，参加了一个心理分享互助小组，却不能说出他正在从事的非法活动。 可以看出，《卡夫卡式》的单集片名即暗示了“困境”的主题。在这一主题下，三组人物的不同之“困”平行出现，又相互连接、相互呼应。汉克被枪击后如同《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样躺在医疗床上，翻身都非常困难，是“困境”的具象化体现。 杰西在互助小组中，被主持人问及正在做和想要做的工作，急中生智，编了一个做小木盒的故事，用“做木盒”代替了“制冰毒”，保留事件的骨架，但替换了细节，用手工打磨木材代替了操作化学仪器，用想象中的木工课老师代替了实际教他制毒的化学老师沃尔特。 另一方面，沃尔特和斯凯勒，面对汉克可能的质疑，同样也编了一个沃尔特在赌场通过数学公式赚大钱的故事。而这一切，在本集中部，律师索尔向杰西解释毒资洗钱的重要性时，再一次被暗示：洗钱的关键就是处置，即将犯罪得益放进合法的金融体系内；掩藏，即将犯罪得益转换成另一种形式，例如从现金换成支票、贵重金属、股票等；整合，即经过不同的掩饰后，将清洗后的财产如合法财产般融入经济体系。 这恰恰对应了杰西和沃尔特用合法的虚假故事替换非法的真实，试图利用“故事”脱困的行为。回到本集片头，在一段两分钟的炸鸡广告中，大毒枭古斯也正是利用炸鸡店的供应链贩毒，一袋袋晶莹的蓝色冰毒藏于炸鸡裹粉桶中，合法地运向整个西南地区，日夜不休。 通过对多组人物的交叉剪辑，同步推进，平行(Parallelsim)手法得以最大化，故事在顺畅推进的同时，也让观者对人物的理解和“卡夫卡式”的感受进一步深入，起到了1 1>2的效果。精心的结构设计，使得本集恰如一篇以《卡夫卡式》为题的短篇小说。 平行的概念源于西方诗学，在现代短篇小说中有着广泛的应用。在当代中文小说中，白先勇的名篇《游园惊梦》即是典型的一例。为了营造“今即是昔”的效果，产生似水流年间、命运轮回的悲剧效果，在台北和南京的两场宴会间，人物相互对应，小说的地点背景或布设，亦呈今昔平行或相等的现象，在复杂的情节构造中，作者更是大量地运用了平行手法，使得在高潮处，《游园》唱起时，戏里与外、今与昔完全在女主人公的意识中交融，呈现出华彩的意识流段落。 待到《游园》唱毕，女主人公惊梦而醒，今与昔的界线才再度明朗，但在读者心里，今昔同悲的体验已经深入。平行的手法再一次起到了1 1>2的作用。
在五季《毒师》以及其衍生剧集《风骚律师》中，类似的文学手法运用还有很多。剧作不光在剧本上大量利用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顺流连接等等手法，甚至在摄影和剪辑等视觉表达上也有运用。 初次观剧时可能并不起眼，但在重看时会发现，正是这些不那么“电视剧”而更“文学”的部分，让剧集具有了极其丰富、真实、深厚的质感，成为了当代影视编剧的一座高峰。 以文斯·吉利根为首的剧作团队无疑是西方文学的虔诚学徒，在大量化用小说手法的同时，无论是对卡夫卡、《追忆似水年华》等名作的互文，还是将整部剧集的最关键情节设置在惠特曼的《草叶集》中，都可以看出他们的养料来源和理想所在。 而在中文语境中，深厚的文学传统曾经滋养了四大名著改编、《活着》、《霸王别姬》等成功的影视作品，又会如何影响新时代、新场景下的的影视文艺创作，可能是从业者可以思考的问题。而对于短篇小说的读者和创作者而言，深入观察小说的手法如何从文字转向视听，又如何被观者感知，可能能更深刻地理解媒介、创作乃至文学的本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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