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长篇连载】走过沙地

 萧然书香 2021-04-23
《走过沙地》连载




文/慈航


十四  芸芸知青

       在沙地,下乡知青是一个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群体,历经时光大潮的冲击,这个群体也在悄然裂变,和阳春一起下乡的知识伙伴慢
       慢地起了变化,首先是极少的人上调进工厂或学校,然后是更少的人顶替或病退回城,再就是一部分人结婚了。
       人间没有永恒的夜晚 自然界没有永恒的春天,这些离开城市插队沙地的知识青年,不经意间就到了婚嫁的年龄,他们怀念城市想念父母亲人,渴望回归原先的生活轨迹。
       用“抽上、上调、病退”作知青返城的动词,本身就意味着沙地和城里不可逾越的差距和等第,在茫茫人海中,把其中的几个调上去,让曾经风雨中挣工分糊口的农民有一份牢靠的工作,领一份固定的工资。这“调”与“抽”显示这是一份地位转换的幸运,又何其实惠。可是上调的可能是渺小的,僧多粥少。
       于是,又让一部分知青在沙地真真地安营扎寨了。
       例如,投亲靠友,像林家姐妹一般嫁入农家,听说,与八队隔两个队的十一队,一个做木匠的老头夫妇,领养了一个女孩子,如今,又为这女孩招赘了一个插队在邻县的知青,这男孩很优秀,与女孩相差七八岁,沙地人称这木匠是“借来壶瓶赊来酒”,有些诙谐还含有些许的羡慕。另一类是直接就投亲靠友的,上个世纪末沙地也有极少的人家送子弟去上海当学徒,沙地人称“学生意”,由亲戚连带介绍在店铺、工厂、码头等地干活,在苏州河边的棚户区安家,后来成为新中国的工人,他们的子女到了上山下乡年龄,便按照政策回到了父辈曾经生活的地方。
       例如,真真的安家落户,就是下乡后与当地农民结婚。就如与阳春贝冬宁一同下乡的班长谢建华。上学时谢建华是学校最风光的学生,初中到高中的长青藤班长,还担任学校学生会主席,每当早自修佩带团徽在校园值勤时,总能引得几个女同学欣赏的目光,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比不上贝冬宁阳春,可是他因为用功也得以挤身前几名行列,是当时老师同学心中最稳的北大清华生,可是,他也没有上完高中,也一样下乡了。
       在几个一起下乡的同学中班长谢建华成家最早,如今,凡是谢建华的同学都叫那个农家女儿嫂嫂,据说,那女孩最能打动班长的就是帮他煮饭洗衣。
       对于一个城里生活条件相对优越的男孩来说,最头疼的事莫过于煮饭洗衣,劳累一天骨架都快散了,回到冰冷的知青小屋,锅空灶冷是何等的沮丧,寂寞冷清又是何等的无助,还有就是每天汗湿几遍的臭衣服,泡在大号面盆里,一天积压一天,明天还有明天的脏衣物,明天还是今天的重复,如今,他渴望的不再是一本有价值的高考参考书,他渴望的不再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渴望的不再是风光的前程,他只希望,收工了有个人问寒问暖,他只希望,收工了有现成的饭或粥热在锅台,他只希望,每天的臭衣服有人浆洗,他最希望的,还是冷清的知青小屋有个人说话。
      于是,勤劳的沙地女孩的同情、勤快和热情,让这位当年一心上北大的班长很快缴械了。与农家结亲的情况,在沙地男知青似乎比女知青普遍多一些,并早一些,也许这是性别的差异所至,男性的承受压力比女性更大些,一个刚离开父母羽翼的男孩子,立马与沙地汉子一般的自立门户,也着实难为了他们,因而更需要人照顾生活,更难耐冷清与寂寞。
      当然,在安家落户的人数中,女知青人数也挺多,她们也同样是一个弱势群体,也需要一个遮蔽风雨的港湾。比如,阿姑老师家的婵娟这部分从集镇下乡的女孩,也不乏早就学会挑花边的,既有居民生活的习惯,又了解熟悉沙地生活,因而,也最先融入沙地农民的队伍,多年后,她们从模样到举止已与沙地女人无二了。
      这类年轻人,后来被称为农婚知青。慢慢地从省城县城下乡的农婚女青年,也都迅速地学会了挑花边这一副业,她得撑起一个家,担当沙地女人的一切能耐。
        再例如,知青与知青相互搭伴成家,风雨中相互扶持靠背取暖。他们中有的下乡前是同学,原已共存好感;有的原是同学来乡下后因为共同生活,也算得同病相怜;有的则是下乡后认识才开始谈情说爱的。在不少人眼中,知青与知青是当时比较理想的婚姻,彼此生活习惯相同,又有共同语言,也许这的确是个有利因素,但事实上,生活是现实的,柴米油盐早已替代了卿卿我我,艰辛的农活早已驱赶了他们心中的浪漫情愫,表面看,他们已与一般沙地分离大家庭的青年夫妇没多少区别,日出而作日末而歇,挣工分、挣口粮,劳作自留地、操劳一日三餐,只有偶尔,他们不经意地哼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那低沉的歌声,才显示永远铭刻着他们年轻心中的梦想,另外,他们还得顾忌乡里乡亲的接纳和包容,因为他们已不再是乡亲们同情的孤单的城里下乡的孩子,在生产队粮食柴草等分配上,他们已经与许多农户有一样的地位,而在沙地人心中则根深蒂固认为他们依然是真正的外来户。
      客里似家家似寄,是这些成家知青生活的写照,他们已经把自己的根扎在这片沙地上,但他们的心未曾离开过养育他们成长的都市,未曾离开过他们曾经的都市生活。
      这中间,也有极少个别女知青与城镇工厂男青年结婚,特别是一些镇上的男青年,因为连续上山下乡,留居的年轻人也已经不多,与同是街坊的下乡女孩结婚,也是无奈。这种婚姻状况的女知青基本居住到城镇的丈夫家里以做花边为业贴补家用,因为户口在沙地,她没有所有票证,包括豆制品票、煤球票肥皂票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因而婚姻基础并不对等,她只是丈夫的家属,只能偶尔去丈夫厂里打打零工补贴家用,而且她还须按时到生产队领取口粮,有的生产队情况较好,能发给一定数量的粮票,有的生产队状况不佳,只能把番薯南瓜大小麦玉米等杂粮分给她抵口粮,于是这些镇上人家煤炉上的锅子里也煮了沙地的杂粮饭,一家人同吃。
      知青中还有一个特殊现象,就是在沙地认干亲,沙地人称之“继拜”。通常是一些女知青,因为孤身插队沙地举目无亲,便希望在沙地寻找亲情,认生产队年长女人做“干娘”,一样称呼其“姆妈”,逢年过节作亲戚样来往,淳朴的沙地人也拿她们做自己人看待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顾。当然也有个别用心良苦的女孩,寻一些在沙地有头有脸人家的老人做干亲,例如建设三大队支书的娘就先后认了三个干女儿,他家里倘逢过节过生日或红白大事,三个花蝴蝶般的女孩便穿梭似的进进出出,她们觉得这样的付出,离招工、升学或者挣大队的“快活工分”机会总比别人多一些,离自己奋斗的目标总比别人近一步,即使是一点点,或者仅仅是一小步,也尽力勉强自己努力去做,凡有人群的地方总会有一些不平,也总会产生一些不对等的交易,因为她们在沙地实在是太渺小太孤独了,最起码可以不受人欺负。旁边公社有一位省城女知青叫梅梅,在孤独的知青小草舍被本队一男青年缠住怀孕后,无奈草草结婚生子,从此她再没有欢笑,再不参加知青集会,总是默默地出工,又默默地带孩子,但每逢过年,这个令人心疼的女孩,都是只身返回省城过年,从不带孩子更不带男人,也许,她是以一种无力的反抗来显示自己微弱的尊严。
       阳春贝冬宁的同学薛悠悠也准备结婚了,男方是一位转业军人,与她在同一生产队。
      连续几天雨后的一个黄昏,薛悠悠来到了阳春他们知青小屋,没有嬉闹也没有嚷嚷,进门后就默然地坐在小凳子上,阳春一贯大大咧咧的,但过来后也觉得,这平素没心没肺的丫头今日有些古怪,贝冬宁则过来轻轻揽过薛悠悠的肩头问:“何事?”
      薛悠悠没有答话,却转身朝门外的路口大声招呼:“进来吧,见见我的同学。”
      黝暗的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穿一身旧军装。这是薛悠悠的未婚夫,与她同一生产队,前年从部队复员。
      春夏之交,是南方多雨的季节,乌云拖着湿重的衣裙占据了整个天空,黄梅时节家家雨丝毫也不夸张,雨俨然成了天地的主宰,一会儿瓢泼大雨,一会儿绵绵雨丝,轮番劳作,最勤快也最坚持不懈,没有间隙没有歇息,日夜连轴晨昏交替,天地间尽是雨幔,苍穹下唯见水珠,“大满小满江满河满,” 如今的沙地幸得“三横六纵”排水工程,日夜排涝才不至于形成涝灾,但池塘的水草与岸边的植物已然齐身,后湾浑浊的水已经浸泡了岸边架上的南瓜,田垄被一道道明晃晃的小溪间隔,农居前后整天挂着一幕幕的水帘,无论是草苫还是砖墙一律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也是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最遭难还是沙地的路,无论大小一概是泥泞滑溜,穿草鞋或光脚的沙地人由于习惯,都张开了五指的脚桠,牢牢的稳稳的行走在烂泥中,犹如长年生活在海上的渔民,脚桠子永远叉开趴紧甲板,而几个下乡的女孩只会大声地尖叫却迈不开步。
      泥泞的小路行走已经不易,骑自行车则更难了,因为垦区的土地开始播种,为不误农时,队里的劳力是一天突击完成插秧,薛悠悠刚学会骑自行车,也随大伙一同奔赴海涂,早出晚归赶时间走的是小路,一尺多宽的路面一路弯曲延伸,又湿又滑,薛悠悠自己都不记得摔倒了几回,蓑衣笠帽丢盔弃甲,浑身湿漉,膝盖擦破了皮,血混合水与潮湿的裤腿沾到一起,但是为了跟上同伴,她没有停留。
      傍晚,薛悠悠好不容易挪回自己的小草舍,斗笠和蓑衣在淌水,上下衣服无一干处。天色已晚,其实要不是闹钟的提示,这白天也是昏暗的,该做点吃的,肚子早饿了。薛悠悠用藏在陶缸的米熬粥,可是,那柴草也是潮湿的,“喀嚓,喀嚓”连火柴都檫了快半盒,最后还是扯了一张填在木箱下的报纸,才点燃了土灶塘的细络麻秆,烟蒙蒙泪蒙蒙,水蒙蒙雾蒙蒙,柴火一会亮一会灭,薛悠悠终于煮熟了半锅白米粥,打算找几根坛中现存的萝卜干对付晚餐将就自己。
      天终于黑了,草舍中一片蒙蒙的水气雾气,二十五瓦的电灯也是昏黄的,周围是一圈圈的光晕。薛悠悠吹着水气打开锅盖,“啪嗒啪嗒”的声音响起,热烫的米汤随即四溅,薛悠悠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但还没容她喊疼,她的心就剧烈地抖动火辣辣的疼痛了。
      久雨的天气潮湿的空气,一切都在悄然霉变,冬天翻新的草舍顶上,潮湿的稻草苫上爬满了灌木虫,被锅中滚烫白粥的热气一冲“啪嗒啪嗒”地落下舍顶,直降锅台,黄褐的颜色、粗粗的身子、两三公分长,弯弯的蜷缩漂浮在乳白色的粥油上,在微微扭动。
      薛悠悠的眼泪一刹时滚落,委屈、心疼、无奈一起涌上心头,锅盖和锅铲不知扔到何处,便索性坐在潮湿的木凳上靠在同样潮湿的桌子旁痛哭失声。雨还在下,呖呖雨声遮盖了她凄凉的哭声。
      一个年轻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走进了薛悠悠的草舍,从蓑衣的下摆里掏出一碗米粥几块米粉糕和一个咸鸭蛋放到桌上。
      声响终于惊动了正在尽情宣泄的薛悠悠,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借着朦胧的电灯光,看清了来人。
       从此,这个年轻的退伍兵常常关注薛悠悠。
       阳春嬉笑说,是这退伍兵的一碗粥赢得了薛悠悠。
       贝冬宁则说,是寂寞给了退伍兵机会。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只有薛悠悠自己知道,阳春、贝冬宁包括退伍兵都不明白,那就是她——一个女孩对亲情的渴望。
       薛悠悠自小生活在多子女家庭。不如长子长女受重视,哥哥姐姐参加了工作,已经能为父母分挑一份家庭生活的重担;也不如老疙瘩小弟,他自然而然能得到了父母和姐姐哥哥的宠爱。从懂事起薛悠悠就每每自嘲自己是爸爸不疼姆妈不爱的孩子,渐渐地长大了,也明白一些父母的不容易,也知道去关爱照顾小弟小妹了。
       薛悠悠是家里的老四,哥哥姐姐没有上初中,小学毕业就进厂工作当学徒,父母觉得有了两个大的帮衬,从老三开始,都让继续念中学,当年开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时候,老四和老三同是对象,可以一个去兵团一个去插队。
       那些日子,薛悠悠感觉父母的神情有些异样,总背着孩子在嘀咕什么,薛悠悠一向大大咧咧,猜测也许是到了月底家里买米的钱短了;也许是大哥哥该找对象了,父母在物色人选;也许是在为孩子远行商量行装。薛悠悠的许多同学家,是两个下乡对象的,都是大的或男孩子去乡下,小的或女孩去兵团,自己和老三,虽然相差一岁,也总是自己去兵团,哥哥去下乡插队。
       可是,有一天,薛悠悠提前回家,在油毛毡搭建的厨房外,听到了父母在商量两个孩子的去向。
       母亲的声音很低:“他爸,你看谁去兵团合适?”
     “让老三去吧……”父亲的声音也很低,“男伢儿还是应该领一份国家的饷,以后找媳妇方便些,至于老四……”
      父母以下的话,薛悠悠没有听清楚,也没有心情听下去,她觉得自己是被遗弃了,遗弃去乡下沙地。
      父母把正式决定告诉了一家人,儿子去兵团,女儿去插队。理由是在北边太湖旁比较远,是正规的拿国家工资的,年轻人集体劳动集体生活,如军队管理一样严格,对男伢儿比较好。
      薛悠悠早就明白了父母的实际本意,儿子是自己家的,在兵团有起码的生活保障,对将来成家有利,而女儿迟早要嫁人,是为别人家养的。就这样老四薛悠悠一言不发来到了沙地插队。
       薛悠悠这些年在沙地风里雨里劳动,回想以前在城里生活,即便艰苦,总有父母撑一片天,即便有了难事,总有一家人共同分担,因而与许多知青一样,总希望有一天能再回到西子湖畔的家,当明白抽调可能几乎是零时便想到了顶替,薛悠悠的母亲在街道工厂上班,谈不上顶替,而她的父亲是卷烟厂的老工人,倘若退休子女就有顶替资格。老五是妹妹去了兵团,老六是弟弟十八虚岁刚下乡,因此薛悠悠觉得父亲退休顶替顺理成章应该是自己。并且,春节回去的时候,当着兄弟姐妹的面,姆妈也对一家人说起,老四年纪不小了,早些回城就可以考虑婚姻大事了,并让父亲去问问能不能早点退休。
       返乡后的薛悠悠身在沙地,心系西湖,憧憬着到卷烟厂上班的美好生活,憧憬着穿上蓝色工作服的飒爽英姿,憧憬每个月领三十五元钱的实在享受……反正只要能回去,哪怕是睡叠铺也是幸福的,因为家里地方小,薛悠悠一直和弟妹睡叠铺,小时侯还时常为争上下铺而吵闹,而姆妈总是责骂她不该和弟妹争吵,做姐姐的应该让小的等,如今想来那样的吵闹也是有趣味的,听姆妈的责骂也是幸福的。
       薛悠悠一直不敢对贝冬宁说顶替回城的事,心底有许多对贝冬宁的同情和不舍。就在那次探亲后的两个月,薛悠悠收到了父亲的信。看到父亲书写的歪斜的信封字样,薛悠悠喜出望外,怎么快,是父亲提前退休了,姆妈说我年纪不小,对,应该是父亲提前退休了,似乎  为了让这喜悦的滋味长久一些,再发酵一些,“家书抵万金”这家书对于一个孤身在外的女孩,对于一个一心向往归去的女孩,是何等的分量,何等的珍贵,薛悠悠一直磨蹭着,磨蹭着,等到晚上一切都安静的时候,才慢慢拆开信封……
       做女儿的能够想象,识字不多的父亲是怎么完成这封郑重家书的,内容是父亲已经办理病退手续,老六,她的弟弟已经顶替接班,理由是老六是儿子,不能让他永远留在农村,希望薛悠悠理解,也请薛悠悠谅解。父亲的语气是沉重的。“家书抵万金”这封信实在太重了,不是金子般的珍贵,而是大山般的沉重,重得压断了薛悠悠的希望之苗,压弯了薛悠悠对家的丝丝温情
       薛悠悠很快结婚了,婚礼很简单,没有迎亲队伍也不用送往迎来,一段路几步行,娘家人是阳春贝冬宁等同学,因而也算得热闹。
      班长谢建华的妻子,他们这群同学的嫂子,承担了娘家该做的一些努力,这个勤劳的沙地女人,用自留地的棉花絮了新棉被,用土织的棉布做被里,到供销社买了大红花的被面,还买了崭新的上海出品的床单、铝壳花暖瓶、搪瓷花脸盆等,虽不排场也能简单生活,钱和票证是几个年轻人凑的。
       退伍兵家中并不富裕,母子俩原先居住的直头草舍,因为生产队给了薛悠悠知青屋安置材料,翻建成了三间有模有样的横草舍,一家人生活得很平静,薛悠悠的婆婆是个极少出门的道地沙地女人,土改时与参加农会的小伙子自由恋爱结婚,只有一间草舍半头牛,前半辈子以丈夫为天,后半辈子以儿子为天,如今,儿子娶了城里姑娘,不花一分彩礼又有这许多陪嫁,草舍也扩大了,更是处处小心又处处宠爱儿媳妇,比对自家女儿还宝贝,那个退伍兵更是处处呵护处处照顾妻子,薛悠悠享受到了亲情。
       结婚后的薛悠悠意识到自己这样对待父母是不应该的,贝冬宁也委婉地批评了她,阳春则直接指责她,不该和自己的小弟弟争顶替,不学孔融让梨,也该体谅父母,不该记恨辛劳一生的父母亲,假如有办法,相信他们不可能不关心自己女儿。
       于是,薛悠悠和退伍兵带了不少礼物,去城里看望了父母。
       薛家两位老人在高兴同时也有一点内疚,不仅隆重地接待了第一次上门的女婿,又带了不少礼物来到沙地走亲戚,特意为女儿女婿置了新棉衣、打了新毛衣,还有新毛毯和新棉被,也为亲家母准备了衣料。薛悠悠抚摩着新衣物感慨万千,自懂事起,她就穿哥哥姐姐的剩衣剩裤长大,膝盖胳膊肘常常打了补丁,有的还是几层补丁叠加;自懂事起,黄昏的灯光下,姆妈总有补不完的衣物和破袜子。下乡时候也没有添置衣服,用一家人的布票给她缝了床新棉被,姆妈利用几个晚上用父亲哥哥姐姐的工装给她改了几件衣裤。
     “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是这代人成长时期衣着的缩影,“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是一个时代人们对艰苦生活的认同,薛悠悠感叹为人父母的不容易,感叹为多子女父母的更不容易。
       在一群踏踏实实干活、认认真真生活、心心念念回城的沙地插队知青中,有一个很特殊人物,算得是知青百花园中的奇葩。她是一个在建设二大队落户的街镇女知青,父母无业摆一小小的香烟摊,街道动员闲散人员下乡她第一个报名,别的女孩临别时父母哭哭涕涕不放心,她的全家都很高兴,因为有了一个吃饭的去处。
       这个女孩也可算六九届初中生,事实上小学也是三天捕鱼两天晒网的,但是,她从十多岁开始就带着四个弟妹去电影院门口卖香烟、卖瓜子,小小年纪早已接受了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下乡后,别的知青举步唯艰,她却如鱼得水般自如,她用勤快的行动很快融入了沙地生活,她用甜甜的称呼叫得一些大妈婶婶心里热乎乎的,她用自来熟方式很自然地与队里的同龄女孩结成了姐妹。
      更特别的是她爱美,每天黄昏和早晨不嫌其烦地用铁夹针捣鼓头发,无论多忙,她蓬松而略显弯曲的刘海都很漂亮,并且她的铁梅式的辫子上总有不同颜色不同花纹手绢打成的蝴蝶结在展翅;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动手做的,即使是一件蓝色的罩衣,也会在口袋上镶嵌一条异色的条状或本色的波纹,又在领口下绣一朵本色的小花,即使是剥络麻这样的活计,她也把自己打扮得“青花丝络”,她用亮丽的青春开朗的性格,很快点燃了远近几队沙地后生的爱慕星火,于是,她的小小草舍便有了欢声笑语,番薯、甘蔗、花生、南瓜、鸡蛋等零星食物也时而出现,背柴、挑担、自留地等重活计也总有人帮做,她如活跃的精灵,搅动了沙地后生平静的水面。
      她有她自己的原则,首先是绝不拉扯同身份的男知青,因为她明白这群哥们和自己一样不容易;其次是绝不与沙地后生论婚嫁,大伙的理解是她永远存有上调进工厂的希望,而事实是她心底存有刻骨铭心的伤痛,每每看到知青步入婚姻大门,她都有些许的羡慕,不是因为他们得到了爱情,而是因为他们有了归宿,但在心底她又由衷的怜悯,觉得他或她无疑是饮鸩止渴,那是她从《成语词典》上认识的成语,那也是她身边唯一的一本书,她觉得这书耐读,里面的成语故事能够让自己咀嚼一辈子。她就这般看似潇洒地游戏在沙地后生中间,潇洒地生活在飘渺的岁月,潇洒地度过艰难的插队生涯。
       她很仗义,时常帮助她感觉比自己还弱小的知青。贝冬宁下河汰络麻的那个傍晚,她也急匆匆带零食赶去八队,并大包大揽地告诉冬宁“以后这样的活姐帮你解决”,尽管她自己比冬宁还小一岁,并且两人只是见面点头认识而已,渐渐地一向矜持的贝冬宁与她有了交往,几乎成了知青中唯一与她交好的人,也慢慢了解了她的为人,冬宁看到了她潇洒生活后蕴藏的倔强、真诚和无奈。
      她的生活并不顺畅,曾经有两次也艰难跋涉走近了招工路口,因为人太多太挤压、因为路太窄太崎岖、因为被肆意地扩大她的潇洒行为、更因为没有强大的依靠而终究被同道人取代,她觉得自己如水世界里软体的螺蛳河蚌,面对食物争不过操长戟的虾和背铁甲的蟹、尖嘴的鱼,所做的只有依据脆弱的壳儿自己疗伤,只能躲避在夜深人静的被窝内淌抹眼泪,但她一直坚持着。
       其实,她的沙场老将风骨并非与身俱来,她的潇洒游戏更并非是天性使然,刚下乡时,她也有希望和理想,也憧憬神圣的爱情。然而,生活并不因为她的纯真而给她厚爱,反之,她被欺凌,被损害,却只能把屈辱与愤慨压进心底。
       很多年后,回首往事,她依然泪雨滂沱。
       一天中午,她从公社供销社买回一块玫瑰型香皂回生产队,邂逅一位着军装的男青年,个子不高却神采奕奕,不佩领章却英气勃勃,与一般劳作沙地的转业军人迥然有异,不由得瞟了一眼,竟然遇到了那人深邃的目光,是她辫子上的花蝴蝶吸引了他,是她衣服上的波浪纹花边吸引了他,是她手中的玫瑰香皂吸引了他……
       两位年轻人的视线在一个午后空旷的原野上交织了。
      “你是七队的知青?我家是一队的,老陆是我爹。”
        她明白了,老陆是大队长,这年轻人是他家的儿子。
       于是,她的草舍里常出现老陆儿子的身影,他们在一起聊部队生活,聊沙地趣事,聊样板戏,大多是他在聊,她在听,他在聊,她在笑,银铃般的笑声引得他也笑。
       他刚转业,正赶上推荐工农兵上学,已经被推荐去一所师范上学,等待开学的他,就这么悠闲地转悠于她的身畔。
     就在他准备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当大队长的爹老陆,发了通牒:“断绝与她的交往。”老陆刚得知儿子的近况,断然决定,他用自己的优势让儿子跳出“农门”,绝不能再留一尾巴。
       台风之夜,他来到她的小窝,告诉她“等我两年,我一定娶你。”
       风雨中,她泪流满面,意切切,情迷迷,梧桐夜雨;风雨中,他信誓旦旦,山无棱,海无涯,地老天荒;风雨中,她给了他初夜,花零落,叶扑簌,杂英缤纷。
      没有长亭古道的离别,没有黄叶寒烟的缠绵,没有斜阳芳草的萦绕,他走了,不再回头,不带走一丝云,不带走一缕情。
       一宿风雨,一生伤痕,几多惆怅,满目凄清,她用田间新脱落的沉重的稻谷担为自己做了人流,潮湿的谷子担很重很重,岂是一百多斤、两百斤能恒量的,那是永远压在她心头的巍巍高山。
       两年后,他毕业了在中学当老师,娶了他的同学。
       十年后,她随大批知青返城,用特殊的方式告别沙地:夜半时分,把昔日的农具堆放到空旷的自留地一角点一把火烧了,割草的竹篓、担肥的畚箕、装谷的箩筐和斗笠蓑衣等等,连同一条醒目的红白相间的方格床单,一并在熊熊火光中化作片片灰蝶翻飞在昏暗弥漫的夜空,蓝色的火焰闪烁的火光映衬她不再鲜嫩的脸庞,一明一暗间心疼欲裂,一闪一灭间泪雨淋淋,泪水与火光掩映,星星与月亮交替,红颜渐去,苍凉已生,她断然与往昔做彻底的告别,揣着那本泛黄却依然整齐的《成语词典》和简单的行装只身离开了沙地。
      人们只记得她的绰号“天落水”,其实,她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叫田青丝,沙地方言中“丝”和“水”都念作si 。
      “天落水”是沙地瓦房人家屋檐下缸中储存的雨水,下雨时雨水流经瓦片通过屋檐口半圆毛竹接管落入缸中,很珍贵,一般情况农家只用来待客烧茶水,平时喝的还是池塘和湾里的水,最多是担回家沉淀一宿。草舍人家因为草苫易腐烂,即便接了天落水,水中有腐蚀物还有细小的生物且呈黄色也不能食用。大湾、池塘的水,有些浑浊还有一丝土腥,许多知青都是慢慢才习惯的。
       沙地知青的生活就是这般严酷,以至很多年后,贝冬宁每每忆及当年一起插队的兄弟姐妹,依然禁不住潸然泪下。



---------------------------------

官方微信:shu2016816   


萧山网络文学第一平台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