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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阅读基础

 至简的精品仓房 2021-04-24

作者:卜喜逢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这是常识,无需作太多说明。然而国人虽爱读《红楼梦》,却又惑于《红楼梦》的阅读,原因是《红楼梦》中的人物情节之复杂、艺术之瑰奇、思想之深邃,书中又有着各种或多或少的引诱,使读者沉湎其中,而难以识得《红楼梦》的真面目。

如此,怎样深入读《红楼梦》就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开卷固然有益,益却也有大小之分。《红楼梦》既是通俗的,又是深奥的,读《红楼梦》没有门槛,然而要深入阅读,却是困难重重的。大多读者仅限于感慨《红楼梦》中男女之真情,臧否小说人物之是非,囿于家长里短之间,陷于是非对错之内,又因《红楼梦》的描写太过逼真,读者代入太深,为小说人物所辖制,成为小说中某个人物的代言人。这自然是一种读法,但此种读法却难以窥得《红楼梦》的全貌,有着买椟还珠之嫌。

那么到底应该如何阅读呢?笔者且将一孔之见写出,供各位参详。

好的艺术作品,会在读者与作者之间、读者与世界之间构架桥梁,从而引导读者延续作者的思考,并加深、成就自我的思考,由此完成作品的再度创作。正因为如此,好的艺术作品就具有了不朽的生命力。其中,了解作者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为了更精准地把握小说的脉搏,就必须了解作者,知其人方易论其文,作家的经历,框定了小说的创作,无无经历之小说。故而读《红楼梦》之前,我们要大致了解曹雪芹的经历,以明了曹雪芹创作的源头。

与曹雪芹直接相关的史料较少,且鱼目混珠,多有存疑之处,故我们对曹雪芹经历知之不详。但通过几代学人的挖掘,仍能大致勾勒出曹雪芹的生平经历。

曹雪芹,字梦阮,名霑,号雪芹,又号芹溪,另有“芹圃”,不知是其字还是号。对于曹雪芹的生卒年,学界争议颇多:关于生年的说法有康熙五十四年说与雍正二年说;卒年有壬午说、癸未说、甲申说三说。对其生卒年的讨论,属于红学中考据范畴,其中生卒年之间又相互牵扯,颇为复杂。笔者倾向于康熙五十四年说与壬午说,盖此二说,与他说相比,史料佐证更为完备,然而完备并非无缺憾的,此问题也有待进一步解决。但我们已可知曹雪芹大致生活于康雍乾三朝。

曹氏家族是当时的显族,旗属正白旗包衣。曹雪芹的上世曹世选被俘入旗后,到高祖曹振彦时已以军功起家,历任吉州知州、大同府知府、阳和府知府等职,至多尔衮死后,正白旗归属皇帝直接掌管后,成为上三旗之一,归入内务府,曹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紧密起来。至曾祖曹玺时,一直供职于内务府中,以内工部郎中的身份出任江宁织造官,其妻孙氏为康熙保姆,这就使得曹家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

《红楼梦》的阅读基础

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必须作重点介绍的。曹寅,字子清,号荔轩,又号楝亭,是康熙年间颇为重要的人物,这个重要性,一方面体现在官场上,一方面体现在文化上。曹寅早年担任康熙侍卫,曾任正白旗旗鼓佐领,内务府慎刑司郎中等职,后以内务府广储司郎中衔出任苏州织造官(康熙二十九年),两年后转任江宁织造官,在此任上一直供职到康熙五十一年病逝,在此期间他还一度与内兄李煦轮流兼任两淮巡盐御史之职。其长女更是成为平郡王讷尔苏的王妃。作为织造官,尚有皇帝耳目这一功能,有密折专奏权,此权颇大,凸显曹寅与康熙之间的亲密关系。康熙六次南巡,有四次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由曹寅负责接驾,此时曹氏家族是最为鼎盛之时,堪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作为文人的曹寅,成就也是很大的。他有着很高的文学修养与文学造诣,在去世之前,他将自己所作的诗加以选择,编成《楝亭诗钞》八卷,去世后,他的门人又将刊落的诗以及留下的其余作品编为《楝亭诗别集》《楝亭词钞》《楝亭词钞别集》《楝亭文钞》。顾景星、朱彝尊等著名文人对其诗文都给予很高评价。同时他还是一位剧作家,著有《北红拂记》《续琵琶记》《太平乐事》《虎口馀生》四种。他更是一位藏书家,通过《楝亭书目》可知他收书甚广,有三千二百多种,两万余册。在江宁织造任上,主持刊刻过《全唐诗》,其余杂项亦颇多,此处不再一一列举。因他的文人气质,曹寅与康熙朝诸多著名文人如姜宸英、毛奇龄、纳兰成德、洪昇等均有交游。此种家族文风,自会对曹雪芹产生巨大影响。

曹家的四次接驾,以及曹家对皇亲国戚、王公贵族无休止地应酬与奉养,也因为曹寅奢靡的习气,如他广交名士、刻书、造园林、养戏班等,使得曹家貌似兴盛,实已有了巨大亏空。据《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载,曹寅晚年之时,江宁织造的亏空有银九万余两,两淮盐务亏空需曹寅赔付的有银二十三万两。在曹寅去世后三年,又查出亏欠织造银两三十七万三千两。这个数额是非常巨大的。这也难怪晚年的曹寅总是“日夜悚惧”,以“树倒猢狲散”为口头禅了。

曹寅去世后,其子曹颙接任江宁织造一职,后三年,曹颙病逝,康熙帝念曹家两代孀妇无所依靠,特命将曹寅之弟曹宣子曹頫过继于曹寅妻为子,继任江宁织造。

雍正即位后,一方面严惩与他争夺帝位的兄弟,另一方面澄清吏治、严查亏空。而亏空一事与曹氏家族有莫大关系,雍正元年即查出曹頫亏欠银八万五千余两,继因各种事项,使曹家圣宠不再,终在雍正六年初因“骚扰驿站案”被抄家。抄家时有“当票百馀张”的记录。曹頫本人被抄家后,还被枷号催索骚扰驿站案后应分赔的银两。这种追索一直到雍正死后,乾隆临朝才予以豁免。有史料记载曹頫骚扰驿站案应赔付四百四十三两二钱,已赔付一百四十一两,尚缺三百二两二钱。由此可知,在曹雪芹的主要生活年代,正如小说中所说“祖宗根基”已尽了。

以康熙五十四年论,至曹家抄家时,曹雪芹已经十三岁了,他出生之时,曹氏家族虽已近末世,但仍是钟鼎富贵之家,可谓生于繁华。然而曹家势败之后,曹雪芹的生活却是非常逼仄的,曹雪芹友人敦诚诗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1]此是曹雪芹生活的写照。

在曹雪芹友人们的记述中,曹雪芹工诗、善画、放达、喜酒,诗风奇诡,有魏晋名士之风。敦敏在《题芹圃画石》一诗中写道:“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此句很能体现曹雪芹的风貌。此种记述尚有,不及一一列举。

在脂批作者的记述中,曹雪芹的去世是因为“泪尽而逝”,敦诚《挽曹雪芹》“肠回故垅孤儿泣”句旁有小注:“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也为曹雪芹的去世作了说明。曹雪芹是终于没落的。

《红楼梦》的阅读基础

长篇累牍介绍曹家之事,是因《红楼梦》的创作,自有它的现实基础,更是曹雪芹最熟悉的素材。如康熙的南巡,进入《红楼梦》中后,成为元妃省亲,康熙南巡造成了曹家的巨大亏空,元妃省亲也使得贾府内囊将尽;又如曹寅的口头禅“树倒猢狲散”,在《红楼梦》中成了谜面;曹雪芹生于曹家的“末世”,而“末世”之感,笼罩于《红楼梦》全书。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那么,《红楼梦》就是曹家的家史么?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如果《红楼梦》里仅是曹家家史,那么“宝黛之恋”又从何而来?《红楼梦》是否仅有没落之叹?这一系列的追问皆非“自传”一说能够解答的。在阅读的过程中,不能以“史学”之眼光来观《红楼梦》。固然我国有“文史不分”之传统,它既影响了研究,也影响了创作。但是我们要看到《红楼梦》的特殊性,曹雪芹对自己的创作方法有着说明,小说中写到“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此为“自传说”的文本依据,但曹雪芹也说过“假语村言”,这个“假语村言”的过程,不就是艺术加工么?鲁迅先生曾言:“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2]这个打破,也正在于此,那就是高度的典型化。《红楼梦》是写实的,此“实”非“史”,二者皆有真实之意,却一在于事之真,一在于理之真,一字之差,差之千里。撮理之要,从而形成了小说中的人,形成了小说中的事,形成了小说中的社会环境, “撮”的过程,即是典型化的过程。曹雪芹经过对社会的思考,对各色人物的提炼把握之后,按照社会规律,将小说人物写到了小说之中。这就有了推演的感觉,曹雪芹将小说人物,放在他提炼的社会规律里面,按照这个人物的性格、出身等等因素,去思考这个人物在社会的遭遇。而这种思考,已经不再局限于“史”的范畴。

在曹雪芹的创作过程中,家族经历是其创作之源头,了解家世,对于“知人”这个过程是至关重要的,而“论文”则需要由阅读来完成,两方面结合,我们才可以更好的贴近曹雪芹,把握《红楼梦》。

要阅读《红楼梦》,就需要大致了解它的版本,不同版本会读出迥异的理解。如尤三姐这一形象,在脂本里是淫奔女,在程本中却是贞洁烈女,二者形象差异极大。那么,哪种形象最符合作者原意呢?哪些又是传播过程中进行的修改呢?这就需要版本研究来解决这些问题。

版本校勘是门非常严肃的学问,好的版本是阅读的基础。以《红楼梦》的校勘来说,它的版本源流多歧,衍夺讹舛皆俱,又由于《红楼梦》的未完成,后人又有修改增删,且这种修改已触及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这些都会影响到阅读体验。有一个最为著名的例子:许多读者分不清补天余石、神瑛侍者、贾宝玉之间的关系,或以为此三者为一体,并以此为基础,作出了许多判断,然而如从版本校勘的角度来解读,就非常容易解决这个问题。造成这种混淆的原因是,除甲戌本外,都缺少了补天余石幻化为通灵宝玉的429字,而程本系统为了弥补此矛盾,增写补天余石成为神瑛侍者这一内容,使得三者一体,产生诸多阅读中的困惑。

我们且来缕述一下《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以使阅者有大致了解。

《红楼梦》的阅读基础

《红楼梦》的版本系统分为三类:一为脂评本系统,一为程本系统,第三是排印标点本系统。

脂评本系统出现最早,以手抄形式存在,是《红楼梦》早期流传的最主要方式,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脂本有十二种,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等。脂本系统多以《石头记》为名,其一大特征是有脂批。脂批为泛称,指在脂本上作的批语。脂批作者有很多,如脂砚斋、畸笏叟、棠村、松斋、梅溪等等。也有部分是后人在这些脂本上写的,如左绵痴道人等等,他与曹雪芹不是同时代人了。在脂批作者群体中,如脂砚斋、畸笏叟等人,是与曹雪芹关系非常近的,在《红楼梦》里也能看到脂砚斋等人的生活经历,被写进了小说里,如“凤姐点戏,脂砚执笔”[3]等等。脂批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以供我们了解曹雪芹,了解《红楼梦》的创作过程。第一回中有“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一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一批,揭示了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之前,曾创作一本叫做《风月宝鉴》的书。又如“壬午除夕,芹为泪尽而逝”一批,揭示了曹雪芹逝世的时间等。可以说,部分脂批,作为曹雪芹的周边的人的记录,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的,是应该重视的。但其中部分批语,实际离曹雪芹的思考相去甚远,如在第五十二回写到贾宝玉听见自鸣钟敲了四下,庚辰本夹批是这样说的:“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写法,避讳也。”这个批语证实了曹寅是曹雪芹的先辈,然而避讳一说,却是脂批作者的误读,《红楼梦》里并不避讳寅字,并曾将唐寅读作庚黄,这里的解读应该从写作技巧理解,四点是寅时,这里的四下,是写的听觉,而非视觉。在脂批中,有两个批者讨论的内容,如在第二十七回里面,关于小红,有这么两段脂批: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对于脂批,我们是要分辨着来看的,不能将脂批当作准绳。

我们现在看到的脂本,大多都是残缺不全的,如甲戌本只有十六回,己卯本有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有七十八回等等,此三本为曹雪芹生前定本,成书最早,故而又称之为三祖本,在近年的排印本校勘中,常选取此三本作为最重要的文本来源。

1791年,程伟元与高鹗将搜集到的《红楼梦》各版本加以校勘、增删,刊刻发行,这就形成了程本系统。程本共发行两版,分别称之为程甲本与程乙本,两本之间发行间隔时间有七十余天,学者多从此时间来论证乙本对甲本的修改,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此中反映出大众对《红楼梦》的欢迎程度。程本流传后,各书坊纷纷翻刻,如东观阁本,本衙藏本等等,又有文人在刻本上作批,如张新之、姚燮、黄小田、王希廉等等。这些都是《红楼梦》在流传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现象。

程伟元和高鹗在程本中曾说明校勘与修改的过程,如“竭力搜罗”“铢积寸累”,“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终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复为镌板、公诸同好”。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认为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原因也是因为这次刻印。近年多有学者反思此说。舒序本序言有“阙夫秦关”一说。在周春的记录里,也说明有两本《红楼梦》,其中一本为一百二十回。程伟元在《序》中也记录收集到后四十回的经过:“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厘定。且不欲尽掩其本来面目也。”这些史料都说明在1791年之前已有一百二十回的存在,那么高鹗所作的工作,就是“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修改工作,而非是续作者。

程本与脂本在前八十回有很大区别,有学者进行统计,高鹗所说的“曾损数字”实际不确,这数量大约有六万余字。程乙本与程甲本也有着很大的差异,民国时期汪原放作亚东本校订的时候曾作统计,约为1万5千余字。

程本在《红楼梦》的传播过程中作用很大,首先它将《红楼梦》从一个小范围流传转为大众传播,使人们得以看到《红楼梦》,如嘉庆年间的《京都竹枝词》里就记载:“做阔全凭鸦片烟,何妨做鬼且神仙。开谈不说红楼梦(此书脍炙人口),读尽诗书是枉然。”这就很好地反映出一个历史的真实的状态。第二是它以完本的形态,给了《红楼梦》一个结尾,虽然有人称之为“狗尾续貂”,但在《红楼梦》所有的续书当中,这个续是最好的,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曹雪芹的预期设计“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给予了《红楼梦》悲剧结尾。

《红楼梦》的新式标点排印本出现较早,如亚东书局1921年即出版了用新式标点法进行点校排印的《红楼梦》。其后各种标点排印本陆续出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也出版许多种排印本,如1953年作家出版社本,以及1957年由启功先生做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四卷本,这些本子多以程本系统的本子为底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2年出版了红楼梦研究所新校本《红楼梦》,以庚辰本为底本,参校诸多脂本与程本,历经数次修订,校勘谨严,注释精当,是目前最流行、最方便阅读的版本。

《红楼梦》的阅读基础

在《红楼梦》的阅读中,常会遇到一些问题,让读者颇费脑筋。

比如宝二爷、琏二爷的问题,此问题在学界也引起过很多争论,于是生成了大排行与小排行之说以解释此问题。贾宝玉有一哥哥名唤贾珠,故而贾宝玉在贾政这一支中行二,所以称之为二爷,此为小排行;而王熙凤唤李纨为嫂,则贾珠比贾琏大,所以贾琏也是二爷,这是大排行。此说貌似有理,也能解释此问题,但是如何在一个家族之中,怎会有不同的排行呢?况且,如果是大排行,贾珍又当放在哪里呢?此种解读很是牵强。

又如对薛宝钗进贾府目的的探讨。在小说第四回中,明确写到薛宝钗进京的目的是“待选”女官,以备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然而此在后文却失去了照应,这就未免令人生疑。又因薛宝钗的金锁与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之间有着很强的联系,此金锁系人工打造,薛宝钗的婚姻需有玉的来配,等等。诸多疑点纠结在一起,就让某些读者生出这是一个阴谋的想法,从而认为薛宝钗进贾府是为了成为贾宝玉的妻子,金锁是基于阴谋而生成的道具。此种解读颇有破解阴谋的乐趣,而破解阴谋,自然也会以阴谋论作为解读的方法。然而小说中写到金锁上的文字系癞头和尚所送,并且嘱咐需錾在金器上,这就明确了金锁的来源非出自阴谋。一僧一道并非只渡化过薛宝钗,前也曾找到过香菱与黛玉,奈何到薛宝钗这里就成为阴谋呢?作为林黛玉敌体的薛宝钗,如果成为一个阴谋家,那么“高士”一说则无从谈起,与之并列金陵十二钗之冠的林黛玉也就处于尴尬境地,而木石前盟的悲剧就沦为阴谋的结果,从而使悲剧浅薄化了。这也正是曹雪芹所批判的“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的写作方法,又如何能用这种方法来解读《红楼梦》呢?

再如焦大醉骂中的“爬灰”与“养小叔子”问题。在《红楼梦》的文本之中,并没有爬灰与养小叔子的人,某些读者就开动脑筋,仔细在文本中去搜寻端倪。于是就有了贾珍与秦可卿之间的爬灰,王熙凤与贾蓉或贾瑞之间养小叔子的说法。贾珍与秦可卿之间,确有许多不写之写,有诸多端倪可供佐证。如第五回中秦可卿的图为高楼大厦,一个美人悬梁自缢,第十三回中,秦可卿的死因却是病死,二者之间存在差异。在秦可卿葬礼上,尤氏的不曾出场管事,以及贾珍的诸多举动如“尽我所有”之言辞等,均有些反常,从而得出贾珍与秦可卿存在爬灰这一行为。脂批中也有与此有关的内容,如:

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春

通过脂批的佐证,似乎爬灰一说已成定局。然而此种解读,却是将定稿文字与写作中的情节混淆了。读者拿着未修改的文字,作为反对修改后文字的证据,此种做法是需要商榷的。在《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有洁化这一过程,也就是“去淫”,这种状况非独显于此处,也就是说曹雪芹对此处的修改,并非仅为畸笏叟之命。所以,“爬灰”与“淫丧天香楼”实质上是被曹雪芹抛弃了的情节,已不属《红楼梦》中的文字。至于“养小叔子”一说,亦有捕风捉影之嫌,将此作为王熙凤与贾蓉或贾瑞之间的情节,并无道理可言。如贾蓉,仅是凭借小说中他借炕屏一段文字时,王熙凤的举动加以推测;而贾瑞,却是因“毒设相思局”一节,与文本背道而驰。

《红楼梦》的阅读基础

很多读者因着自己兴趣所在,对《红楼梦》中未提及之事,做一深入搜寻。如黛玉家产问题。清人涂瀛在《红楼梦问答》中首现对此的解答,认为黛玉的家产尽归贾府。其依据为小说第七十二回中贾琏的 “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语[4]。文本中未有此财之表述,而贾琏曾送黛玉回家奔丧,黛玉之家又应为豪富之家,这样思索之下两事之间就有了联系,黛玉家产定是尽归贾家了。如此推论,貌似有据,实则无稽,以臆想为主,以猎奇为阅读之目的,却忽视了曹雪芹的创作。这个推论建立在曹雪芹事事周全这个基础之上,换句话说,曹雪芹必然并必须面面俱到,然而这却是一厢情愿的,《红楼梦》中的矛盾之处颇多,如时序等,前后脱节之文字也很多,如薛宝钗进京目的失去照应,又如袭人与湘云谈话中透漏的幼年情景没有前文,这些均在《红楼梦》中无法读到。

另有一种类型的讨论,是基于《红楼梦》的写实所产生的,认为小说中写到的东西必有出处。如关于大观园在南在北的讨论。大观园里有炕,而炕是北方的物件,故而大观园必在北,然而大观园又有竹,而竹是南方产物,则大观园又必在南。如此矛盾,让大观园不能落于实处。然而纠结于此的读者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大观园虽可以有素材的来源,但终归是小说中的园林,又何必拘拘于南北之辨?况且《红楼梦》中的官职,也亦古亦今,做一模糊处理,则大观园又为何必定有是处?

读《红楼梦》当分辨真假问题,当了解《红楼梦》的特殊性。问题的真假在于所提出的问题是否为文学问题,而特殊性在于《红楼梦》的未最终完成。如前文中的“二爷”问题、薛宝钗进京目的问题、“爬灰”“养小叔子”问题等,均属红学中成书研究范畴,是因《红楼梦》文本的未修改完成所造成的。在小说第一回“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处有这样一条脂批: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条脂批揭示了曹雪芹早期曾写过《风月宝鉴》一书。经过诸多学者对《红楼梦》诸多矛盾处的探究,得出《风月宝鉴》一书的许多情节,通过各种方式,进入《红楼梦》中,曹雪芹对这些故事经过了多次修改,然而并不完善,也就遗留了许多问题。这些问题或多或少都会影响阅读,但又不能仅通过阅读来解决,故而对问题就需要有分辨,并加以区别对待,将不同的问题放置于合理的研究途径之上,而不是去推测与臆想。

如果将社会视作一本大书,那么《红楼梦》就是曹雪芹对这部大书的解读。《红楼梦》是社会的映射,人们可以通过《红楼梦》去了解社会,了解人性;《红楼梦》又是哲人的探索,人们可以通过《红楼梦》去了解古典思想,了解人们的思考。《红楼梦》兼具写实性与思想性,而这就使得《红楼梦》成为沟通古今、沟通社会的最佳桥梁。然而深入阅读《红楼梦》确属不易,需要较多的知识储备。上文从家世、脂批以及阅读中常遇到的问题等三个方面略加介绍,作为阅读小说的背景。

阅读《红楼梦》的目的,归根到底在于增强自我辨识、审美能力,进而丰富精神世界。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集大成之作,走进《红楼梦》,当会不虚此行。

此为笔者《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之导言部分,略有修改。此书尚未完成,正在努力写作,现发出部分,请大家多批评。其中第三部分,在本号也曾单独发出,本想删除,却又有些不完整,就再发一次。


注释:

[1]敦诚,《赠曹芹圃》,转引自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9月出版,第23页。

[2]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引自郭豫适编《红楼梦研究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4月第1版,第193页。

[3]吴铭恩汇校,曹雪芹著,《红楼梦脂评汇校本》,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出版,第277页。后文所用脂批均出于此书,不另注。

[4]涂瀛,《红楼梦问答》,转引自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出版,第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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