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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孙犁《亡人逸事》

 古磨盘州人 2021-04-25

1970年4月15日,一个61岁的女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男人和孩子陪伴在身边。女人几乎说不了话,男人和孩子们伤心欲绝说不出话。

可从女人蠕动的嘴唇,男人感知到她还想说点什么。他憋着泪,表情木讷地鼓励女人“想说的,就说吧。”

他太了解女人了,她心里一定憋了很多话。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男人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女人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我本想复述上面的对话,可我的语言没法体现那样的情感和情境。

男人叫孙犁,中国著名的现代作家,他的作品被文学界喻为“诗化散文”,他开创了文学上的“荷花淀学派”,他的《荷花淀》入选人教版的中学教材,我们很多人都是通过中学语文读了孙犁的作品,并粗略地知道了这位作家。

女人是他的结发妻子,在解放前,一直被称为“孙王氏”,解放后,孙犁给她取名为“王小立”。

妻子去世12年之后,经邻居一再提醒“应该给大嫂子写点文字”,孙犁才提起笔,写了这篇可以传世的《亡人逸事》。

《亡人逸事》很短,不到2000字,语言非常朴素,语速也非常缓慢,也许作者是故意以慢节奏来延展回忆的厚度吧,像是娓娓道来,又像是对遥远的追思。

文章分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说的是他们结婚。女人19岁那年(1927年)的夏天,两个媒婆在村里躲雨遇见了女人的父亲,媒婆原本为说媒失败且赶上大雨而烦恼,没想到,意外的相遇,却促成了另外一桩姻缘。经女人父亲提示,媒婆的红线将孙犁和女人牵到一起。

结婚那天,洞房喜联的横批是“天作之合”四个字。

女人是结婚后,跟着孙犁识字,才认识“天作之合”那四个字,她一直念念不忘生命中的“天作之合”。

作者强调“天作之合”,一者是在强调他们姻缘的偶然性,另外也想说明,他们对婚姻都非常的满意,都十分珍惜拥有的幸福生活。

文章第二部分回忆他们结婚前后的两段经历。尤其婚前的见面,写得非常的生动。远房姑姑领着孙犁去戏场见自己的未婚妻,女人见到自己的未婚夫,不仅没有表现出兴奋和激动,而是采取了一连串的动作:“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在封建社会,姑娘这样的举动是合乎礼教的,说明她的贤惠及良好的家庭教养。这样的教养也是在暗暗地积蓄爱的能量,以期待感情迸发的时刻。

文章第三部分写的是女人在孙犁家婚后的场景,在孙家,女人从诸事不会变成了刻苦耐劳的持家能手,这不仅得益于女人有个非常好的家教,同时也得益于她自己的教养,她与婆婆相处融洽,在这个家里,她应该受到全家人的敬重和爱戴。

从开始她抱怨自己起得太早,到最后,“她两个大拇指,都因为推机杼,顶得变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尤其是孩子生病发烧,她会抱着孩子在炕上走一夜。

中间还要一个女人背北瓜的场景描写,其实,这个细致描写无非是想传达一个信息,或者说进行一种过渡,以此来说明,女人从一个青涩少女变成了一个含辛茹苦的管家婆。这样的蜕变,动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爱!

到第三个部分,孙犁对亡妻的爱已经憋足了八九成劲了。

文章第四部分写的是对亡妻的思念,其实,从妻子逝世开始,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回忆与妻子共处时的场景,孙犁几乎是以泪洗面,遗憾聚少离多的分别,痛恨自己不羁的过往,怨憎自己多病的身体。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他都在心里念叨“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

语言虽然是平实的,情感到这儿,估计已经蓄满了,就差最后一个点破的环节。

当年在北平当差,孙犁寄2丈布到女人娘家,女人一直不解,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让女人纠结了一辈子。女人不敢说,不便问,可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心头,她实在不想把这个问题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在男人的鼓励下,她还是说了。

男人说,你真傻,布料寄到家里,哪能轮到你做衣服呢,只有寄到娘家,那块布料才是你的,你才可以做身新衣服啊。

读到这儿,读者的眼泪哗地下来了。女人一辈人没有白惦记这么一件看似无关轻重的小事,其实,这是一件天大的事!男人爱得细致和深沉。这不仅仅是一块布料,这是对女人的爱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那么含蓄!那么婉约!

原本想在文章的尾部嚎啕一场,可最入心的悲伤,不是痛苦之后的尽情宣泄,而是有一股无形的力,瞬间控制了你的泪腺,让你欲哭无泪。

“女人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面对这样的场景,我们手足无措了,唯有静静地等待,静静地平复内心。仿佛一块石头掉进了深不可测的井里,我们一直等待着石破天惊,可我们永远等不到石头落地。

链接:《亡人逸事》

亡人逸事

孙犁

旧式婚姻,过去叫做“天作之合”,是非常偶然的。据亡妻言,她19岁那年,夏季一个下雨天,她父亲在临街的梢门洞里闲坐,从东面来了两个妇女,是说媒为业的,被雨淋湿了衣服。她父亲认识其中的一个,就让她们到梢门下避避雨再走,随便问道:

“给谁家说亲去来?”

“东头崔家。”

“给哪村说的?”

“东辽城。崔家的姑娘不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

“男方是怎么个人家?”

媒人简单介绍了一下,就笑着问:

“你家二姑娘怎样?不愿意寻吧?

“怎么不愿意。你们就去给说说吧,我也打听打听。”她父亲回答得很爽快。

就这样,经过媒人来回跑了几趟,亲事竟然说成了。结婚以后,她跟我学认字,我们的洞房喜联横批,就是“天作之合”四个字。她点头笑着说:

“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来!”

虽然是封建婚姻,第一次见面却是在结婚之前。定婚后,她们村里唱大戏,我正好放假在家里。我们村有我的一个远房姑姑,特意来叫我去看戏,说是可以相相媳妇。开戏的那天,我去了,姑姑在戏台下等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到一条长板凳跟前。板凳上,并排站着三个大姑娘,都穿得花枝招展,留着大辫子。姑姑叫着我的名字,说:

“你就在这里看吧,散了戏,我来叫你家去吃饭。”

姑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那时姑娘们出来看戏,虽在本村,也是套车送到台下,然后再搬着带来的板凳,到照棚下面看戏的。

结婚以后,姑姑总是拿这件事和她开玩笑,她也总是说姑姑会出坏道儿。

她礼教观念很重。结婚已经好多年,有一次我路过她家,想叫她跟我一同回家去。她严肃地说:

“你明天叫车来接我吧,我不能这样跟着你走。”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她在娘家,因为是小闺女,娇惯一些,从小只会做些针线活;没有下场下地劳动过。到了我们家,我母亲好下地劳动,尤其好打早起,麦秋两季,听见鸡叫,就叫起她来做饭。又没个钟表,有时饭做熟了,天还不亮。她颇以为苦。回到娘家,曾向她父亲哭诉。她父亲问:

“婆婆叫你早起,她也起来吗?”

“她比我起得更早。还说心痛我,让我多睡了会儿哩!”

“那你还哭什么呢?”

我母亲知道她没有力气,常对她说:

“人的力气是使出来的,要抻懒筋。”

有一天,母亲带她到场院去摘北瓜,摘了满满一大筐。母亲问她:

“试试,看你背得动吗?”

她弯下腰,挎好筐系猛一立,因为北瓜太重,把她弄了个后仰,沾了满身土,北瓜也滚了满地。她站起来哭了。母亲倒笑了,自己把北瓜一个个捡起来,背到家里去了。

我们那村庄,自古以来兴织布,她不会。后来孩子多了,穿衣困难,她就下决心学。从纺线到织布,都学会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她两个大拇指,都因为推机杼,顶得变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短了。

后来,因为闹日本,家境越来越不好,我又不在家,她带着孩子们下场下地。到了集日,自己去卖线卖布。有时和大女儿轮换着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粜卖。从来没有对我叫过苦。

几个孩子,也都是她在战争的年月里,一手拉扯成人长大的。农村少医药,我们12岁的长子,竟以盲肠炎不治死亡。每逢孩子发烧,她总是整夜抱着,来回在炕上走。在她生前,我曾对孩子们说:“我对你们,没负什么责任。母亲把你们弄大,可不容易,你们应该记着。”

一位老朋友、老邻居,近几年来,屡次建议我写写“大嫂”。因为他觉得她待我太好,帮助太大了。老朋友说:

“她在生活上,对你的照顾,自不待言。在文字工作上的帮助,我看也不小。可以看出,你曾多次借用她的形象,写进你的小说。至于语言,你自己承认,她是你的第二源泉。当然,她瞑目之时,冰连地结,人事皆非,言念必不及此,别人也不会作此要求。但目前情况不同,文章一事,除重大题材外,也允许记些私事。你年事已高,如果仓促有所不讳,你不觉得是个遗憾吗?”

我唯唯,但一直拖延着没有写。这是因为,虽然我们结婚很早,但正像古人常说的:相聚之日少,分离之日多;欢乐之时少,相对愁叹之时多耳。我们的青春,在战争年代中抛掷了。以后,家庭及我,又多遭变故,直到最后她的死亡。我衰年多病,实在不愿再去回顾这些。但目前也出现一些异象:过去,青春两地,一别数年,求一梦而不可得。今老年孤处,四壁生寒,却几乎每晚梦见她,想摆脱也做不到。按照迷信的说法,这可能是地下相会之期,已经不远了。因此,选择一些不太使人伤感的片断,记述如上。已散见于其他文字中者,不再重复。就是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下去了。

我们结婚四十年,我有许多事情,对不起她,可以说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对不起我的。在夫妻的情分上,我做得很差。正因为如此,她对我们之间的恩爱,记忆很深。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经买过两丈花布,直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

“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

我说:

“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

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二日晚

朱晔(古磨盘州人)

安徽望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著作6部,累计出版200万字

已出版作品

历史散文(3部):《理说明朝》《理说宋朝(北宋篇)》《理说宋朝(南宋篇)》

旅行随笔(1部):《一车一世界》

长篇小说(2部)《最后一个磨盘州人》《银圈子》

期刊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文艺报》《厦门文学》《中外文摘》《金融时报》《安庆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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