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世界,确实是一个不清爽的世界。 于是就有人批西门庆,说就这么个烂糟糟的世界里,你却混得风生水起,可见你也是个烂人。 这种思路的“逻辑”是,不是烂人,能在这种世界里立足、兴头吗?好人谁会这个啊? 人“好人”就算会这个,也不屑于在这种世界里玩。 该怎么看这种思路? 其实,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 司马迁在《史记》里,反复探讨了好几回。 史公有意把《伯夷列传》安排到列传第一,就是为了点出这个问题—— 在一个不清爽的、烂糟糟的世界里,一个人,能怎么办? 司马迁叹,都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那,伯夷、叔齐这种,混得这么惨的,最后都活活饿死了,是说他们不是“善人”,被“天道”给放弃了吗? 司马迁又举了些别的例子,都是混不下去的“好人”和兴头的“坏人”。 然后,司马迁又叹,“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他妈这么多烂糟糟的剧情,究竟都是按什么套路走的? “是遵何德哉?” 以史公之“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最后,也觉得似乎无解。 因为问题复杂,而人生短促,真说不清楚。 司马迁只是说,“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也许很多人想到这步,整个人就都虚无了,或者犬儒了,或者,竟又是“想开了”,干脆就撂下一切挑子,彻底放开玩一把得了。 什么都不在乎了。 但司马迁毕竟精神世界开阔而强大,叹了半天,还能收回来。 意思是,算了算了,不胡思乱想了,就取孔夫子那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吧,你就是碰上了这么一部戏,又有什么办法,还是得心里有个数,演完之后,好也罢,坏也罢,“亦各从其志也”。 不抱怨。 因为有比人和人世更高的东西。 司马迁检阅的是历史和人事。 而《金瓶梅》这部书,干的,其实也是这么个活儿。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西门庆也是入世家列传的角儿。 所有以为西门庆只是靠够烂才能混好这个世界的人,都该认真读读这个细节。 那时,西门庆已经升了掌刑正千户,一把手,整个提刑所都成了他家的。 真是兴头极了。 有天,退休的清河县法医何九来拜他,手里提了不少礼。 西门庆如何接对的? “西门庆见何九,一把手扯在厅上来。” 透着个故人的意思。 何九很意外。 “何九连忙倒身磕下头去,道,多蒙老爹天心,超生小人兄弟,感恩不浅。” 原来之前何九的兄弟犯了事,西门庆看了名单,见有“何十”,只一笑,轻轻便划了去。 何九很惶恐,就来意思意思。 “请西门庆受礼,西门庆不肯受磕头,拉起来。” “不肯受磕头”,讲究不? 西门庆又说,“老九,你我旧人,快休如此。”然后,“就让他坐”。 这一句“你我旧人”,水平又如何? 你能做到吗? 何九又意外了,不免也惶恐。 在清河县地面上,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但此刻觉自己摸不出西门庆如今的深浅。 何九便恭道,“小人微末之人,岂敢僭坐。” 他小心翼翼地“立在旁边”。 这时,西门庆什么反应? 《金瓶梅》明明白白地写道,“西门庆也站着”,而且,还“陪吃了一盏茶”。 这个“也站着”,深浅如何? 还“陪吃了一盏茶”。要知道,如今的西门庆可是很忙的。床上和堂上都忙。 西门庆陪吃了茶,又“批评”何九,笑骂道,老九,你跟我扯这个淡干嘛? 意思是,你来找我办事,不用送礼。 “若有甚么人欺负你,只顾来说,我替你出气。倘县中派你甚差事,我拿贴儿与你李老爹说。” “李老爹”,便是清河县的县令。 两句话,西门庆就把一个体脂末梢小人物可能的麻烦全想到了。 他还是比较懂县情的。 这下何九就十分不好意思了。 他知道,自己把西门庆想浅了,其实,浅的是他自己。 何九忙道,蒙老爹恩典,小人知道。小人如今也老了,差事已告与小人何钦顶替了。 西门庆便道,“也罢,也罢,你清闲些好。”又说道,“既你不肯,我把这酒礼收了,那尺头你还拿去,我也不留你坐了。” 这处理怎么样? 如连一点“酒礼”都不收,浅人何九会胡思乱想到什么程度? 西门庆其实是有点同情他,或者,是有点同情“何九们”的。 虽说都在这不清爽的世界里耗着,但深一点、浅一点,就是天上地下之别。 西门庆一笑。 大概是想让何九放松些吧。 事情就这样成了。 《金瓶梅》只一笔,“那何九千恩万谢,拜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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