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杨传庆:作为诗人的严修 ——“南开校父”严修的诗与诗学(下)

 love趣味对联 2021-05-01

光绪二十一年(1895),三十五岁的严修被光绪帝任命为贵州学政,其赴任时随身携带了经、史、子、集书籍六十五种,供士子阅览。其中集部类清人文集有:方苞《方望溪集》(二函)、刘大櫆《刘海峰集》(十本)、姚鼐《姚惜抱集》(二函)、梅曾亮《柏枧山房集》(十本)、管同《因寄轩集》(一函),均为桐城派文人的著作。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晚清桐城文派的巨大影响,也不难得知严修受桐城派影响甚深。到了1928年,暮年严修与华世奎、赵元礼等倡立崇化学会,即分义理、考据、词章三科,仍将桐城派古文作为读书人必读内容。严修对桐城派如此推崇,桐城派的诗歌主张自会对其产生影响。




桐城派在诗学领域引人注意肇自姚鼐的伯父姚范(1702—1771),钱锺书云:“桐城亦有诗派,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姚范曾担任天津问津书院主讲八年,他与桐城后学论诗强调雅正,反对袁枚之性灵,认为性灵之作使“风雅之道,几于断绝”,并且主张兼采唐宋,这对同光宣及民国天津诗坛均有不同程度的影响。桐城诗派“不以诗人自命”之论以及对宋儒道德之学的推崇,也影响着严修的诗学观念。桐城派强调作诗之人不应以诗人身份自居,正如方东树(1772—1851)所言:“吾尝论古今学问之途,至于文辞,末矣!于文辞之中而独称为诗人,又其末之中一端而已。”文辞之事已是末技,作诗更是末中之末,其对诗歌创作充满鄙薄之意。王守恂说严修“从来不以诗自命”,严修在诗中亦多次自嘲,其云:“吾友皆能诗,而我拙不能。……作诗有何益,呕血苦不胜。便令成作家,虚荣何足矜。”(《生日欲述一诗而不成章作此解嘲》)“强预吟坛列,吾颜厚可知。胸中无点墨,腕下尽支辞。”(《自嘲》)严氏的自嘲诗,在幽默之中消解了自己的诗人身份,他并不对自己“不能诗”有任何羞惭,从“作诗有何益”数语,反而让人看到了他对诗歌长期的菲薄。所以他在1922年作《寿林墨青六十》诗中说:

文学亦馀事,所重在践履。世人务枝叶,往往忽根柢。国要张四维,礼义与廉耻。 人要守四勿,言动与听视。孔曾道忠恕,尧舜道孝弟。东西有圣人,此心同此理。风,毫无预兆地席卷整片旷野,撩动人的思绪万千。


在严修心目中,诗为馀事,乃细枝末节,儒家的礼义廉耻及忠恕孝悌之道才是读书人之根本,读书人就是要践行实学,讲究经世致用。这种思想早在光绪丙戌岁(1886)致赵元礼诗中就有鲜明体现,他说:“周末于今岁二千,《春秋》《通鉴》事钩连。好当红袖添香夜,为续《东莱博议》篇。”(《呈幼梅丈》)《东莱博议》为吕祖谦阅读《左传》的心得结集,吕氏汲取永嘉学派事功之学,崇实黜虚,推重切用于世之学问。严修戊戌(1898)前为其子严智崇开列“学习方案”时云:“训诂之学,金石之学,校勘之学,虽不学可也;骈文,古近体诗,不学可也;极而言之,时文、试帖、律赋、不学亦可也;字则小楷最为切用,求速求匀,而能事毕矣,篆隶不学亦可也。”由此更可见出,在严修心目中,诗歌创作与道德及经世实用之学相比,无疑是等而下之的,这种观念一直到其暮年也并无多大改变。
桐城诗派尚雅正,反对性灵末流的绮艳之风对严修亦有影响。严修一生立身谨重,其在《结婚满四十年纪念诗》中说:“人言罪过是风流,我觉风流士可羞。慈父义方良友训,终身耻作狭邪游。”严修反对嫖娼、征妓,在男女之事上鄙弃风流,其“终身耻作狭邪游”的品行体现在诗学主张上,就是反对写艳诗。陈诵洛《今雨谈屑》记云:

诗之有艳体,盖骚雅之遗,若夫裁云镂月,竞逐声华,摘叶添花,徒资谈稗,则儇薄之行不足道也。癸申之际,予偶有艳体之作,范孙丈两和“端”字韵曰:“情坛摆脱深千尺,文阵驱除感百端。”又曰:“记取枕铭贮胸次,肯教绮语犯毫端。”所以相勉者深矣。丈平生不作狭邪游,而前日自述一事殊多风趣。风,毫无预兆地席卷整片旷野,撩动人的思绪万千。
“记取枕铭”一诗因陈诵洛欲辑《考槃集》而作,诗云:“记取枕铭贮胸次,肯教绮语犯毫端。钝根未悟空王法,却信人生有涅槃。”(《诵洛欲辑《考槃集》,补呈病间一首求正》)《考槃集》方东树的诗集,其论诗反对艳诗,批评清初作艳诗的王彦泓、朱彝尊为“名教罪人”。严修诗中所言“枕铭”乃枕上所刻警戒之文,即诗人心中永记铭中道德警示,就不会在笔端流出情艳秽语。此亦是对方东树诗歌雅正,不涉艳情的推崇。他在评价陈诵洛诗时云:“济济城南社,君诗格最尊。……古调追苏李,浮声鄙段温。”(《次韵酬陈诵洛》)在《尚之人日寄余诗,余和之》一诗中也云“诗格君轻李段温。”在两首诗中,严修对朋友诗歌赞赏时,将段成式、温庭筠、李商隐的诗歌作为了对立面。三人诗歌内容多涉闺情,风格绮美,词采秾艳,笔调柔婉。严修认为他们的诗流于轻浮,诗格卑弱,故加以批评。
严修的诗学旨趣受桐城诗派影响外,还受到了张之洞诗学的影响。汪辟疆在论及近代诗坛时云:

近代河北诸家,以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纶、胶州柯劭忞三家为领袖,而张祖继、纪钜维、王懿荣、李葆恂、李刚己、王树柟、严修、王守恂羽翼之。
范孙致力教育,诗非专长……虽不与南皮、丰润取径相同,然皆力崇雅正,不入纤秾,所造各有深浅,宗趣要无二致。风,毫无预兆地席卷整片旷野,撩动人的思绪万千。

由前文所论可知,严修诗歌取径桐城诗学,与张之洞、张佩纶有异。尽管取径不同,严修诗歌与二张又有相近之处,受到了二张,尤其是张之洞的影响,故汪氏将其归为河北诗派之羽翼。严修为张之洞、张佩纶门生,其思想、学术受二张影响颇深。严修晚年曾注释张之洞《广雅堂诗》与张佩纶《涧于诗集》,表达了对尊长及诗坛领袖的敬意,他在注释《广雅堂诗》扉页上录有对张诗之评价:“称诗香涛最胜,由其尝有经法,志怀慷慨,本末洞达,真未易才。”张之洞之诗学不同于晚清之汉魏六朝派和同光体派的保守,他提倡雅正,主张兼采唐宋,以“宋意入唐格”,“宋意”之中不取江西一派,而是以苏轼作为取法对象,这与以江西诗派为宗的同光体明显不同。作为张之洞的门生,严修作诗更是无宗派意识拘囿,他在《和蒋伯伟大令见寄之作步原韵》一诗中说:

东野清词可斗僧,放翁律体最精能。上追大历兼长庆,旁采公安与竟陵。熔冶一炉材美富,翱翔千仞气崚嶒。更难书与诗双绝,柳骨颜筋健似鹰。风,毫无预兆地席卷整片旷野,撩动人的思绪万千。

“熔冶一炉”表明了他宏通的诗学视野,毫无宗派观念。所以赵元礼云:“先生之诗不多作,亦不尚宗派,而天怀淡定,纯任自然,温柔敦厚之旨每流露于不觉。”在创作上,严修追求自然晓畅的诗风。其《自题》诗云:“五十为诗已最迟,况将六十始言诗。此生此事知无分,聊学盲人打鼓词。”奉答陈诵洛诗云:“达夫五十始为诗,诗竟成名不恨迟。笑我蹉跎今既髦,才修钉铰打油辞。”严修把自己的诗歌看作“盲人打鼓词”与“钉铰打油辞”,毫不讳言其诗语言浅近通俗的特点。严修曾和王守恂谈论其诗:

一日与范孙闲谈,范孙笑而问曰:今人尚新体诗,曾见有工新体者谓我诗颇与新体近之,是何说也?守恂笑而答之:此无他,公之诗情真、理真、事真,不牵强、不假借、不模糊、不涂饰,如道家常,质地光明,精神爽朗。能造此境,又何新旧之殊与古今之异?相与一笑而罢。风,毫无预兆地席卷整片旷野,撩动人的思绪万千。

“五四”运动之后,新体白话诗兴起,力图摆脱旧体诗的镣铐,在体式、音节、语言方面追求自由,特别是要求打破文言垄断,以口语白话入诗。工新体诗者以严修之诗与之相近,关注的正是严诗语言的自然明豁。而严修诗歌选择浅近之言,也与他对文言与白话的通达态度相关。他在《寿林墨青六十》诗中云:“新学与旧学,交攻如对垒。我思不必然,实事但求是。……论文更聚讼,文言或语体。我思宜并存,不必相丑诋。……语体为通俗,补助功亦伟。”在严修看来,新学、旧学的交攻对垒,文言、白话的相互丑诋,都不是实事求是地看待问题。文言自不可废,白话亦不可缺,二者均有存在的必要,宜共生并存,而非存此废彼。严修看到了通俗语体在诗歌写作中亦大有功用,所以他肯定白居易的通俗诗作,并在《王仁安六十寿诗》中再次指出“白傅诗歌淡后腴”。辞淡而味腴,这是严修所追求的诗歌风格。
需要说明的是严修对白话态度通达,并不代表严修有意识地向新诗靠近,他在《章式之六十寿诗》中说:“自惭语凡鄙,大类村盲词。近人创新体,吾尝中心疑。雅不欲附和,下笔乃似之。祇坐学空疏,莫漫疑趋时。”其诗自然明畅并非学习新体诗所致,而是源自对古诗中通俗语体的学习。王守恂于此曾有揭示:

昔杨万里序范石湖之诗曰:公之诗非能工也,不能不工耳。……有时友朋酬酢,借以相娱。抑或春夏良辰,形诸吟赏,大都自抒胸臆,不假安排,诚如杨万里所谓猝然谈笑而道之,非若羁穷酸寒,无聊不平之音也。守恂援杨万里之言评而论之曰:范孙之诗非能工也,不能不工耳。吾党其以我为知言乎?风,毫无预兆地席卷整片旷野,撩动人的思绪万千。

王守恂以杨万里论范成大诗之语来评价严修之诗。杨万里所言范成大“猝然谈笑而道之”之诗指的是范氏摆脱江西诗派生涩之风,用白描之法,采通俗之语,语浅情浓,平畅自然之作。杨万里对范成大诗风的认同,也是对自我诗学主张的肯定,杨万里自己的创作就是摆脱江西窠臼,状物写情,随手拈来,诗风平易自然,语言浅近,清新活泼,富有幽默风趣。王守恂指出严修诗正有这种不假安排,肆口而成的特点,其论让我们看到了严修诗歌中杨万里、范成大的影子。如严修欧游赴罗马庞贝古城,有妓院遗址,入内参观,作诗云:“平生不入平康里,人笑拘墟太索然。今日逢场初被戒,美人已去二千年。”(《意大利国邦淠古城二千年前之妓院在焉,览毕戏作》)严修笃行君子,一生不近声色,为了纪念此生第一次踏入“妓院”之门,戏作此诗,充满风趣。可以说严修之诗尚自然,注重白描,但是淡而实腴,别具诗味,这是其学得杨万里“诚斋体”真髓之处。如《南满道中》云:“东风作意助花开,柯叶鲜新若翦裁。不问园亭谁是主,纷纷蜂蝶过墙来。”曹聚仁说严修的几百首诗,他最喜欢这一首,原因在于此诗“蕴藉含蓄”。这首诗是严修离津赴欧,经过南满时所作。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春天,是那样值得留恋;尽管这是个千疮百孔的祖国,但告别之际,对它依然深爱,而这充满生命力的春天又让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将严修点为“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可见其在近代诗坛的一席之地。作为清廷官员,严修在辛亥以后的创作,罕见遗民之思,而是充满了对国家与生民的忧虑,由其诗歌我们看到了北洋乱世文人的丰富心态。其欧美纪游诗关注异邦进步文明,反思中华之落后,时见理性,反映了一位传统知识分子与时俱进的新思想。他的诗学思想明显受到了桐城诗派及张之洞诗论的影响,并在实际创作中吸纳平实通俗之语,形成了自然活泼又不乏韵味之诗风。要之,严修的诗歌于考察严修及近代诗坛颇具价值。
(此文原刊于《南开学报》2020年第1期)
作者简介:杨传庆,1981年9月出生,安徽六安人。2001年至2007年就读于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获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学位;2007年至2008年,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2008年至2011年,就读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孙克强教授,获文学博士学位;2011年7月起,任教于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天津问津书院《问津文库》编委。研究方向为词学文献整理与研究 中国文学批评史 天津地域文学,曾承担多个国家项目,成果丰硕。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