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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被灭火机扑熄的少年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05-05

导语

人们愿意用来框定诗的维度之一,是现实。诗常常写着现实,但却被读诗的人从一种意气的角度去理解为非现实,或不那么现实。怎么理解诗跟现实的关系呢?这一集会以台湾诗人商禽的《灭火机》为例,与你讨论。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期节目我要跟大家谈一个问题,就是诗必然是脱离现实吗?
这个必然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肯定、这么决绝?因为我所接触的很多诗歌读者也好,或者说是在网络上所见的诗歌爱好者也好,很多人都认为诗不能去写现实。
诗只要写现实就会变得丑陋,或者说变得沉重而不能飞升、飞跃。他们认为诗歌应该是超越这个很烦琐的或者说很令人厌恶、反感的现实的,认为只有这样诗歌才称其为艺术。
当然了,如果要我们很简单地去把诗作一种定义,就会涉及到现实与幻想的问题。我们最初定义诗肯定会认为不切实际地幻想就是诗,其实这里边有对有不对的。
它的对,在于它是对表面上那种功利的实际、斤斤计较的琐事的实际的一个否定。比如说我们通过主流意识形态所接触的现实,难道是真的现实吗?诗歌否定的现实,应该是指这一种非常粗糙的现实。
我们就以商禽先生为例。在台湾诗人里,商禽是非常特别的一个,独来独往。就跟周梦蝶开旧书摊为生一样,他卖牛肉面,这比周梦蝶更食人间烟火,这是诗坛的轶事。
他的诗风很冷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非常酷、非常抽离,跟我们想象的台湾文学的某种温情、深情,其实是不太一样的。他的深情是另一种深情,他是以非常疏离的方式来令你非常疼痛地深情。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介绍一首我最喜欢的商禽的诗,叫《灭火机》。

灭火机

商禽
愤怒升起来的日午,我凝视着墙上的灭火机。一个小孩走来对我说:“看哪!你的眼睛里有两个灭火机。”为了这无邪告白;捧著他的双颊,我不禁哭了。
我看见有两个我分别在他眼中流泪;他没有再告诉我,在我那些泪珠的鉴照中,有多少个他自己。
这首诗只有两段,虽然是首散文诗,也像是小短篇一样,总共加起来只有一百来字。但这首诗特别神奇地向我们示范了一首很短的诗能够包含多少的空间、多少的命运。
灭火机就是我们的灭火器,是那种喷出泡沫来,喷灭火焰、火灾的那种灭火器。一个诗人看见灭火墙上的灭火机,他会怎么想?首先他铺垫了一下,他说是在愤怒升起来的日午,当一个人感到愤怒,他当然是想着火焰,一股火焰如何发放。
但是我们这个诗人,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他历经了世事的创伤,变得颇有城府,所以他愤怒的时候,是下意识地去想怎样克制,怎样去扑灭自己的愤怒。所以他盯着灭火机,其实就是在寻求一个令自己愤怒消失的这么一种可能。
但这个时候超现实场景出现了,有个小孩突然来跟他说,“你看你的眼睛里边有两个灭火机”。一个寻找灭火机的人,其实是因为他有愤怒才寻找。他以为他能够扑灭自己的愤怒,但他眼睛出卖了他,因为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两个灭火机。
然后下一个动作,他捧着这个小孩的双颊,这个动作我们可以看出,他又从小孩的眼睛里边看到自己,他看到“两个我在流泪”,但同时也是看到两个灭火剂变成了四个灭火机,越多的灭火机暗示着他的愤怒越大。
这时候诗人是感觉非常惭愧,他才哭的。因为他在这个小孩那里看到了少年的自己。少年的他,愤怒是不加掩饰的,他不需要去寻找一个灭火机。
如果这是一个电影镜头,你会看到这是从一个正反打镜头里边带出一个无限。我们不是有一种说法,说只要把两面镜子对立起来,我们就能创造出一个无限的世界。那么在这两个人的眼睛对视里面,到底是有无限的灭火机,还是无限的愤怒呢?
但实际上最后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他没有再告诉我,在我那些泪珠的鉴照中,有多少个他自己。这时候不只是两面镜子、四只眼睛在互相倒映,还加入了很多,啪塔啪塔掉下来泪珠。
在这么一个超现实场景里边,有无数面镜子组成这么一个迷宫。这个迷宫里边迷失的是诗人无数个放弃了的自我,无数个被灭火机扑熄了的少年。
更悲哀的是,当我们去读这首诗,我们能读出一个弦外之意。诗人之悲哀,不只是为自己悲哀。假如这个小孩并不是诗人的童年、少年,而是我们,我们的读者,我们的下一代呢?
诗人发现,这个小孩他未来也将认识愤怒和灭火机,这才是人世最大的悲哀。这种无限循环中,剩下的还依然是灭火机。
这样一首超现实的诗,它的场景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他所指上的愤怒,是赤裸裸的现实的愤怒。他写于解严前后的台湾,那时候的台湾也是一片乱象,大家不知道未来这个岛屿会走向何方。
很多我们华人社会所必然有的那些陈规陋习,也都必然会被我们的诗人所碰见。然后我们的华人社会的教育也必然在反复教育我们要压抑我的愤怒,要克制地面对这事,去容忍他们,去谅解那些丑陋的东西。
所以诗人之所以悲哀,是发现这个过去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和未来的这些孩子们,都陷入了这么一种最现实的监狱里面,这个监狱由无数的灭火机、无数的镜子所组成,人在里面就像鬼打墙一样,难以走出去。这样的超现实,真的是比现实更加失落,更加残酷。
一般的文学史都会把商禽的诗定义为超现实主义诗歌,因为他诗里边充满一些现实处理得非常夸张或者非常荒诞的想象在里面。
但是商禽先生并不认为自己超现实。当大家说他是超现实的时候,他说过一句名言,这句话可圈可点,他说,“我不是超现实,我是超级的现实”。
什么是“超级现实”?最现实的现实主义。他不是抛弃了、超越了现实,而是把现实以一种无可回避的方式发生在诗人身上,然后再反射成诗,投射到我们读者身上。
在80年代,其实台湾诗歌对内陆新诗是有挺大影响的,尤其对年轻人。有一本流沙河先生编的《台湾诗人十二家》,是当时文青的必读书之一。
像我中学时代几乎就翻烂这本书,我就从那本书上喜欢上台湾诗人痖弦和商禽先生的诗,当然也有很多人从那本书喜欢上好像更飘渺、更逍遥的周梦蝶先生和郑愁予先生。
但是为什么会喜欢上后者呢?我想是因为那个时代大家都觉得中国诗歌太多政治负担了。80年代初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但是还是有很多政治意识形态布满在我们的诗歌里边。所以当很多诗人读到《台湾诗人十二家》的时候,大家很惊讶于它的纯洁。
这种纯洁,好像是一种没有什么意识形态负担、没有为政治服务的东西。诗可以这么自由地写的?可以写非常私人,非常小我情感的,而且能够以各种形式。
那些形式可能以前大家只会想象它用来负载一些家国大的主题,没想到这形式也可以在一种个人情感里边游刃有余的?
但现在当我阅读多了以后再看回去,发现也不是这么简单。即使像郑愁予、周梦蝶,他们也是在反映着另一个世界的现实的。就像周梦蝶的那些虚构的国度里边,其实也都有当时现实折射。
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他应该看到更深层面的现实,等他看到更深层面,我们一般的读者可能就会以为他是在幻想。因为我们在普通层面,在事物的表层,看不到这些奇怪的东西。
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在幻想,他只是深不可测而已。如果我们用心去读, 跟他建立一种同理心的关系,你就会发现这深也是深得可测的。
谢谢你的收听,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啦,我是廖伟棠,我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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