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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在南方的庭院里坐井观天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05-05

导语

这一集继续以博尔赫斯聊神秘的诗意,以他的《南方》为例,在一个南方多水的庭院里,从光影、长凳、茉莉、鸟、门厅去感受宇宙与外事万物的神秘关联。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这一次我来接着讲神秘的诗意,其实也是讲博尔赫斯的诗意。
大家还记得上一次我跟大家讲了博尔赫斯的一首关于父亲的诗《雨》,以及我回应的那一首《回旋曲》吗?《回旋曲》里边,我有这么一句,我说“父亲的幽灵如博尔赫斯,抚摸着叶隙漏下的星光缓行”,这个“叶隙漏下的星光缓行”,其实呼应的是这一期节目我要讲的博尔赫斯的另一首我非常喜欢的诗,《南方》。我们先来听一听这首诗。 
从你的一个庭院,观看
古老的星星;
从阴影里的长凳,
观看
这些布散的小小亮点;
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
也不会排成星座;
只感到水的回旋在幽秘的水池;
只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
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厅的弯拱,湿气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西方诗歌,尤其现代诗歌,有一个传统,就是以诗论诗。当然古代的中国也有这么一个传统,像杜甫就写过《戏为六绝句》,还有其他的,像元稹等诗人都写过以诗来讲述自己心目中的诗歌理想这样的诗。
这种以诗论诗的诗,它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本身必须是一首非常好的诗,它本身就在证明着它要论述的论点。像这首《南方》,如果我们不要最后那一句说“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它本身能不能成为一首非常美妙的神秘的诗呢?那是当然的。
我最初被这首诗吸引,当然首先是因为它的诗题。它的题目《南方》,跟我所在的南方以及我所推崇的某一种文学理想,属于南方的文学非常相近。
什么是南方的文学呢?我希望它是湿润的,我希望它是草莽的,我希望它是没有那么多对某个中心的仰望的。而博尔赫斯的《南方》,我们当然知道指的是南美洲的南方,他身处的阿根廷。南美洲已经是属于地球的南半球了,阿根廷更在南半球的最南面。
这里的“南方”,如果我们熟悉博尔赫斯小说,就会知道它既有一种颓废的、旧欧洲的风味,那种殖民地的色彩,又有一种压制不住的、草莽生长地野蛮状态。
而这种野蛮状态和前面的颓废构成它的神秘,就是这里的人笃信命运,而且这里人很轻易地把自己的一生或者爱情都交予命运之手,所以才有博尔赫斯的许多小说里面那种让人耿耿于怀的、那种偶然所构成的必然的生死。
但这首诗我们会回到博尔赫斯那种最根源的地方去。我记得他有一篇小说,是讲有一个人他突然决定隐姓埋名,躲在南方的一个庭院里,每天就在看庭院里和窗口外面的一些事情,就这样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曾经想要复仇的东西,或者曾经很执着的东西。
这篇小说我已经忘了什么名字了,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他是如何在这种南方的阿根廷庭园里边消磨掉自己一生的。这里也是从这么样一个庭园开始出发。阿根廷的南方庭园,我特意上网去查找过,是蛮像四合院的结构,水池、喷泉,院子被牢牢地包围着,不像欧洲的传统,是花园包围的房子。
所以这个庭园它更加幽谧,更加的为个人之所有。这首诗里边的博尔赫斯,或者说他所呼唤的这个“你”,一方面是读者,一方面也是博尔赫斯的自画,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小说里边隐姓埋名的。
他有可能成为一个诗人,但他也有可能是一个杀手的这么一个神秘的人。他在庭院里抬头观看星星,这有点像所谓的坐井观天。其实我觉得坐井观天是挺浪漫的一件事情,因为周围的一切都被那个景所屏蔽开了,只有星空还属于你。
他在庭院观望星星,同时他又低下头来,从仰视慢慢把镜头拉下来,低下头去看阴影里的长凳,它有可能是白天里阿根廷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在那个庭院里的树、花的阴影里边笼罩着这么一个长凳。
这个阴影很有意思,浓密的树荫之间露出那光点,在长凳上晃动,就像他上一次抬头看着星星一样,也是在黑暗中不断闪烁的。这里边一个是抬头看到的极其广大的宇宙,一个是低下头来看到的非常小的事物——在自己庭院里的一张长凳。
长凳,它只容纳这个庭院的主人,是一个人最小最小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可以在上面坐着看书,想古代的、未来的事情。同时当然也会想他头上那个星空和并没有写出来的所谓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这两种令人非常肃然的事物。
这个肃然就会引到下面这句,“我的无知还没有学会叫出它们的名字”。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是非常难得的。因为无知而谦卑,那就更加难得。因为我们见了太多是因为无知而傲慢的例子了。
他没有学会叫出这些星星,或者说这些光点的名字,他也没有学会把这些光点或者天上的星星排列成星座,但他却知道这个光点跟星星之间的呼应。又回到了我上一次节目说的神秘。它本来最早的意思是讲神的世界跟我们的世界、人类的世界之间的那种呼应、那种暗合、那种互相契合。
虽然他不会叫出这么神秘的名字,像上一次说的对于不可说的事物,他保持了沉默,但是他又觉得我们不应该止于沉默,于是他就闭上了眼睛,合上了嘴巴,去倾听。他倾听到了在这个庭院里边,那是水在回旋着。
水的“回旋”很有意思,在南半球和北半球水的回旋是向着不同的方向的,当然这个呼应的也是我们在南半球北半球所看到的星空的旋转方向是不一样的。
这里又有了一次对宇宙的呼应,他听到水在幽谧的水池里边——幽谧的水都看不到,深深的一个庭院里边的一个深深的水池里面的水,谁都看不到——它们却在遵循着宇宙的规律在回旋着。
他感到茉莉和忍冬的香味,这都是一个闭上了眼的人,或者其实真正的秘密在于这个人已经双目失明,那就是博尔赫斯——关于他双目失明的故事,我一会再讲——当他放弃掉了他的视觉,放弃掉了他从一开始对星星和亮点的那种执迷,而说不出它们的神秘的这种沉默以后,他就能够去感受香味,感受到鸟儿在这个庭院里睡着了。
甚至是门厅的弯拱。这个门厅的弯拱,对于一个盲人来说更有意义,他是摸索着的。摸到一个弯拱,知道这是一个门可以走进来。他的皮肤感受到了周围弥漫的湿气,然后他可以安心地说出“我身处在诗之中”。
当然如果我们一定要去解读,也可以解读到,原来诗是充满了这种所谓通感的呼应的。它的宁静,是对极静的听觉,而不是对某种声音的听觉。诗是一个人在高度敏感之下,去察觉到万事万物之间的呼应,万事万物之间的转化。其实这听觉嗅觉触觉对湿度的敏感,这一切也是构成我们个人的自我意识的种种。在这首诗里边,它们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也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宇宙。
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想起了一部科幻电影,就是前两年一时形成了话题的那一部《降临》。讲外星人来到地球,但是他们所书写的文字非常奇怪,是像水墨画一样的,由他们的触须喷射出来,然后地球有语言学家去解读,解读到最后变成了一种顿悟的过程。
这是语言在一个瞬间里边同时呈现无数的意义,这跟人类的语言不一样,人类语言是线性的,它不能同时呈现意义。但是在这个水墨喷涌的那一刻,它呈现了无数的意义,这倒是让我想起艺术。
艺术本身是超越非线性的。我们观看一幅画,去看一首诗,常常共时性地获得非常多的经验、非常多的撞击。我当时写《降临》这部电影的影评里边,我引用了一位禅师慧能的弟子永嘉禅师讲的一句禅结——就是禅宗公案里边他们会念的结语——“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就是说,一个月亮它蕴含了所有的水,但实际上我们看到所有的水都在倒映同一轮月亮。到底是水统领了月亮,还是月亮倒映出水?其实这就是能指和所指的问题,并不是那么重要。关键在于月亮和水就在这个叙述之中,在这首诗里边呈现出了这种共生的结构。
它所能够启示给我们的是什么?大自然之中的应和远远超出我们所意料,像月亮和地球上的水,本来是没有共同性的。月亮上并没有水,但月亮却无时无刻地按科学的角度引领着地球上水的潮汐。
这个慧能的弟子永嘉禅师,应该是不知道地球上的潮汐跟月亮引力有关。但他却知道月亮从我们这个角度去看上去,也像一个带有倒影的事物。对于这一个不懂得科学,却懂得诗意的人来说,也许它就是一汪水。
这种大自然里的应和,早在19世纪,现代诗的一位开山鼻祖波德莱尔,就写过一首十四行诗,叫《应和》十四行。当然,比他小一点的这位天才诗人兰波,也写过一首叫《元音》的十四行诗,也是关于大自然的各种感官之间的应和。
不过博尔赫斯的诗,又明显有别于他们的诗在于什么?就像我刚才说到的有两点,一点是博尔赫斯他是一个盲人,慢慢他年纪越来越大,他双目失明。他所有的经验,慢慢只能在一种回忆中不断地加强。
所以他诗里面的经验非常的强烈,比一个双目正常的人更加强烈。是为什么?因为他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再增加自己经验了,所以他就把这种旧有经验反复地去召唤出来,像是一个招魂一样,把它们一再地赋予更多更深的意义。
另外一点,博尔赫斯非常喜欢日本和中国文化,所以他的诗还有他的诗歌理念里边,也包含着这种东方的色彩。比如说这首诗里边我就想到了跟中国诗歌相似的东西是什么?中国诗是一种经验的诗,它不像西方的浪漫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的诗,或者超现实主义的诗,是一种超验的诗。
超验是超出个人经验,来自于某一种神秘的启迪,我们称之为灵感也好,或者说来源自诗人强大的想象力也好,或者说某种高于常人的同情心、同理心,都能带来超验。而经验的诗很大程度取决于他的实实在在的体验,一个人有了丰富和坎坷的人生历练,又有足够的才气,足够的比例去呈现这种历练,在中国诗的脉络里面,他就能成为一个成功的诗人。比如说杜甫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例子。
而博尔赫斯把中国诗的这种经验和西方诗歌这种超验混合了。就像刚才那首诗那样,神秘一方面来自于好像一个非常局促的当下,一个小庭院里的东西,他所见的东西是有限的,但他却从这个有限的经验推进进入超验,进入无限。
这个无限通过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来传递给我们,它只传递了这里有限事物,但你却用这些有限事物作为一把钥匙,去开启诗这个可以无限定义的这么一个空间。
最后说回博尔赫斯的失明,那好像是非常令人惋惜的。博尔赫斯他自己就写过这么两句诗,是叫《关于天赐的诗》,他说,“上帝同时给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天赐有什么呢?一个是他自己对书籍的热爱,他是一个博闻强识的人,他读了大量的书,而且他最热爱做的事情就是读书,所以当他被任命为国立图书馆馆长的时候,他也说过,他被70万册图书重重围住的一种幸福。但这种幸福维持不了多久,当年他就双目失明了,所以他说这真是上帝对他的一个讽刺。
但是说回来,上帝往往以这种讽刺来成就某个领域的伟大。从另一个角度里边造就了他们竭力想要补偿自己的缺陷的这种意志,同时又把这种缺陷置换成在相关的领域里边一种更加强烈的补偿。就像我们熟识的贝多芬,作为一个音乐家,他是听觉有问题。而梵高作为一个画家,据说他是一个色弱
就像我刚才说的博尔赫斯,他看不到东西以后,他就求助于自己的记忆,把自己记忆变换出非常深刻的深度。我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看不到或者说遗忘掉一些东西的人,我们就没有这么珍惜我们要写啥东西。但至于一个已经明确知道自己的余生不能再见到某些自己珍惜事物的人,他只会用自己最优秀的语言,最有力量的语言去再现,甚至去重新创造一个属于他的经验。
今天就分享到这里,下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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