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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八道

 昵称BbprGMTQ 2021-05-05

有个朋友,母文盲、父闲汉。自小的家庭环境——女人拉扯孩子,忙农活。男人打工、吹牛,顺带打老婆——是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这朋友也出息,自食其力考上大学。可他爹嫌花钱,眼看着要开学,收了通知书,锁上门不让出去。我这朋友铁了心翻墙而去,带着慈爱的母亲悄悄从娘家借来的一点钱,硬是完成了大学学业。后来也算是学有所成,吃苦又耐劳,一笔一划,一砖一瓦,终于博来个落户城市,算是完成了阶级晋级。可是他爹呢,又改伸手要钱了,总觉得大城市里人,都是吃皇粮的,个个吃香的喝辣的,有钱。搞得我这朋友的小家庭矛盾重重,不得安生。

总说中国人有人情味,说亲兄弟、明算账,那只是说说,中国人的俗话本来就不是理论标准,只是在需要时候的话术罢了。真要胆大妄为到明算账,得被亲戚朋友骂死,起码斥责没有人情味,变成现在网络里的红词“社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细想来,这人情味背后似乎都有点钱味。

人情味,看不到摸不着,也没有什么条文律例的约束,虽然毫无头绪,但是好像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乐善好施,急人所急,对谁都愿意出手相帮相助,是人情味。礼数周全,人情练达,会说话会办事,是人情味。待人宽厚,不走极端,凡事秉持中庸之道,是人情味。出手阔绰,礼重,或者需要尽责任时,出钱最多,是人情味。

看起来,所谓人情味,其实是指懂得人情礼势。这四个字似乎各具意思,“人”指基本情感,“情”指脸面和体面,“礼”指形式和仪式,“势”指地位的高低。懂得这四点规矩也就基本算是有人情味了。

可是,类似的道德秩序却不全面,甚至于只是表象,本质上我们崇尚的却不是道德完人,而是成功主义。一个道德上再是完美的人,如果没有现实的成功,也是被视为失败者的,有时候为了平衡道德与成功,这些人会被我们斥为迂腐、幼稚或不实际。而相反,道德上存在瑕疵,最终出人头地的,绝对是艳羡的对象。即便是历史上那些著名的道德高洁人士,仔细想来,人们崇尚的是他们获得的名望,而不是品德本身。便是人情味这三个字,实际上也透着实用主义。有的人情味是营造有利舆论和避免落于不利舆论,有的人情味完全就像是提前的人脉投资。所以不管是人情还是成功,最终的基准点都是向现实的利益靠拢。

利益既然如此重要,那么凡事自然以利益为标准,包括规矩在内。所以但凡规矩存在,也就必然存在破坏规矩。所谓物以稀为贵,攫取利益的精髓往往在于不按规矩出牌,经济上有个名词叫作投机,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利益最大化,要么来自于较高的起点,要么来自于速度和捷径(这两者往往是一回事),否则怎么说“人无横财不富”呢?就像若要在排队中占得先机,要么早早占据前排,要么就干脆插队——不遵守规矩自然而然异化成一种手段,或者说是一种可以争夺的资源。不过,既然规则存在,那么不遵守规则就会面临惩罚风险,于是把不遵守规则伪装成遵守规则就又成了一种技能,俗话说的“表里不一”就是其中最粗鄙的方式。当然,如果说不遵守规则带来的惩罚是为了攫取利益承担的风险,或者支付的代价,那么也有不择手段者视之为无物,就像“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的俗语,北宋邓绾的名言“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就是极典型的例子。

中国古代最视世俗人情为无物的,可能要数两个古老的职业——卖唱与卖笑。这里之所以强调世俗人情是对应于行业规矩的,这类边缘职业,因为其生计的艰难,反倒更具有强大的行业规矩,堪比西方世界的行会。

有一句极粗俗又广为流传的俗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多半就与世俗间的“人情味”有关。

古代所说的情义本身多半与情感是无关的。例如夫妻之情并非爱情,而是夫妻间道德礼数的和谐,父母恩义并非亲子天情,而是道德律令规定的种种行为。中国人讲究仁义礼智信,只是发展到后来已经彻底形成一套完全脱离人性情感的行为规范,而情义就在于这些规范的落实,而不在于人性情感的真实。情义,不在于你爱不爱那个女人,你爱不爱你的母亲,也不在于你们相互是否因为对方而快乐,只在于道德行为规范有没有执行到位。

所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一样,所谓“情义”只是外表的装饰,内里却是他物。就像传统的孝,表面上是情,本质上是实用性质的“顺”,是服从、顺从和等级。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家国同构。说忠孝不能两全,实际上,孝是忠的根基,忠是孝的升级。

阶层越高,这点越是明显,小门小户尚有些人性之情、天伦欢乐,豪门巨户却是壁垒森严、规矩严密。就像明朝礼教森严,但是江南水乡贫苦人家,女人也是抛头露面,养家糊口,反倒是受礼教约束小些。反观富户女眷,则严厉得多,尤其是待字闺中的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尚属轻的,有的所谓闺房根本就是牢房。《牡丹亭》里杜丽娘已到待嫁年纪,居然不知自家有个后花园。

古代官场和富贵大家,最是讲究尊卑礼节。官场中人风度翩翩,仪态尊贵,礼数周全。可也是最凶险之地,群狼环伺,人人自危,踏错半步,万劫不复。中国古代文学的巅峰公认为《红楼梦》和《金瓶梅》,其重就在于透彻二字。中国古代上下层社会之封闭,可由文学作品略见一斑。脂砚斋在“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一章批了这么一段话,说近闻一笑话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人罕然问曰:“皇帝如何境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脂砚斋紧接着批曰:“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这笑话再配上那句让人贻笑千年的”何不食肉糜“,便是一副颇完美直观的古代阶层疏离素描。

通透之人说通透之言,曹雪芹之所以通透是因为上下两层他都知道,想来所谓“兰陵笑笑生“也必是此类人物,否则怎会如此通透呢?父慈子孝、天伦美满,顺天应人,背后则男盗女娼、落井下石、斑斑血迹。柳湘莲说“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于是,尊贵森严之地,高不可攀之人,倒成了肮脏下流之处,虚伪无情之辈。

婊子与戏子身份特殊,与普通百姓而言有两点大不同。一是他们身为贱籍,是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比普通人的社会地位更低,更尝尽冷暖。二是他们从事娱乐性职业,有机会出入侯门相府,接触高层。所以他们既看透世态炎凉,又知道礼仪节律背后的虚伪。于是,所谓情义就被他们嗤之以鼻,只当是混口饭吃的虚与委蛇。

当然,以上只不过是忽发奇想的虚妄之言,多半做不得准,就当胡说八道,全做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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