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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病之王:癌症传》读书笔记一

 西贝的理想王国 2021-05-15

《众病之王:癌症传》读书笔记一

悉达多·穆克吉  中信出版社  20132

全书36.5万字

你知道目前的各种癌症疗法从何时起、从何处来、出自谁手吗?人类走到这一步花了多长时间付了多少代价?医生、科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等癌症治疗团队不惧危险的与射线、元素、毒素打交道,执着而坚韧,是兴趣引发的狂热还是职责产生的慈悲?参与药品临床试验的癌症患者是为了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还是有意贡献自己的生命?这本书是写给普通人的癌症说明书。知己知彼,了解这一强大的敌人,我们才有可能获得对其优势乃至胜利。

这本书让我们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过去罹患这一疾病的患者所遭受的苦难,他们的苦难,才让我们实现了今天的进展。有些人贡献了自己的生命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一疾病,我们必须记住他们,并纪念他们。这本书的部分意图还在于要让公众明白癌症的复杂程度,并由此感激前人在探索这一领域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聪明才智和坚韧不拔。当知道了在4000年来的抗癌战斗中,一代又一代的男男女女贡献了勇气、想象力、发明创造和乐观精神,你就会在癌症医疗团队的不懈探索和患者的坚强意志之间看见人类生生不息的前进动力和希望之光。

引子

2500年前,36岁的阿托莎(Atossa)身患Ⅲ期乳腺癌,她的绝望与悲愤久久地回荡在耳边。这位波斯王后用布裹住自己癌变的乳房,藏匿起患病的躯体,然后以一种毅然决然与先见之明的态度,极其愤怒地要求手下的奴隶用刀把她的乳房割下来。让人想起了“19世纪时迷恋于'完满’的外科医生威廉·霍尔斯特德(WilliamHalsted)”,他通过较大面积的毁形性手术,切除癌症;他所希望的是:切得越多,就意味着越能治愈。

千百年来,在这些医疗层面、文化层面和隐喻层面的理解之下,暗潮涌动的,是对这种疾病的生物学认识。而这种认识往往随着时代的前进,发生根本性的嬗变。现在我们知道:癌症,是由某一单个细胞的生长失控引起的疾病。癌症是生在我们的基因组里的:对我们的身体来说,解放了正常细胞分裂的那些基因,并不是“外来者”,而恰恰是“曾执行关键细胞功能的基因突变、自我扭曲的版本”。而且,癌症根植于我们的社会中:随着我们这个物种寿命的不断延长,也不可避免地会释放恶性增长。

但未来的故事无论怎样展开,都会打上过往人类曾经尝试各种努力的烙印。解剖学家安德雷亚斯·维萨里(1514~1564)试图发现造成癌症的黑胆汁这种体液来源。但是,他找不到这种黑胆汁,于是发起搜寻癌症的真正病因和疗法。中世纪的外科医生采用原始的外科方法攻击癌症。约翰尼斯·史卡尔提特斯(JohannesScultetus)就描写了一种乳房切除术——用火、酸和皮革绑缚来做外科乳腺癌移除。”1800年到1900年之间,外科医生设计了日益激进的手术,来攻击体内的癌症之瘤。19世纪90年代,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威廉·斯图尔特·霍尔斯特德设计了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切除乳房、乳房下的肌肉和相关联的淋巴结。霍尔斯特德写道:“患者是一位年轻小姐,我真不愿毁坏她的外形。”在这幅版画中,霍尔斯特德刻画了一位理想化的病人。然而,真正的乳腺癌患者往往是长有大肿瘤的老年妇女,这种激进的攻击性手术远远超出了她们的承受能力。

玛丽·居里和比埃尔·居里发现镭之后,肿瘤学家和外科医生开始投放大剂量的辐射治疗肿瘤(放疗)。但是,辐射本身是具有致癌性的。玛丽·居里就是死于数十年暴露于放射线下所导致的白血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意大利巴里港的一次空袭中,几十吨芥子气被释放到空气中,杀灭了人体内的正常白细胞。这引起制药学家的注意,促使他们幻想利用一种类似的化学品杀灭白细胞上的癌症(化疗)。化疗其实是受战争的启发而问世的。1947年,西德尼·法伯(现代化学疗法之父)发现了一种叶酸类似物叫氨基喋呤可以杀死骨髓中快速增殖的细胞。他利用氨基喋呤实现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缓解,虽然这一缓解是短暂的,但仍具有历史意义。玛丽·拉斯克,居住在纽约市一幢白色的公寓中。她是一位传奇性的企业家、社会名流、公关活动家和公众利益倡导者。拉斯克被公认为癌症医学研究的“神仙教母”;正是在她的强力劝导和推动下,美国发起了全国性的抗癌战争。西德尼·法伯是拉斯克的知己、导师和战友,他给抗癌战争提供了医学专业上的支持。

在早期化疗胜利的启发下,抗癌运动者在拉斯克和法伯的带领下,促请美国发动一场抗癌战争。1970年,拉斯克派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整版的广告,劝诱尼克松总统支持抗癌战争。拉斯克精明的广告应用和强大的图像宣传,仍然启迪着一代又一代的公共运动者,包括绿色和平组织。

1775年,伦敦外科医生波西瓦·帕特发现阴囊癌高发于青少年烟筒清扫工群体,他提出了一项煤烟和卵巢癌之间的关联,发起搜寻环境中可预防的致癌物。20世纪50年代的创新性研究,建立了吸烟与肺癌之间的关联。哈罗德·瓦缪斯和迈克尔·毕晓普发现,癌症并不是外源性病毒引起的,而是通过激活(所有正常细胞内都含有的)内源性的前体基因而引起的。麻省理工学院的罗伯特·温伯格同全球的合作者共同努力,发现了老鼠与人类癌症中扭曲的基因。科学家已经测序了整个基因组(所有的23000个基因),使得记录每一个基因改变(相对于正常基因)成为可能。 

第一部分:黑色体液淤积不化

血液化脓--白细胞在血液里暴增。1845年,年仅24岁的德国研究者鲁道夫·魏尔啸(Rudolf Virchow)独立发表了一篇病例报告,病人是一位55岁左右的厨师。白细胞在她血液中爆发性地增长,在其脾脏中形成了浆状黏稠物。魏尔啸认为,血液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转变成另一种东西。此外,该病不同寻常的症状,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脾脏增大是怎么回事?身体没有任何伤口或者化脓之处,又是怎么回事?魏尔啸开始考虑,是不是血液本身有问题?他无法找到统一的解释,但又想为这种病寻找一个名字,最终确定用“weisses Blut”——“白血”一词,这只不过是如实描述了他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几百万白细胞。1847年,他把这个名字改为听起来更学术化的“leukemia”,这个词来源于“leukos”一词,在希腊语中表示“白色”。把疾病名称从夸饰的“血液化脓”改名为平实的“白血病”,对理解白血病产生了深刻影响。

魏尔啸于19世纪40年代初进入医学界,借助所有生物体是由被称为“细胞”的基础材料构建而成的概念,创建了一种人类生物学的“细胞理论”。它立足于两个基本原则:首先,像所有动物和植物一样,人体是由细胞组成的;第二,细胞只能来自于其他细胞。这两项原则看似简单,却能够使魏尔啸就“人类生长的本质”问题,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假说。如果细胞只能起源于其他的细胞,那么“生长”就只能以两种方式发生:或者通过增加细胞数量,或者通过增大细胞体积。魏尔啸把这两种方式分别称为“增生”(hyperplasia)与“肥大”(hypertrophy)。“肥大”发生时,细胞数量并未改变,而仅仅是每一个单细胞的体积都发生了增大,就像一只气球被气吹起来了。与此相反,“增生”则是由于细胞数量增生而成长。每一种人体组织的生长,都可以用增生和肥大这两个术语来描述。在成年动物中,脂肪和肌肉通常是通过“肥大”来生长的。相比之下,肝脏、血液、肠道和皮肤,都是通过“增生”来成长的——细胞变成细胞,变成越来越多的细胞。这个解释颇具说服力,并且引发了一种新的认识——不仅是对细胞“正常生长”的新认识,也是对“病理性生长”的新认识。病理性生长也像正常生长一样,可以通过肥大和增生而实现。当心肌受迫推动一个堵塞的大动脉出口时,它常常让每一个肌肉细胞都变得更大,以制造更大的力量,最终导致心脏生长得过大,以至于可能无法正常发挥功能,这就是病理性肥大。

魏尔啸很快就碰巧发现了典型的病理性增生——癌症。通过显微镜观察肿瘤的生长,他发现了细胞的不受控制的生长——极端形式的增生。魏尔啸检查癌变结构的时候,发现这种生长往往似乎自己有了生命,细胞就好像被一种神秘的新力量驱动着生长。这不仅是通常意义上的生长,而是另一种重新定义的、新形式的生长。虽然魏尔啸并不理解这种生长所依赖的机制,但是他颇有先见之明地把其称为“瘤形成”(neoplasia)——一种新的、难以解释的、扭曲的增长,一个回响在整个癌症历史中的词汇。魏尔啸于1902年去世时,新的癌症理论已经慢慢地从所有这些观察中整合提炼出来。即癌症是一种病理性增生导致的疾病,癌变的细胞获得了自由分生的意志。这种异常的细胞分裂失控,造成组织块(肿瘤)入侵人体器官、破坏正常的组织。这些肿瘤也会从一个部位散布到另一个部位,如在骨骼、脑、肺等距离该病灶相对较远的部位出现病症,这种现象被称为“转移”。癌症有多种不同的形式:乳腺癌、胃癌、皮肤癌、宫颈癌、白血病和淋巴瘤等。但就细胞层面而言,所有这些疾病都与之息息相关。在每一种病症下,细胞都有相同的特征:失控的病理性细胞分裂。

有了这样的认识,19世纪80年代后期,研究白血病的病理学家重新回到了魏尔啸的工作轨迹——白血病不再是“血液化脓”,而是血液中的“瘤形成”。白血病是一种血液中白细胞恶性增殖的疾病。它是熔融的、液态形式的癌症。有了这种开创性观察,白血病研究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并且突飞猛进。20世纪初,医学界已经清楚白血病具有几种形式:它可能是慢性平缓发展的,缓慢地腐蚀骨髓和脾脏;或者可能是急性剧烈的,仿佛在“人格”上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疾病——突然的发热、阵发性出血,以及令人瞠目的细胞快速增生。第二种形式被称为急性白血病,根据所涉及的癌细胞类型,又进一步分为两个亚型。正常血液中的白细胞,可大致分为两种类型的细胞——髓样细胞与淋巴细胞。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AML)是髓样细胞的癌症。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LL)是不成熟的淋巴细胞的癌症(较成熟的淋巴细胞的癌症被称为淋巴瘤)。

儿童中,最常见的白血病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它几乎总是迅速而致命。1860年,魏尔啸的学生迈克尔·安东·比尔默(Michael AntonBiermer)描述了已知的第一例这种形式的儿童白血病。五岁的玛丽亚·斯派尔(MariaSpeyer)精力充沛、活泼俏皮,是维尔茨堡一位木匠的女儿。但她从首发症状到诊断到最后死亡,病情的发展迅猛、无情,持续了还不到三天。

1903年(魏尔啸在柏林去世一年后),西德尼·法伯出生在纽约州的水牛城。20年代晚期,法伯完成了病理学的高级培训,在波士顿儿童医院担任该院第一位全职病理学家。他完成了一部出色的儿童肿瘤分类研究报告,以及一本教科书——《尸检》(The Postmortem Examination)。它被人们普遍奉为该领域的经典之作。30年代中期,他已经是一名杰出的病理学家,牢牢地困在医院的后巷里,被人称作“给死人看病的医生”。他花了近20年,在地下室里痴迷地盯着显微镜搞研究,取得的学术成就,使他升任儿童医院的病理科主任。但在法伯眼里,病理学正在与医学分道扬镳,成为了过度关注死者的一门学科,而拉大了与生者的距离。现在,他已经厌烦了这种只能侧面冷眼旁观疾病,却不接触或治疗活生生的病人的工作;他受够了只面对组织和细胞,觉得自己碰到了职业的“玻璃屋顶”。因此,法伯决定要在职业方向上做出重大转变。他不想再继续眯眼盯视显微镜下无生命的标本,他要奋起一跃,跳到楼上的诊室——从他了若指掌的微观世界,跳到患者与疾病的广阔天地中;他要利用从病理标本中获得的知识,设计出新的治疗手段。法伯内心翻滚着治病救人的渴望。1947年夏天,他坐在地下室的实验室里,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在所有的癌症中,他要选择把注意力重点放在最古怪、最无望的病种上面——儿童白血病。根据他的推断,要理解整个癌症,你需要从它复杂的底部开始,也就是它的“地下室”。而一个来自纽约的包裹里,就装着几瓶叫作“氨基喋呤”(aminopterin)的黄色结晶化学品,它们被运送到法伯在波士顿的实验室,为阻止儿童白血病的恶化带来一丝希望。对于法伯来说,白血病就代表了这种生物范式。从这个简单的“非典型野兽”入手,他能深入探索其他更为复杂的癌症世界;细菌也可以教他如何来思考大象。法伯天生就是一位反应敏捷的直觉型思想家。在这里,他同样凭着本能快速做出了判断。那个10月的早晨,从纽约寄来的包裹正在实验室里等他。他撕开包裹,拿出装有化学制剂的玻璃瓶,同时几乎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揭开一席对于癌症全新思考的大幕。

癌症是比断头台还嗜血的怪物。西德尼·法伯接到化学制剂包裹之际,正值医学史发展的一个关键时刻。20世纪40年代开始,所有的疾病都呈下降趋势,癌症却拒绝跟随“前进的步伐”。医生治愈癌症(如果可以治愈的话)只有两种手段:手术切除肿瘤或用放射线烧灼——在灼热射线与冰冷刀具之间做出选择。癌症的'治愈’仍然只依靠两个原理——去除和破坏病变组织(前者通过手术,后者通过X射线),尚未证明有其他治疗手段。”而抗癌还没有完全进入政治视野,投入的研究资金远远不够。与科研经费的停滞状态相比,癌症本身的迅速崛起更令人印象深刻。在19世纪的美国,癌症肯定已经存在并且被注意到了,但是,当时癌症在很大程度上仍潜伏在众多常见疾病的阴影之下。1899年,水牛城的著名外科医生罗斯威尔·帕克(Roswell Park)认为,癌症总有一天会超越天花、伤寒、肺结核,成为全国最主要的死亡原因。到1926年,癌症已成为全美第二常见的死因,仅次于心脏疾病。在美国,自从20世纪初,就不断有人呼吁“建立一个系统性对抗癌症的国家响应机制”。1907年,一群癌症外科医生聚集在华盛顿威拉德饭店,成立了一个新的组织——美国癌症研究会(the American Association forCancer Research),向国会争取更多的资金用于癌症研究。1910年,在该组织的游说下,塔夫脱总统向国会提议建立癌症研究的国家实验室。尽管该计划起初赢得了人们的关注,但是几经尝试之后,由于缺乏政治上的支持,这一计划在华盛顿被搁置起来。

20年代末,塔夫脱做出提案的十年之后,癌症研究领域找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新斗士——马修·尼利(MatthewNeely)。尼利虽然在政治科学方面经验较少,但已经注意到在过去十年中,癌症死亡率的显著增加——从1911年的7万人达到1927年的11.5万人。尼利请求国会拨款500万美元,奖励“能够阻止人类癌症的任何研究信息”。这样一个浅薄的提议,相当于在警长办公室里挂上一幅通缉犯的照片,当然只能招来浅薄的反应。在几个星期内,尼利在华盛顿的办公室就被数以千计的信件淹没了,从江湖医生到信仰治疗师都纷纷推销自己的“治癌良方”:面膜、补药、油膏、涂油手帕、药膏、圣水……这些反馈激怒了国会,最终批给了尼利的“癌症防治法案”5万美元,近乎闹剧似地将其预算砍到了只有之前所要求数额的1%。1937年,不屈不挠的尼利再次入选参议院,并发起了又一次全国性抗癌运动。这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而是跟参议员荷马·伯恩(Homer Bone)和众议员沃伦·马格努森(Warren Magnuson)采取联合行动。到这个时候,癌症已经引起公众的广泛关注。同年6月,参众两院举行了一次联席会议,共同起草了一项立法来解决这个问题。经过初步的听证,该法案在国会火速通过了各种程序,于1937年7月23日得到一致通过。两周后,8月5日,罗斯福总统签署了“国家癌症研究所法案”(National Cancer Institute Act)。

该法案催生了一个国家级科学机构——国家癌症研究所(NCI)。该机构旨在协调各类癌症研究与教育。研究所设立了一个科学家咨询理事会,成员来自各大学和医院。1938年10月3日,在为实验室建设破土动工之际,伯恩参议员信誓旦旦地宣布:“国家正集结全力征服癌症,这是有史以来鞭笞人类的最大祸害。”经过近20年几近徒劳无功的努力,一个“协调性对抗癌症的国家响应机制”似乎终于走上了正轨。1938年初冬,贝塞斯达的国家癌症研究所园区刚刚启动几个月,世界就风云突变,对抗癌症的斗争被另一种战争带给世人的震撼所掩盖。这一年的11月,纳粹军队在全德国展开反犹太人的行动,将成千上万的犹太人赶进集中营。冬末,亚洲和欧洲各地爆发了军事冲突,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揭开序幕。到了1939年,这些小规模冲突导致了战争全面爆发,1941年12月,美国也卷入了全球战火,再难脱身。

战争需要国家大幅调整“优先事项”的安排。国家癌症研究所曾希望把在巴尔的摩的美国海军医院,改组为临床癌症中心。随着战争的爆发,该医院被迅速改建成了一所战地医院。科研经费停滞,被分流到与战争直接有关的项目。科学家、游说者、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从公众关切的“雷达屏幕”上消失了。一名研究人员回忆说:“大多数人都销声匿迹,他们的贡献通常在讣告中才能看到。”

人们也差点为国家癌症研究所写了“讣告”!国会承诺对“系统性抗癌响应机制”投入的资金从未兑现,国家癌症研究所也被打入“冷宫”。40年代,研究所虽然配备了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现代化设施,但是景色焕然的园区却沦为了一座“科学的鬼城”。一位科学家开玩笑地称它是“一处美好、安静的乡间僻壤。那些日子里在阳光充足的大窗户下迷迷糊糊地打盹儿很是惬意”。

大众对癌症的呐喊也陷入了沉默。经过媒体简短而混乱的注意之后,癌症再次成为一种只能小声嘀咕、没人公开谈论的疾病。法伯在1947年进入“癌症世界”时,十年前的舆论浪潮已完全消退。癌症已再次成为一个政治上无声的疾病。在儿童医院通风良好的病房内,医生与患者正在进行着一场仅属于他们自己的癌症战争。而在楼底下的通道里,法伯则以他的化学品和实验,开启了一场一个人的战斗。

这种孤立反而是法伯取得早期成功的关键。法伯与公众监督的聚光灯绝缘,促使他可以针对令人困惑的“癌症版图”中的一小片进行研究。白血病是疾病中的一个“孤儿”——内科医生抛弃了他,因为无药可救;外科医生抛弃了他,因为谁也不能对血液开刀。用一位医生的话来说,“从在某种意义上讲,在'二战’以前,白血病甚至算不上是癌症”。这种疾病寄生于疾病王国的“边陲”,是一个潜伏在学科之间和科室之间的“贱民”。

如果说白血病“属于”某一个领域的话,那就是对正常血液进行研究的血液科了。法伯认为,如果要找到对这一疾病的治疗方法,就应该从血液研究入手。如果他能发现正常血细胞是如何形成的,就能倒过来找出阻止异常白血病细胞生长的途径。于是,他的策略是采用“从正常到异常”这种方法,“反向”对抗癌症。法伯在1946年初夏忙于研究维生素、骨髓与正常的血液之间的联系。事实上,他受这些方面启发而进行的第一期临床试验,演变成了一个可怕的错误。露西·威尔斯曾经发现,如果为营养缺乏的病人摄入叶酸,可以恢复他们正常的造血。法伯不知道如果让白血病患儿服用叶酸,是否可以让他们的血液也恢复正常。顺着这一牵强的想法,他在获得了一些人工合成的叶酸之后,招募了一批白血病患儿列队实验,开始为他们注射叶酸。但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法伯发现叶酸非但没有阻止白血病的发展,反而加速了白血病的恶化。一位病人的白细胞计数,几乎翻了一倍。另一位病人的白血病细胞暴增,涌入血液中,并且令恶性细胞渗出皮肤。法伯匆忙地终止了实验。他称这种现象为“加速”,就好像某种危险物体在自由落体中加速落地。法伯的试验令儿童医院的儿科医生们大为愤怒。这种合成叶酸不仅加剧了白血病病情,还可能促使病童死亡。但法伯感兴趣的是,既然叶酸能促进儿童白血病细胞的发展,那么,如果他能用某种药物切断病童体内叶酸的供应,将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比如一种“反叶酸”(叶酸拮抗剂)?一种阻挡白血细胞生长的化学物质,能否阻止白血病?从儿童医院地下实验室走回到他位于布鲁克林区艾默里街住所的长路上,法伯不断地思考这样一种药物。在法伯第一次颇具灾难性的药物试验中所使用的叶酸,来自于他的一位老友、化学家耶拉普拉伽达·苏巴拉奥(YellapragadaSubbarao),大多数同事叫他“耶拉”。法伯写信给苏巴拉奥,问他可否让他用“叶酸拮抗剂”治疗白血病患者。苏巴拉奥同意了。1947年夏末,第一批拮抗剂就从立达制药厂在纽约的实验室寄到了法伯的实验室。

法伯下战书。1947年8月16日,住在动物园对面住宅区里,一名波士顿船厂工人的孩子离奇地病倒了。孩子名叫罗伯特·桑德勒(Robert Sandler),只有两岁,两个多星期以来持续低烧,体温忽高忽低同时伴有日益严重的昏睡,面无血色。法伯用显微镜观察他的血液,发现成千上万不成熟的淋巴白血病原始细胞,正在疯狂地进行分裂。它们的染色体不停地凝聚、展开,就像拳头握紧又松开。桑德勒抵达儿童医院的时候,法伯刚刚在几周前收到来自立达实验室的第一个包裹。1947年9月6日,法伯开始为桑德勒注入喋酰天冬氨酸(pteroylaspartic acid,或称PAA),这是立达出品的第一种叶酸拮抗剂。(当时,进行药物临床试验通常不需要患者方同意——甚至试验有毒的药物也不需要。家长偶尔会被笼统地告知所要进行的试验,孩子们则几乎从未被告知过或征询过意见。关于人体实验的“纽伦堡规则”要求受试患者明确、自愿地同意。该规则起草于1947年8月9日,也就是PAA试验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远在波士顿的法伯是否听说过这种“需要患者同意的规则”,不得而知。)PAA收效甚微。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桑德勒越来越没精神;走起路来也开始跛腿,这是白血病压迫脊髓的结果。他还出现了关节疼痛,随之全身转移,剧痛无比。然后白血病在他的某一大腿骨处爆发,造成骨折,并引发了无以名状的疼痛。到12月,病情似乎已经无望缓解。桑德勒的脾尖因为白血病细胞的作用而变得更加沉重,甚至垂到了骨盆里面。他精神倾颓、无精打采、身体肿胀、面色苍白,几乎奄奄一息。然而在12月28日这一天,法伯又从苏巴拉奥和克尔特那里收到了一种新型叶酸拮抗剂——氨基喋呤,其结构略微区别于PAA。这种药物一寄到,法伯就立即将它注入了小男孩体内,希望至少能给男孩的癌症带来些许的缓解。结果反应很显著。曾经攀到了天文数字的白细胞计数(在9月是1万,11月是2万,12月接近7万),在药物的作用下突然停止了,原地踏步。然后更惊人的是,计数开始下降了,白血病原始细胞逐渐在血液中减少,几乎消失殆尽。到了新年之夜,计数下降到了峰值的1/6,接近正常值的水平。癌细胞并未完全消失。虽然在显微镜下显示仍然有恶性白细胞,但它已暂时得到缓解,在波士顿这个寒冷的冬季,冻结在男孩的血液中。1948年1月13日,桑德勒回院复诊,这是他两个月内第一次自己走进诊所。他的脾脏和肝脏已经大幅缩小,因此法伯指出他的衣服“在腹部那里变得非常宽松”。他的出血已经停止,胃口大开,仿佛想补上六个月以来错失的美味。到了2月,法伯注意到孩子的灵敏性、营养和活动量都已和他的双胞胎兄弟不相上下。桑德勒的病情出现缓解,在白血病的历史上前所未有,这让法伯开展了一系列忙碌的治疗工作。1948年初冬,更多的孩子来到了他的诊所:有喉咙痛的三岁男孩、头部和颈部有硬块的两岁半女孩等等,它们最终都被诊断为儿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来自耶拉的叶酸拮抗剂供应充足,患者也迫切地需要这些药品治疗,于是法伯又增聘了一些医生来从旁协助,包括血液学家路易斯·戴蒙德(Louis Diamond)和一组助理:詹姆斯·沃尔夫(James Wolff)、罗伯特·默瑟(Robert Mercer)和罗伯特·西尔维斯特(RobertSylvester)。

法伯第一次临床试验的失败,曾激怒了儿童医院院方。现在的第二次临床试验把院方的忍耐逼到了墙角。医院通过表决,认为白血病病房的气氛过于激进、太过冒险,不利于医学教育,因此决定从白血病化疗病房撤出所有儿科实习医生。这一决定实际上让法伯小组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法伯和他的助手们只能亲自承担所有照顾病人的工作。正如一名外科医生指出的那样,患有癌症的儿童,通常都被“塞到医院偏远角落里的病房中”。儿科医生认为,既然他们已经离死不远了,何不更仁慈温和一些,“让他们平静地死去”。一位临床医生建议,将法伯新的“化学品”只留作挽救孩子生命的最后一招。这令法伯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前作为病理学家的生活。他忍不住反唇相讥:“真到那个时候,你需要的唯一药品就是防腐液了。”法伯把靠近卫生间的一间病房的里屋改造成了一间临时诊室。他原本不多的助手也被安置在了病理科空置的里屋、楼梯井、办公室。院方的支持是微不足道的。法伯的助手们要自己削尖骨髓针,这种古老过时的做法犹如让外科手术师自己在磨刀石上磨刀。他的工作人员注重细节,一丝不苟地跟踪记录患者的病情:每一次血球计数,每一次输血,每一次发热,都要详细记录。如果能战胜白血病,那么法伯希望能为后人记录下这场战役中的每一分钟,即使没人愿意亲眼见证。同时,“法伯能治疗儿童白血病”的消息不胫而走,逐渐有越来越多的儿童前来求诊。一个又一个案例让人看到了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模式——叶酸拮抗剂可以促进白血病细胞计数的下降,有时甚至会令它们完全消失——至少暂时如此。还有像桑德勒那样显著缓解的病例。两个男孩通过氨基喋呤的治疗,可以返校读书。另一名曾卧床七个月的两岁半女孩,也能“游戏和到处跑动了”。血液恢复正常,几乎让孩子们恢复了稍纵即逝的正常童年生活。

但是同样的宿命仍然无法摆脱:癌症缓解几个月后,仍会不可避免地复发,即便耶拉最强大的药物也无能为力。这些白血病细胞会重返骨髓,然后迸发出来,进入血液,即使最活跃的叶酸拮抗剂,也不能遏制它们的增长。罗伯特·桑德勒用药后几个月里病情曾有好转,但仍于1948年殇逝。

然而即便只是暂时的缓解,它仍然是真正的缓解,极具历史意义。到1948年4月,法伯的治疗小组掌握了足够的数据可以在《新英格兰医学期刊》(New EnglandJournal of Medicine)上发表一篇初步的医学报告。该小组已治疗了16例患儿,其中10例有疗效。有5名儿童(约1/3的初始群体)在确诊后的四个月,甚至六个月内,仍然存活。对白血病来说,六个月的生存几乎相当于永恒。法伯的论文于1948年6月3日发表,有七页篇幅,挤满了表格、数字、显微镜照片、实验室量值和血球计数,论文的文字刻板僵硬、端正而不带感情,科学性极强。然而,它像所有伟大的医学论文一样引人入胜,像所有的杰出小说一样历久弥新。如今读来,当时的情境仿佛历历在目:波士顿诊所忙乱的日子里,患者命悬一线,法伯和助手们忙不迭时地为治疗这种一闪即逝又不时复发的可怕疾病寻找新药。这个故事情节起伏,有开端,有发展,不幸的是,也有结局。

一位科学家回忆说,当时医学界对这篇论文的反应是“怀疑、不相信和愤怒”。但是对法伯来说,他的研究提供了诱人的消息:癌症,即使是最恶性的一种,都可以用一种药物、一种化学药品治疗。在1947年到1948年之间的六个月里,法伯看见一扇门开启了,虽然时间短暂,但是门内充满了诱惑。只是随后门再次紧闭。然而他通过门廊瞥见了一种灿烂辉煌的可能性。通过积极的化学药物治疗,令一种侵略性的全身性肿瘤消失,这绝对是癌症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先例。1948年夏天,法伯的一位助手为一名接受了氨基喋呤治疗的白血病患儿进行骨髓活检,结果令人难以置信。他写道:“骨髓看起来那么正常,让人恍惚以为可以'治愈’白血病了”。

法伯的梦想的确如此。他梦见某种特异性的抗癌药物杀死恶性细胞,让正常细胞再生,重新回到它们的生理空间;他梦见一整套能消灭肿瘤细胞的抗癌药物;他梦见用化学药品治愈了白血病,然后再将这种施治经验应用于更一般性的癌症治疗中。法伯在抗癌医学领域掷下了挑战书,令整整一代医生和科学家投身于这场战争中。

隐秘的瘟疫。癌症是一种与年龄相关的疾病,其发生概率有时是呈指数性地随年龄增加。如患乳腺癌的概率在30岁左右的妇女中是1/400;而70岁左右的妇女,每9人中就会有1人患乳腺癌。在古代社会,人们长期受到肺结核、霍乱、天花、麻风病、鼠疫或肺炎等疾病的威胁,往往还没有得癌症,就死掉了。即使癌症存在,也被淹没在其他的疾病海洋中。事实上,癌症在世界上的崛起是由“双重否定”造成的结果:只有当所有其他的“人类杀手”被消灭了,癌症才成为普遍现象。19世纪的医生往往把癌症与文明联系在一起,认为现代生活的匆忙无序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体内的病理变化,导致了癌症。“长寿”肯定是20世纪早期癌症普遍出现的重要因素,但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因素。我们对癌症做出早期检测以及准确判断癌症死因的能力在上个世纪得到了大大的加强。19世纪50年代白血病患儿的死亡,被归因于脓肿或感染(或归因为贝内特的“血液化脓”)。手术、活检和尸检技术又进一步加强了我们诊断癌症的能力。引进的乳房X线照相术能检测到早期的乳腺癌病征,大幅“增加了”乳腺癌发病率。这一结果看似矛盾,但却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X射线使得人们能够诊断出早期的肿瘤。最后,现代生活结构的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癌症所表现的范围,某些类型的癌症发病率增加了,某些类型则减少了。

摇表同情。可移动的肿瘤是早期的原位癌。不可移动的肿瘤是晚期浸润型的、转移的肿瘤。亨特认为,只有可移动的肿瘤才值得做切除手术。对于晚期形态的肿瘤,他坦率地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寒的建议——只能“遥表同情”。亨特是一位完美的解剖学家,但他的手术理念远远领先于他的双手。他精力充沛,行事勇往直前,每晚只睡四个小时。为了不断地练习手术技巧,不放过动物王国每一个角落里的尸体——包括猴子、鲨鱼、海象、野鸡、熊和鸭子。但面对活生生的患者,他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即使他把病人用酒精和鸦片迷倒后,以极快的速度进行手术,但是手术对象从冰冷不流血的尸体一跃至活人身上后,仍充满了危险。病人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手术中的痛楚,还有手术后被感染的威胁。那些在手术台上经历了可怕的磨难而幸存下来的患者,往往不久之后还会在自己的床箦之上更悲惨地死去。1846年到1867年这短短的几十年间,人类的两项发现一举扫荡了困扰手术的这两重阴霾,从而使癌症外科医生重拾起亨特曾试图在伦敦力求完美的大胆尝试。

消毒和麻醉这两项技术的突破,让手术化蛹成蝶,从中世纪的桎梏中摆脱出来。有了乙醚和石炭酸皂做武器,新一代的外科医生冲破了曾令他们望而止步的瓶颈,在人体上实现了亨特及其同事当年只能对尸体进行的复杂解剖程序。一个癌症手术的辉煌世纪展现在人们面前。从1850至1950年,外科医生向癌症发起了大无畏的进攻——剖开身体,切除肿瘤。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是多才多艺的维也纳外科医生特奥多尔·比尔罗特(Theodor Billroth)。生于1821年的比尔罗特以同样的热情专注于音乐与外科手术的研究(这两种专业往往携手而行。两者都把手的技艺推向极致;都要随着不断的实践和年龄的增长而成熟;都依赖于灵巧、精确、相对而生的拇指)。1867年,身为柏林大学教授的比尔罗特开始系统性地研究打开人体腹腔、消除恶性肿瘤的方法。直到比尔罗特的时代,腹部手术后的死亡率之高,仍令人望而却步。比尔罗特的研究细腻而有条理:仅仅是为了练习打开和缝合动物和人类尸体的腹部,确定明确而安全的手术路径,他就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反复实践。80年代初,他已确定了手术路径,“目前已经足以证明,开腹手术是可行的”。他写道:“我们下一步所要关注、研究的对象,必须是确定适应症,以及开发适应各种病情的手术技术。我希望我们已经迈出了很好的一步,能够拯救那些迄今为止被视为无医可救的不幸患者。”

比尔罗特被任命为综合医院(Allgemeines Krankenhaus)的教授,该院是维也纳大学的教学医院。他和他的学生开始掌握并运用各种技术,从胃癌、结肠癌、卵巢和食道肿瘤患者的体内摘除肿瘤,希望能治愈身体的癌症。从探索到治疗的转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挑战。外科医生的任务是摘除肿瘤组织,同时保持正常组织和器官完好无损。但比尔罗特很快就发现,完成这个任务,需要近乎像上帝一样的创造精神。

维萨里时代以来,手术一直处于自然解剖学研究的范畴内。但是,癌症经常突破和扭曲人体自然结构的解剖学边界,因此人们必须要找到“非自然边界”来约束它。例如,为了切除癌变的胃的末端,比尔罗特必须在手术后把剩余的胃脏挂到附近的一片小肠上面;要切除整个胃的下半部分,他不得不把剩余部分附加于一截遥远的空肠那里。到了19世纪90年代中期,比尔罗特已为41例胃癌患者做了这种新型人体结构解剖整形手术;其中有19例患者存活。

这些手段标志着人们在癌症治疗方面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到20世纪初,许多原位限制性癌症(即无转移灶的原发肿瘤)可以通过手术切除。这些癌症包括子宫癌和卵巢癌、乳腺癌和前列腺癌、结肠癌和肺癌。如果在这些肿瘤侵入其他器官之前,就施行手术摘除,那么就能治愈相当大一部分的病人。

然而,尽管取得了这些显著的进步,一些癌症——甚至看似原位限制性癌症,仍然会在手术后复发,这就需要做第二次,而且往往还需要做第三次切除肿瘤的尝试。医生回到手术台一次又一次地切除,从体内一块又一块地挖除癌症,仿佛陷入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但是,如果在癌症最早期就用能想到的最具决定性的手术来“斩草除根”,又会怎样呢?对于传统原位手术法无力治愈的癌症,如果可以通过一种激进的、积极的手术,彻底掘除其根源,不留丝毫残余,是否可能治愈?在这个痴迷于外科医生潜能和创造力的时代,一刀铲除癌症的想法充满了期望、期待与想象。这样的执念落在蠢蠢欲动、即将引爆的癌症世界里,正像往火药桶里抛下了一只爆竹。

极端理念。威廉·斯图尔特·霍尔斯特德(William StewartHalsted)的名字与“根治性(激进)外科手术”的概念密不可分,但他本人未曾要求这项荣誉。相反,这项荣誉几乎是不请自来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就像刀片被默默递到外科医生的手中一样。根治性手术并非霍尔斯特德的发明。他从前辈那里继承了这一理念,并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且逻辑完美,这使得“霍尔斯特德”这个名字不可避免地与这种手术连在了一起。1874年,他被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Surgeons at Columbia)录取后,立即迷上了解剖学。这一兴趣就像他日后许多其他的兴趣一样(包括纯种犬和马、上浆的桌布、亚麻衬衣、巴黎的皮鞋,还有完美的手术缝合),很快就成为一种令他迷醉的追求。他大口咀嚼着整本解剖学课本上的知识,书本读完,他就将自己近乎贪婪的求知欲投向真实的病人。霍尔斯特德进入外科的时候,正值该领域历史发展的过渡时代。放血、拔罐、沥滤和催泄,是当时的普遍疗法。19世纪50年代年代,一位因术后感染而抽搐、发烧的妇女接受了甚至比当初手术更野蛮的治疗。她的外科医生洋洋得意地写道:“我给她的双臂各开了一个大口,并且切开了她的两条颞动脉,让血液同时从这些切口尽情流出,直到她出现抽搐才停止。”另一位医生,在给一位肺癌患者开处方时写道:“少量放血能带来暂时的缓解,当然,这个手法不能经常重复。”在贝尔维尤医院,“实习医生们”提着“脓液桶”在过道里奔走,桶里病人的脓液也随着溅洒出来;用羊肠线制成的手术缝合线用唾液捻抹后,挂在伤口处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外科医生把手术刀插在口袋里,到处晃来晃去;若是有工具掉到粘着血污的地板上,就捡起来掸掸灰,再塞回口袋,或者就插进手术台上病人的体内。

1877年10月,霍尔斯特德暂时抛下这个充满了清洁用品、放血器、脓液桶和庸医的可怕医疗世界,前往欧洲游历。他参观了伦敦、巴黎、柏林、维也纳和莱比锡的诊所,美国的年轻外科医生通常被派往这些地方,学习精湛的欧洲手术技巧。机缘巧合的是,霍尔斯特德在欧洲时,癌症的外科手术正破茧而出,刚刚起步。在巴洛克风格的维也纳综合医院的外科演示厅内,特奥多尔·比尔罗特正在向他的学生教授胃部解剖的新技能(比尔罗特告诉学生,这离完全切除癌症仅剩“大胆的一步”了)。在离维也纳几百英里的哈雷(Halle),德国外科医生理查德·冯·福克曼(Richard vonVolkmann)也正致力于研究乳腺癌手术技能。霍尔斯特德见到当时欧洲外科手术的大师们,包括曾完成肝脏精细解构的汉斯·布加(HansChiari)和曾追随比尔罗特共同参与甲状腺精细解剖研究的安东·沃弗尔。对于霍尔斯特德来说,此次穿梭于柏林、哈雷、苏黎世、伦敦和维也纳之间的旋风之旅,是一场知识的洗礼。当他于80年代初回到纽约工作时,李斯特的石炭酸喷剂、沃弗尔对癌症外科的早期尝试、比尔罗特神奇的腹部手术……这些旅途中见识的理念在他的内心不断翻滚,深受鼓舞与启发。他忘我地投身于工作中,奔波在罗斯福医院(RooseveltHospital)、哥伦比亚大学内科与外科学院、贝尔维尤医院、钱伯斯医院(Chambers Hospital)等各大医院之间,为病人进行手术。霍尔斯特德为人大胆、富有创造力、个性果断,对自己的技术信心满满。1882年,他在餐桌上为他的母亲移除感染的胆囊,成功地完成了美国历史上首例胆囊移除手术。接着他又因姐姐产后大出血,被匆忙唤来诊治,他将自己的血液输入姐姐体内,救了她的命(那时候他对血液配型毫无概念,不过幸运的是姐弟两人的血型完全匹配)。1884年,在其纽约的事业正处于黄金时期的霍尔斯特德读到了一篇有关新型手术麻醉剂——可卡因的论文。当年在哈雷福克曼的诊所中,他曾看到德国医生做手术时使用过这种药物;它便宜好用、易于配量,是外科麻醉中的“快餐”。这激起了霍尔斯特德的实验好奇心,他开始为自己注射这种药物,为的是在麻醉病人以实施大手术之前,亲身检测药效。他发现可卡因所产生的效用,远远不止是暂时的麻痹而已;它还增强了霍尔斯特德不知疲倦的本能,助长了他原本就狂热的活力。正如一个观察者所说,霍尔斯特德的头脑变得“越来越清晰、不知疲倦,不想也不能入睡”。霍尔斯特德似乎征服了他作为凡人所有的缺点——对睡眠的需求、精力疲惫和虚无幻灭。他焦躁兴奋的人格终于找到了完美的药理配方。在哈雷的福克曼诊所,霍尔斯特德曾目睹德国外科医生以日趋精湛的技术对患者施行激进的乳腺肿瘤切除手术。不过霍尔斯特德知道,福克曼碰壁了——即使手术范围越来越大,越来越彻底,乳腺癌仍会复发,最终会在术后数月甚至几年内再度复发。

是什么导致这种旧病重发呢?1860年,英国伦敦圣卢克医院里(St.Luke’s Hospital)的外科医生查尔斯·摩尔(Charles Moore)也注意到了这些恼人的局部复发。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令他沮丧;他开始用微小的黑点在乳腺绘图上记录下每一次复发的解剖学构造,标示原始肿瘤的发生位置、手术的精确范围和癌症复发的位置,创造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癌症复发记录法。令摩尔吃惊的是,随着一点一点地描画,浮现出一种模式——复发的位置恰恰多聚集在最初的手术边缘,好像手术未能清理完全,残留下来的癌细胞又卷土重来。摩尔总结道:“乳腺癌手术必须要彻底仔细地清除整个器官……术后癌症的原位复发是因为原发肿瘤残余继续生长所致。”

摩尔的假设有一个明显的推论:如果乳腺癌的复发是因为最初手术时切除不彻底,那么显然在初次手术时,就应该切除更多的乳腺组织。既然摘除的边界是症结的所在,那么为什么不扩大手术范围呢?摩尔强调,外科医生试图在手术中宽待女性患者,不令她们外形损毁,实在是“妇人之仁”,这会让癌症得以从刀下逃脱。在德国,霍尔斯特德看到福克曼不仅仅在手术中摘除了乳腺,而且还切除了乳房下方薄薄一层像扇子一样的胸小肌,为的是彻底根除细微的癌细胞残余。

霍尔斯特德把这种思路更向前推进了一步。福克曼撞上了一堵墙,但霍尔斯特德准备打穿这堵墙。他不打算切除功能不大的胸小肌,而是决定向胸腔的更深处挖掘,切除负责肩膀和手臂运动的胸大肌。这一创新不只霍尔斯特德想到了,纽约的一位外科医生威利·梅耶(WillyMeyer)在90年代也独立完成了同样的手术。霍尔斯特德把这一举措称为“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其中“根治性”(radical)一词取自拉丁语“根”(root)的意思;他要把癌症连根拔起。

但是霍尔斯特德显然鄙视“妇人之仁”手术方式的,他的手术并未止步于胸大肌。癌症在他的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下仍然复发,于是他将切除部位深入到了胸腔。到了1898年,霍尔斯特德的乳房切除术开始了他所声称的“一个更根治性的”转变——这时,他开始切除锁骨,直达其下方的一小簇淋巴结。他在一次外科会议上宣布,“我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清除了锁骨下窝”,并且强调保守的非根治性手术处理乳腺癌是“切不干净的”。

在霍普金斯医院,霍尔斯特德的学生们孜孜以求,争相开创手术技术以赶超自己的老师。约瑟夫·布莱德格(JosephBloodgood)是霍尔斯特德培养的第一批住院医生中的一员,他已经开始探索从脖颈处开刀,切除一串位于锁骨上的腺体。另一位明星弟子哈维·库兴(Harvey Cushing)甚至“切除了前纵隔”——深埋在胸腔里的淋巴结。霍尔斯特德注意到,“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在一些重大的手术中切除纵隔腔内的组织”。一场恐怖的“马拉松”就此展开。霍尔斯特德和他的学生们,宁愿切除身体的整个组织,也不愿面对癌症的复发。在欧洲,一名外科医生为一名患乳腺癌的妇女切除了三根肋骨和胸腔内的其他组织,并截去了一侧的肩膀和锁骨。

霍尔斯特德承认自己的手术是一种“肉刑”,乳房切除术牵连甚广,永久地损毁了病人的形体。随着胸大肌的切除,肩膀向内凹陷,就像一直在耸肩一样,手臂永远不可能向前伸或向侧展开。切除腋窝下面的淋巴结,往往会破坏淋巴液的流通,使得手臂因液体累积而肿得像大象腿一般,他把这种情况生动地称作“外科象皮肿”。手术后,病人们通常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复原。然而霍尔斯特德认为这些后果是可以接受的,就像是在一场全面的战争中,伤残是无法避免的。霍尔斯特德也流露出对病人真挚的关怀,在描述90年代所做的创口深至脖颈的手术时,他写道:“患者是一位年轻小姐,我真不愿毁坏她的外形。”在他的手术笔记中,除了潦草地记录手术结果,还有一些个人备忘录,用语温柔,宛如一位慈父。在某一病例结案后他写道,“手臂运用自如,都可以伐木了……无肿大”,在另一个案例的页边记下:“已婚,有四个孩子。”

但是,霍尔斯特德的乳房切除术真的能挽救生命吗?根治性切除手术真能治愈乳腺癌吗?被他非常“不情愿毁形”的那位年轻女性,真的从损毁肢体的手术中受益了吗?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盛行的社会环境。19世纪70年代,霍尔斯特德远赴欧洲向大师们学习时,外科学刚刚摆脱了稚嫩的青春期。到了1898年,它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自信满满的学科,陶醉于自己的技术能力,优秀的外科医生俨然将自己当成了表演家。他们把手术室称作“手术剧场”,把手术当作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一群紧张而安静的观众在剧场上方观看这场演出。1898年,一位观众写道,观看霍尔斯特德的手术就像在观赏“一位艺术家与患者的亲密接触,抑或一位威尼斯风格或佛罗伦萨派凹雕师或是镶嵌大师在展现其精湛的手艺”。霍尔斯特德乐于接受来自手术的技术挑战,努力要让最难的病例得到最好的治愈效果,他写道:“我发现自己倾向于切除大的(肿瘤)。”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手术刀,向癌症宣战。

但是手术立竿见影的技术性效果,并不能预示日后最终的成功或降低癌症的复发能力。霍尔斯特德的手术可能像佛罗伦萨派镶嵌师的技艺一样精湛,但如果癌症是一种缓慢复发性的疾病,那么即使霍尔斯特德用他凹雕般精准的技术将其切除,恐怕对治愈癌症来说仍然是不够的。为了证明霍尔斯特德到底是否真正地治愈过乳腺癌,人们应该不只观察短期存活情况,或观察五到十个月的存活期,而更应该追踪五到十年后的存活状况。

要检验手术效果,必须对病人进行长期跟踪检验。因此,90年代中期,霍尔斯特德的事业达到巅峰,他开始收集长期的统计数据,以表明自己的手术是最优选择。此时,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已经做了十几年。霍尔斯特德已经做了多例手术,切除的肿瘤足够他在霍普金斯医院建立一个“癌症仓库”。霍尔斯特德的“根治性手术理论”几乎可以肯定是正确的——量敌从宽。即使是对小肿瘤,采取攻击性的局部手术也是治愈癌症的最佳方法,但在概念上却犯了一个大错误。试想,人群中乳腺癌的发病率是固定的,比如每年里有1%的人患病。然而,肿瘤从一开始表现出的情况就各不相同。有些女性在诊断出乳腺癌时,肿瘤已经扩散到乳房之外,转移到了骨骼、肺和肝脏中。而在其他女性身上,癌症仅局限在乳房范围之内,或只在乳房及少数淋巴结内,尚属于局部疾病。

现在,霍尔斯特德拿着手术刀和缝合线,置身在这群人当中,准备好为任何患有乳腺癌的患者实施根治性乳房切除术。显然,霍尔斯特德治愈乳腺癌患者的能力取决于癌症的类型,即他面对的是哪一阶段的乳腺癌。无论霍尔斯特德多么积极、一丝不留地摘除了肿瘤,根治性切除术也不能拯救患有转移性癌症的妇女,因为她们体内的癌症已非局部问题。相反,患有局部癌症的女性,的确受益于手术治疗——但是对这种患者来说,并不用太激烈的手段,只要使用局部乳房切除术,就会取得一样好的效果。因此,霍尔斯特德的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在两种情况下都不适用——对于转移性的癌症,这种手术先天不足;而对于局部性癌症,这种方法又太过激。在这两种情况下,女性患者都要被迫接受一场不分青红皂白、毁形损体的病态手术。对局部患者来说,手术范围太大,时机过早;对转移性癌症患者而言,却又范围太小、时机太迟。

1898年4月19日,霍尔斯特德出席了在新奥尔良举行的美国外科协会(American Surgical Association)年会。第二天,在一群安静而热切的外科医生面前,霍尔斯特德带着令人期盼的数据和图表走上讲台。乍看之下,他的观察结果令人震惊:在防止局部病症复发方面,他的乳房切除术的效果比其他外科医生的手术都好。在巴尔的摩,霍尔斯特德已经将局部复发率缩小到仅有百分之几,较之于福克曼或比尔罗特的复发率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就像霍尔斯特德自己承诺的那样,他似乎已经把癌症连根拔起。

但是如果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癌症并未被根除。真正治愈乳腺癌的例证让人大为失望。76位乳腺癌患者在采取“根治切除法”之后,只有40位活过了3年。36位(近一半的患者)在术后不到3年就死于被认为已经从体内“根除了”的癌症。但是,霍尔斯特德及其弟子们仍然镇定自若。他们并未回答这些数据所反映出的问题——根治性乳房切除术真的能延长生命吗?而是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理论。霍尔斯特德在新奥尔良强调,外科医生应该“在每一次手术中都切除至颈部”。当其他人觉得有理由保持谨慎时,霍尔斯特德却只看到机遇:“我看不出颈部切除为什么会比切除到腋下更严重。颈部也可以像腋下一样被清理干净。”

1907年的夏天,霍尔斯特德向华盛顿的美国外科协会提供了更多数据。根据术前患者肿瘤是否转移到腋下或颈部的淋巴结中,他把病人分为三组。从他提出的生存分析表上可以看出一个明显的模式:60位腋下和颈部淋巴结无癌的患者当中,有45例乳腺癌患者术后存活超过5年,相当可观;而40位具有这样癌变淋巴结的患者当中,仅有3位幸存。

简而言之,乳腺癌患者最终能否幸存,跟医生对乳房进行多大范围的手术,几乎没什么关系,它只取决于术前癌症在多大范围内扩散。强烈反对根治手术法的批评者乔治·奎尔(George Crile)后来说,“如果一种疾病已经严重到必须要切除所有肌肉才能根除肿瘤,那么这就意味着,疾病已经扩散到整个身体了”。这使得整个手术失去了意义。

但是,如果说1907年霍尔斯特德已经站到了这种认知的门口,那么他还是断然地选择逃避,重弹自己的陈词旧曲。他在一篇论文中提出:“即使没有我们所提供的证据,我仍然认为,外科医生对很多病例都有义务进行锁骨上的手术。”但是这时,乳腺癌治疗日新月异的发展令他筋疲力尽。试验、表格、图示从来都不是他的强项;他是外科医生,不是记账先生。他写道:“对于乳腺癌,尤其如此——如果一位外科医生有兴趣提供最好的统计数据,那么他大可自便。”这一论调按照霍尔斯特德的行事标准,几乎可以说相当粗鲁。这也反映出霍尔斯特德日益怀疑自己的手术结果能否经得起检验。他本能地知道,自己越来越难以把握这种不定形的疾病,对它的理解渐行渐远。1907年的论文是霍尔斯特德的最后一篇,也是最全面的一篇讨论乳腺癌的文章。他期待一个全新的、开放的解剖学远景,能让他平静地施展自己卓越的手术技能,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争论来争论去,对手术结果再三衡量。霍尔斯特德从未拥有过完美的临床风度,他一头扎进了与世隔绝的手术室和宅邸里冰冷宽阔的图书室。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器官——胸腔、甲状腺和重要的动脉组织;在这些部位,他继续进行杰出的手术革新。但是霍尔斯特德再也没有写过学术性文章来分析那以他赖以为名、宏大又不乏瑕疵的手术。在1891年到1907年这狂热的16年里,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从最初巴尔的摩的悄然萌芽,发展成为全美各大外科会议的焦点话题,人们对癌症治疗的探索向前跨越了一大步,但也向后倒退了一大步。霍尔斯特德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在技术上施行大范围、精准的外科手术治疗乳腺癌是可行的。这样的手术,可以大幅度降低该种致命疾病局部复发的风险。但是,霍尔斯特德绞尽脑汁却也无法证明的事实,更让人深思。经过近20年的数据收集,在一次又一次会议中被吹捧、赞扬、分析、再分析之后,根治术在“治愈”癌症方面的可靠性仍然未能完全确立。即使再多的手术,也并没有带来更有效的治疗。然而,这些不确定因素并不能阻止其他外科医生采用激进的手术。“根治主义”成为了一种心理上的执念,深深地扎根于癌症手术中。就连“根治”一词在概念上也是个诱人的陷阱。霍尔斯特德用这个词,本希望他的手术能挖掘出深埋地下的肿瘤根源。但这个词也意味着“激进”、“创新”、“大胆”,并且正因为这样的意义才勾起了病人的想象力。毕竟无论男女,谁面对癌症时愿意选择非根治性或“保守的”手术呢?

事实上,“根治主义”之所以会变成主流,不只是取决于外科医生如何看待癌症,也取决于医生如何自我定位。一位历史学家写道:“由于没有受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反对,因此也就没有什么能聚众阻碍它的去路,于是根治性外科手术的应用很快固化为教条。”当英雄式的手术没有达到预期时,一些外科医生便开始完全推卸治愈癌症的责任。1931年,在巴尔的摩会议上,霍尔斯特德门下的一位医生宣布:“毋庸置疑,如果手术操作几近完美,那么病情或许能局部治愈。而这也是外科医生必须担当的唯一责任。”换句话说,最好的外科医生能做的,就是完成一场技术上最完美的手术。至于是否治愈癌症,则是其他人的问题。

“越是根除,效果越好。”在这种旗号下,手术朝着越来越无畏、激进的极端路线发展。这正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早期外科学的总体思路。在纽约,外科医生亚历山大·布朗希威格(AlexanderBrunschwig)发明了一项治疗宫颈癌的手术,叫作“完全盆腔清除术”。这种治疗法极其艰难且消耗体力,即使是最得霍尔斯特德真传的外科医生,也需要在手术中暂停休息、更换姿势。纽约外科医生乔治·派克(GeorgePack)的绰号就是“派克小刀”[“Pack the Knife”,名字仿照一首流行歌曲——《迈克小刀》(Mack the Knife)],形容这位外科医生好像与他最钟爱的手术工具人刀合一,好像某种人首马身的怪物。

此时,治愈癌症的可能性还为时尚早。1929年,一位英国外科医生写道:“从广义上来讲,手术的可行性取决于'病灶是否能切除’而不是'切除病灶能否治愈患者’?”往往是如果患者没有死在手术中,医生就会认为自己已经很走运了。1933年,一群外科医生在一场冷漠的关于胃癌的讨论会之后,得出结论:“阿拉伯古语有云:没治死许多病人的医生就不能成为医生。作为从事胃癌手术的外科医生,我们必须谨记这一点。”

归纳出这样颠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逻辑——要么是出于极端的绝望,要么是出于无可救药的乐观。在20世纪30年代,癌症手术的钟摆绝望地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摇摆。而霍尔斯特德、布朗希威格和派克仍坚持大范围手术,因为他们由衷地相信这样可以解除癌症的可怕征兆。但是,他们缺乏正规的证据,固守于自己的信念,一意孤行。因此他们的证据也变得无关宏旨,检验也难以进行。医生们越是热切地相信他们的手术初衷善良,就越是难以将其付诸正式的科学检验。因此,根治性手术的逻辑一直在原地转圈,停滞不前,长达近一个世纪之久。与根治性手术的诱惑力相比,那些不那么激进的癌症外科治疗手段虽取得了重大进展,但仍显得黯然无光。霍尔斯特德的学生们开枝散叶,各当一面,研究探索切除癌症的新方法。每个人都被“分配”了某个器官的研究课题。霍尔斯特德对其英雄式的外科训练项目抱有极大的信心,他相信无论在哪个器官系统中,他的学生都能对抗和消灭癌症。1897年,在霍普金斯医院的走廊上,霍尔斯特德拦住了一位年轻的外科住院医生——休·汉普顿·杨(Hugh Hampton Young),邀请他担任一个新成立的泌尿外科的主任。杨以他对泌尿外科一无所知进行了回绝。“我知道你并不了解,但我们相信你可以学。”霍尔斯特德仅这样简短地回答后就走开了。

杨被霍尔斯特德的信任所鼓舞,开始深入钻研泌尿系统癌症——前列腺癌、肾癌、膀胱癌。1904年,由霍尔斯特德做助手,杨成功地设计了通过切除整个前列腺治疗前列腺癌的手术。尽管手术按照霍尔斯特德的传统被命名为“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术”(Prostatectomy),但相比之下,杨的手术还是较为保守,并未去除肌肉、淋巴结或骨头等其他组织。他保留了根治性手术中器官整体切除的概念,但并未掏空骨盆腔,也未除去尿道和膀胱(这种手术的改良方案至今仍沿用于切除原位前列腺癌,很多前列腺癌症患者因此得到治愈)。

霍尔斯特德的学生、外科主治医生哈维·库兴,则致力于脑部手术研究。在20世纪早期,库兴已经发现了颇具独创性的清除脑瘤的外科手术方法,甚至可以治疗臭名昭著的恶性胶质瘤。这种肿瘤与血管混杂交错,随时会大出血;再例如脑膜瘤,它被脑中一些脆弱而重要的结构像鞘一样包裹着。与杨一样,库兴继承了霍尔斯特德精湛的手术技艺——“缓缓地将脑组织与肿瘤分离,一点点一点地操作,不断用扁平拧干的温热棉花垫控制渗血”。但是,他没有秉承老师对根治性手术的嗜好。事实上,库兴发现脑瘤的根治性手术操作不仅困难,而且不可想象:即使外科医生希望这样做,也不可能切除整个脑部。

1933年,圣路易斯巴恩医院(Barnes Hospital in St.Louis)的另外一位外科手术创新者艾伐兹·格雷厄姆(EvartsGraham)首创了一种手术方法,即结合之前切除受结核感染的肺部手术,摘除了肺部肿瘤。格雷厄姆也保留了霍氏手术的基本精神:仔细地切除整个器官以及肿瘤周边的大片组织,以防止局部复发。但是他尽力回避一些陷阱,抵抗住诱惑不去切除更多的其他组织,如遍布胸腔、主血管的淋巴结,或是气管和食道周围的连接筋膜,而只切除了癌变的肺部,尽可能地保持病体的完整。

即便如此,外科医生仍难以摆脱霍氏理论的影响,超越霍氏王国,他们对非根治性手术的尝试大加鞭笞。如果手术不能不遗余力地清除癌症,那么它就会被鄙视为“敷衍的手术”。做这种敷衍的手术,就是屈从于“妇人之仁”这种往日的短见,而这也正是整整一代外科医生都在力求摒弃的。

坚硬的射线管与微弱的光。1895年10月下旬,霍尔斯特德在巴尔的摩公布根治性乳房切除术之后,才过了短短的几个月,德国维尔茨堡学院(WürzburgInstitute)的一位讲师威廉·伦琴(Wilhelm Rntgen)在研究射线管时,发现了一种奇怪的泄露现象(射线管是一个真空管,能够从一端电极向另一端发射电子束)。该放射线能量强劲,但肉眼却无法察觉,它能穿透多层涂黑的硬纸板,并且在偶置于房间实验台的钡屏上留下白色磷光性光晕。

伦琴急忙把自己的妻子安娜叫进实验室,把她的手放在射线源和感光片之间。射线穿透她的手掌,在感光片上显示出她的手骨和金属婚戒的轮廓,就像透过魔镜看到了手的内部构造。安娜说:“我看到了自己死亡的样子。”但她的丈夫却看到了别的东西——一种强大得几乎可以穿透所有活体组织的能量。伦琴把他发现的这种光叫作“X射线”。

刚开始,人们把X射线视为一种射线管产生的人造能量怪象。但1896年,就在伦琴发现X射线几个月之后,一位知道伦琴研究成果的法国化学家亨利·贝克勒尔(HenriBecquerel),发现一些天然物质会自主释放性质类似X射线的隐形射线,这其中就包括铀。在巴黎,贝克勒尔的两个朋友——年轻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比埃尔和玛丽·居里(Pierreand MarieCurie)夫妇,也开始在自然界寻找更强大的化学放射线源。比埃尔和玛丽相识在索邦大学,由于对磁力学有共同兴趣而彼此吸引[当时玛丽叫玛丽亚·斯可罗多夫斯卡(Maria Sklodowska),是一贫如洗的波兰移民,居住在巴黎的一间小阁楼里]。19世纪80年代中期,比埃尔用微小的石英晶体制成了一个精巧的静电计,能够计量出极小剂量的能量。玛丽用这件仪器证明,即使微乎其微的铀矿石辐射也可以量化。有了这种测量辐射性的新设备,居里夫妇犹如狩猎一般,开始搜寻新的放射线源。由此,又一段不朽的科学发现之旅以计量展开。

在今天称为捷克共和国的约赫姆塔尔(Joachimsthal)遍布泥炭的森林中,居里夫妇发现了一处废弃矿,里面是如黑泥一般的沥青铀矿,其中存在一种比铀更具放射性的新元素。居里夫妇开始着手蒸馏沼泽般的淤泥,以期待能“捕到”那个最纯状态的强劲放射源。在消耗了数吨沥青铀矿、400多吨洗涤用水以及数百桶蒸馏废料后,他们终于在1902年提炼出了0.1克的新元素。这是一种金属元素,位于元素周期表的远端。它在黑暗中自燃,发出幽幽的蓝光,同时释出高强度的放射线。这种元素极其不稳定,是一种介于能量与物质之间奇特的嵌合体,也是可分解成能量的物质。居里夫人称这种新元素为“镭”,取自希腊文的“光”。

镭的巨大效能揭示了放射线出人意料的新特质:X射线不仅可以携带辐射能量穿透人体组织,更能够深入组织内部释放能量。伦琴能拍到妻子的手骨照片,是由于放射线的第一个性质:X射线穿透了肌肉与骨骼,在胶片上留下这些组织的阴影。而相比之下,玛丽·居里的手则受到了放射线第二种性质的痛苦影响:她为了获取更纯的放射能,日复一日地反复蒸馏,将沥青铀矿浓缩到百万分之一的体积,结果手掌上的皮肤开始磨损、发黑、脱皮,好像组织从里往外地被烧焦一般。比埃尔只是将一瓶仅几毫克的镭放在口袋里,射线辐射就穿透了身上厚厚的尼龙背心,在他胸前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有人曾在公开的展会上用未加防护措施的激光机器表演魔术,结果辐射外漏,使他的嘴唇起泡肿胀,脸颊皮肤和指甲也开始脱落。镭最终灼伤了居里夫人的骨髓,导致她终生贫血。

虽然生物学家完全破解这些辐射效应的机理,还要花费数十年时间,但受到辐射损毁组织的范围——皮肤、嘴唇、血液、牙龈、指甲,早已向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镭会腐蚀DNA。DNA是惰性分子,能够抵抗大多数化学反应,这一特点使它可保持遗传信息的稳定性。但X射线可以直接击碎DNA链,或产生化学毒素进而侵蚀DNA。面对这样的破坏,细胞通常会死亡,或者更常见的是中断分裂。因此,X射线优先杀灭体内分裂最旺盛的细胞,如皮肤、指甲、牙龈、血液这类组织细胞。

X射线选择性杀灭快速分裂细胞的能力,受到了人们,特别是癌症研究者的重视。就在伦琴发现X射线一年后的1896年,21岁的米埃尔·格拉比(EmilGrubbe)在芝加哥研读医学时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可用X射线来治疗癌症。格拉比富于冒险精神,且极具创造力;他曾在芝加哥的一家生产真空X射线管的工厂工作,制作过一个可用于实验的真空管雏形。在工厂,格拉比发现整日曝露在X射线下的工人们,皮肤和指甲总是一层一层地剥落,他自己的手也渐渐肿胀开裂。由此他很快就联想到细胞死亡与肿瘤的关系。

1896年3月29日,在位于芝加哥霍尔斯特德大街(这个街名与外科医生霍尔斯特德无关)的一家射线管厂内,格拉比临时制作了一只X射线管,用来照射罹患乳腺癌的老年妇女罗丝·李(Rose Lee)。李在做了乳房切除手术后,癌症仍旧复发,她的胸部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肿瘤,令她十分痛苦。她被引荐给格拉比做最后一搏,更多的是为了满足格拉比的实验好奇心,没有奢望能取得任何临床效果。格拉比翻遍了工厂,寻找可以遮住乳房其他部位的物件,却连一片金属板都没找到。他只好用在一只中国茶罐的底部找到的铝箔纸包裹住李的胸部。格拉比连续18个晚上,持续用射线对她的肿瘤进行照射。治疗过程十分痛苦,但小有成效。李的乳腺肿瘤发生了溃烂和紧缩,这是X射线治疗史上第一例有文献记载的局部反应。但是在初次治疗的几个月之后,李开始出现眩晕和呕吐感。她的恶性肿瘤已转移到了脊柱、脑、肝等部位,不久就去世了。于是,格拉比又在无意中得出一项重要结论:X射线只可用于治疗原位肿瘤,对于转移后的肿瘤,效果微乎其微。

治疗效果虽然短暂,但格拉比仍然受到了鼓舞,他开始利用X射线去治疗大量的原位癌患者。随着X射线诊室在欧洲和美国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肿瘤医学的一个新分支——放射肿瘤学,诞生了。到20世纪初,虽然距伦琴发现X射线尚不足十年,但医生们对放疗治愈癌症可能性的狂热却不断膨胀。1901年,一位芝加哥医生评论道:“我完全看不出这个治疗方法有什么局限性,我相信它绝对可以治愈所有类型的癌症。”

1902年居里夫妇发现镭之后,外科医生已可凭恃比以前强烈数千倍的射线能量治疗肿瘤。医学界在一阵狂热中,召开了各种关于高剂量放射疗法的会议、成立各种学会。为了使原位病灶获得更高剂量的X射线辐射,镭被灌入金线,直接置入肿瘤内部。外科医生将氡片植入患者腹部治疗腹内肿瘤。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国出现了全国性的镭生产过剩,以至于各类期刊的尾页上都登有镭的广告,希望出售给一般人使用。与此同时,真空管技术也齐头并进。至50年代中期,形形色色的射线管可以向所有的癌组织投放高剂量的X辐射。

放射治疗把癌症医学推进到了一个载满期望和危险的原子时代。当然,人们所使用的词汇、图像和隐喻都带有原子力量直扑癌症的强烈象征。如“粒子回旋加速器”、“超高压辐射”、“线性加速器”、“中子束”。有人曾被要求将X射线治疗想象成“被上百万个微小子弹的能量击中”。另有人认为放射线治疗充满了惊悚与恐惧,仿佛太空旅行一般:“病人被安置在氧气舱内的担架上。由医生、护士和技术人员六人组成的医疗小组在一旁穿梭忙碌。放射科医生调整电子感应加速器就位;将氧气舱的门砰然关闭之后,技术人员向里面加压注氧;保持满压15分钟后……放射科医生打开电子感应加速器,对肿瘤进行辐射,治疗完毕,再用深海潜水模式给患者减压,然后送往康复室。”

治疗室塞满了患者,群进群出,来去匆匆,治疗过程由闭路电视监控,加压、增氧、减压,然后再将患者送回康复室,病人经过了这番猛烈的放射性治疗,犹如接受了一次无形的洗礼。

放疗对于某些类型的癌症,的确是一种福音。像外科手术这种方式一样,辐射对消除原位限制性癌症有显著疗效。在X射线下,乳腺肿瘤被摧毁,淋巴肿块消融。一位患脑部肿瘤的女士从长达一年的昏迷中醒来,竟能在病房里观赏一场篮球赛。

但是就像手术疗法一样,放射治疗也有其先天的不足。埃米尔·格拉比在最早期实验治疗中,就已经碰到了它的第一个局限:由于X射线只进行局部照射,所以对于已转移的肿瘤,治疗效果有限。即便医生可以把辐射剂量加大为2到4倍,但这仍无法转化为更好的疗效。相反,不加选择地滥用照射,会使病人因剂量远超过人体耐受范围而留下瘢痕、失明和灼伤。

X射线的第二个局限更是阴险骇人——辐射造成癌变。X射线杀灭快速分裂细胞的特殊效应(DNA损伤),也造成基因的致癌突变。在20世纪10年代居里夫妇发现镭后不久,新泽西州一家名为“美国镭”(U.S.Radium)的公司,将镭与涂料混合制成了一种叫“昂达克”(Undark)的夜明涂料产品,它在夜晚可以散发出带绿色的白光。虽然知道镭有多种副作用,美国镭公司还是促销其昂达克用于钟表的表盘,夸耀其为夜光表。绘制表盘是一种精密的手工技术活儿,因此从业员工一般都是双手灵巧稳健的年轻姑娘。她们被鼓励在无防护的情况下使用这种夜明涂料,并且经常用舌头舔笔尖,以确保能在表盘上画出精细的刻度。

不久,这些姑娘就开始抱怨下颌痛、疲劳,以及皮肤、牙齿出现问题。20年代末的医学调查表明,她们下颌的骨头已经坏死,舌头上留下了辐射疤痕,而且大多数都已经患上慢性贫血症(严重骨髓损伤的一种表现)。辐射测量仪检测发现,一些妇女的身体竟能发出辐射。接下来的数十年,这些曝露于镭辐射的工人身上迅速生出大量镭放射线引发的肿瘤,包括肉瘤、白血病,以及骨、舌头、颈部和下颌的肿瘤。1927年在新泽西,五名受到辐射严重影响的女孩,对美国镭公司提出控诉,当时媒体把这一群女孩称为“镭女郎”。她们之中虽尚无人患上癌症,但她们一直遭受日益严重的镭毒害,下颌、皮肤和牙齿已经坏死。一年后,这件案子达成庭外和解,每个女孩得到10000美元的赔偿金,以及每年600美元的生活费和医疗费。但“赔偿金”并未完全赔付,因为许多镭女郎身体太虚弱,连上法院举手宣誓的力气都没有,在案子得以解决后不久,她们就因白血病或其他癌症而香消玉殒。

居里夫人于1934年7月因白血病去世。埃米尔·格拉比遭受的X射线辐射相对较弱,但也饱受长期辐射的致命影响。到40年代中期,由于手骨坏死和坏疽,格拉比的手指被一根接一根地切除,以除掉坏死和长疽的骨头;他的脸也一再手术,切除因放射线诱发的肿瘤和癌变前的疣。1960年,85岁的格拉比于芝加哥去世,当时有多种肿瘤已经扩散到了全身。

化学疗法。学界将药物能分辨它的预期攻击标靶与其宿主的能力称为“特异性”(specificity)。在试管中杀灭癌细胞并不很困难:在化学世界中充满着各种有毒物质,即使极微量,也能在数分钟内杀死癌细胞。困难的是要找到一种能选择标靶的毒药,它既能杀死癌细胞,又不伤害患者。不具备这种特异性的全身治疗无异于一颗滥杀无辜的炸弹。人们寻觅这种具有分辨敌我性能的系统性抗癌药物,却因对染色工业的化学品的搜寻而加速了步伐。但合成化学和医学的早期互动在很大程度上令人失望。“这些化合物中尚没有一个能用在人体上。我们还不能使用它们治疗疾病。”1878年,莱比锡城一名24岁的医学院学生保罗·埃尔利希(PaulEhrlich)在寻找论文课题时,提出使用服装染料(即苯胺和它的有色衍生物)给动物身体组织染色。埃尔利希原本只是希望动物组织染色后可以更容易地在显微镜下观察。但出乎意料的是,染色后的组织并非一团模糊。苯胺衍生物只对细胞进行了局部染色,某种特定结构因着色被突显出来,而其余部分则被忽略。这种染料似乎可以区分藏在细胞中的化学物质,与其中一些结合,而放过其他部分。几年后,埃尔利希发现,某些毒素注入动物体内后,能够产生“抗毒素”(后被称为“抗体”),它以超常的特异性结合毒素并使其失活。但是埃尔利希越是广泛探索生物领域,就越是绕回到自己原来的观点。生物世界里充满了这样的分子——它们能够挑选出自己的伙伴,就像设计精巧的锁能匹配一把钥匙。毒素紧紧黏附着抗毒素,只显示出细胞特定部分的染色,能在一群混合的微生物中准确地挑出其中某类化学染色。埃尔利希推断,如果生物学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拼图游戏,那么如果有某种化学物质可以区分细菌细胞和动物细胞,并且能够杀灭前者而不触及宿主,岂不更好?“我突然想到……应当能够找到一种人工合成的物质,它可以针对某些疾病产生真正的、特异的疗效,而不仅仅是缓和病征……这种有疗效的物质,必须能直接消灭引起疾病的微生物;它不是通过'远距离作用’,完全是在该化合物与寄生物紧密结合的情况下才发挥作用。这些寄生物只有在与化合物有特别关系、有特异亲和性时,才会被杀灭。”“化学疗法”——使用特定化学物质治疗疾病的这一观念,诞生了。

1917年7月12日,一个雾气蒙蒙的夜晚,一排排带有黄色小十字标记的炮弹如冰雹般砸向靠近比利时小镇伊普尔(Ypres)的英军驻地。“黄绿色的浓密云团遮蔽了夜空”,这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芥子气。生还者的骨髓情况异于常人。正常的造血细胞已经干瘪,骨髓怪诞得像烧焦、炸毁的战场,明显地衰竭了。若是发生在恐怖事件较少的太平世界,这则新闻可能会在癌症医生中引发一场小小的骚动。因为尽管有明显的毒性,但这种化合物毕竟只以骨髓为目标,且只清除了某种特定群体的细胞,可以说这是一种具有特异亲和性的化合物!

每一种药都是伪装的毒,16世纪内科医生帕拉赛苏斯(Paracelsus)如是说。但是癌症的化学疗法在消灭癌细胞的痴迷中,却逆向应用了帕拉赛苏斯的逻辑:每一种毒可能都是化了妆的药。1943年12月2日,也就是黄十字炸弹落在伊普尔25年多之后,一队纳粹德国空军飞机飞临驻扎在意大利南部巴里市外海港的美国舰队上空,投下了一连串炸弹。船只立即中弹起火。甚至连美国水兵都不知情的是,舰队中的约翰·哈维号(John Harvey)舰船上竟装载了70吨的芥子气以备不时之需。当哈维号爆炸时,船上的毒气也随之爆炸,相当于盟军自己轰炸了自己。加速了美军对战争毒气及其对士兵影响的研究。一个名为“化学战争部”(Chemical Warfare Vnit)的保密单位得以成立,隐身在战时“科学研究与发展办公室”(Office of Scientific Research andDevelopment)里,目的是为了研制军用毒气。全美各地的研究机构都接到了研制各种毒性化合物的合同,其中一份研究氮芥的合同签给了耶鲁大学的两名科学家,路易斯·古德曼(LouisGoodman)和阿尔弗雷德·吉尔曼(AlfredGilman)。

古德曼和吉尔曼对芥子气“起疱剂”的性质,如灼伤皮肤和黏膜的特性,并不感兴趣,反而是着迷于克伦巴尔效应(Krumbhaar effect)——这种毒气具有大量杀死白血细胞的能力。这种效应,或其弱化的类似效应,是否可以应用在像医院这样一个可控的环境中,用其微小、可控的剂量来对付恶性白细胞呢?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吉尔曼和古德曼从动物实验着手。他们把芥子气通过静脉注射进兔子和老鼠的体内,结果令血液和骨髓中正常的白细胞几近消失,而且并未引起任何灼伤起疱的反应,实现了两个药理效应的分离。吉尔曼和古德曼备受鼓舞,转向人体实验,以淋巴癌——生于淋巴结的癌症,为治疗对象。1942年,他们说服胸腔外科医生古斯塔夫·林德斯科格(GustafLindskog),利用连续十剂量的芥子气静脉注射,来治疗一位48岁的身患淋巴瘤的纽约银器匠。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手术,但它成功了。但是,接下来复发反应仍不可避免,软化的肿瘤又重新硬化,一如法伯那已经消失的白血病,再一次猛烈地复发了。古德曼和吉尔曼在战争年代必须保守秘密,不过最终在1946年发表了他们的成果,恰好就在法伯发表叶酸拮抗物论文的几个月前。在纽约,耶鲁大学以南仅几百英里的伯勒斯·维尔康(BurroughsWellcome)实验室里,生物化学家乔治·希钦斯(GeorgeHitchings)也借助埃尔利希的方法,试图找到具有能够杀死癌细胞特殊能力的分子。受到耶拉·苏巴拉奥的叶酸拮抗物的启发,希钦斯一心想要合成诱饵分子,一旦与细胞结合就能将之杀灭。他最先锁定的目标是DNA和RNA(核糖核酸)的前体细胞。但学院派科学家对希钦斯的方法不以为然,戏称其为“钓鱼探险”。希钦斯的一位同事回忆道:“学术界的科学家对这类做法避犹不及。他们认为,没有足够的生物化学、生理学和药物学的基础知识,就尝试化学疗法未免草率。事实上,这一领域自埃尔利希之后已经有35年左右无人问津了。”

直到1944年,希钦斯的钓鱼探险连一条“化学鱼”都没有钓到。成堆的细菌培养基堆在他周围,好像一座破败的花园,仍旧没有新药物出现的征兆。几乎是凭着直觉,希钦斯雇用了一个名叫格特鲁德·伊莱昂(GertrudeElion)的年轻助手,她的未来似乎比希钦斯更加黯淡。格特鲁德·伊莱昂是立陶宛移民的后代,天生有着早熟的科学才智和渴求化学知识的求知欲。1941年,她读完了纽约大学的化学硕士学位。就读期间,伊莱昂白天教高中理科,晚上和周末进行试验以完成她的论文。尽管天赋甚高、能力十足、积极进取,但她仍旧无法找到一份科研实验室的工作。接连遭到拒绝让她心灰意冷,只得做一名超市货物监管员。当希钦斯找到特鲁迪(格特鲁德的昵称)·伊莱昂时,她正在纽约一家食品实验室检测腌菜的酸度和蛋黄酱的色泽。然而,伊莱昂很快就成为她那一代人中最具创新性的合成化学家之一(和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

从充满腌菜和蛋黄酱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格特鲁德·伊莱昂一头扎进合成化学领域。像希钦斯一样,她从寻找可抑制DNA(从而限制细菌生长)的化学物质着手,又加入了自己的改良方法。伊莱昂没有从成堆的未知化学物质中随机筛选,而是专注地研究一类叫嘌呤的化合物。嘌呤是环状分子,因其中心的六个碳原子参与构建DNA而为人所知。她认为在六个碳原子中的每一个,加上不同的化学侧链,就能产生几十种新的嘌呤变体。

伊莱昂合成的新分子是种奇特“旋转木马”组合。其中一种分子2,6-二氨基嘌呤(2,6-diaminopurine)即使给动物进行微量施药,仍极具毒性。另一种分子则闻起来像是提纯过一千次的大蒜。许多分子要么不稳定,要么一点没用;还有一些分子既不稳定也没什么效用。但是在1951年,伊莱昂终于找到了一个叫作6-巯嘌呤(6-mercaptopurine或6-MP)的分子变体。

因为未能通过初步的动物毒性检测(这种药物对狗有种很奇怪的毒性),6-MP几近被人放弃。但是芥子气杀灭癌细胞的成功,鼓舞了早期的化疗师。1948年,身为陆军军官的科尼利厄斯·罗兹(Cornelius“Dusty”Rhoads)从化学战争部首长的职位离职退役,成为纪念医院(MemorialHospital)及其附属研究所的主管,由此确定了战场上的化学战与人体内化学战之间的联系。有毒化学物质的灭癌性质深深吸引了罗兹,他积极寻求建立纪念医院与希钦斯和伊莱昂位于伯勒斯·维尔康的实验室两者之间的合作。仅几个月,6-MP就通过了培养皿中的细胞测试,之后,被寄往医院用于人体测试。

不出所料,第一个目标便是当时备受学界关注的罕见肿瘤——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20世纪50年代早期,两位内科医学家约瑟·布亨纳(JosephBurchenal)和洛伊丝·玛丽·墨菲(Mary Lois Murphy)在纪念医院启动了一项临床试验,对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孩子使用6-MP。6-MP产生的快速疗效震惊了布亨纳和墨菲。经常是治疗后几天之内,骨髓和血液中的白血病细胞就会减少、消失。但是,就像癌症在波士顿得到缓解的情形一样,这些疗效为时短暂,仅能维持数周,就会再度复发,令人失望。

但是到这时,通过科学家自残式的尝试,手术、放疗、化疗等治疗理念已经日趋形成,奠定了后来癌症治愈努力的重要基础。这之后人类在抗癌的道路上走了更远的路,也取得了更大的进步,正如现在呈现在你我眼前的事业和成就、无奈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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