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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3《十月》·春秋传∣李敬泽:兄弟

 winer58 2021-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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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批评家,散文家。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有评论集《为文学申辩》《致理想读者》《会议室与山丘》等,散文集《会饮记》《咏而归》《青鸟故事集》等。

兄  弟

——息姑、州吁、与夷传之一

李敬泽

郑伯克段于鄢。在郑国,郑庄公镇压了其弟公子段的篡逆图谋,公子段逃往共邑。

共邑?鲁公息姑在地图上找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是卫国的一座边城,在河南辉县。史官们将会如何记载此事?一个国君,和他的亲弟弟像狗一样撕咬,弟弟败了,落荒而逃。那个段,在传说中奇伟如神,但史官们将会送他一个新的名号,他不再是光彩奕奕的公子段、太叔段,他从此是共叔段,逃到共邑的那个段。

鲁公息姑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姬允。姬允六岁了,姬允将会长成如神的男子。息姑对自己说,郑国这样的事不会在鲁国发生,不会发生在自己和这个孩子之间。

这一年是公元前722年,《春秋》纪事的第一年——隐公元年。息姑不知道,他就是史书上那位隐公,他死后的谥号将落得一个“隐”字,隐者,蔽也、微也,隐蔽、隐微、隐忍、隐痛、隐恻……还有隐退——隐公息姑是以摄政称公,他是代理的、临时的国君,他终将隐退,把权力交还给他的弟弟,姬允才是鲁国真正的君主。

此前一年,鲁惠公薨逝,嫡子姬允继位。但是,姬允还小啊,一个孩子如何承担一国之重?西周和鲁国的传统早已对此给出了答案:当初,周朝的开国君主武王崩逝,其子成王年幼,成王的叔父、武王的弟弟周公姬旦摄政称王。周公摄政,这是一段完美的历史,而鲁国是周公的后裔,当人们面临相似的局面时,传统和记忆指引着他们。姬允是惠公唯一的嫡子,在宗法传承中具有无可质疑的优先权。他的母亲仲子是宋国国君的女儿,据说,她的掌纹正好构成了三个字:鲁夫人。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掌纹竟能长成一个“鲁”字,但毕竟,仲子的掌纹也只有惠公仔细端详和揣摩,至少惠公从未对此表示过异议。虽说是续娶,但仲子的确就是君夫人,是正妻,她的儿子将成为国君。而息姑,他应该长于姬允十几岁,他审慎、贤明,他曾经领兵出征,但可惜,他是庶子,他的母亲身份低微,于是,他将成为周公,他将忠诚、勤勉地代理国政,最终,他会将一个更好的鲁国奉还给他的幼弟,如同周公把海晏河清、井然有序的一个天下交给了成王。

——郑庄公的难题是兄弟,鲁隐公息姑面临的难题和考验也是兄弟。人们对自己所在时代的直观感觉常常会令后人困惑,比如公元前722年,当春秋时代开始时,劈面而来、急迫严峻的最大难题,似乎是:兄弟。

天下太平是因为兄友弟恭,天下扰攘是因为兄弟反目。华夏天下按照复杂的宗法建构起来,它最初的设计者——武王、周公,这肇造文明的巨人,他们有强烈的几何学偏好,他们要在无序的自然中划出直线,构成精确、均衡、有节律的人类生活的图形。宗法制的根本原则是一条垂直的直线,一以贯之,父子之间永续传承,但是,在这条天经地义的垂直线上,实际的人类生活会衍生出无数分叉的小径,父亲只有一个,但兄弟可能一群,兄弟之间立嫡立长,但嫡子可能不只一个,或者一个没有;即使继承权的归属是清晰的确定的,兄弟的猜忌竞争、父母的偏爱,都可能使局面发生危险的意外。宗法制最脆弱之处就是兄弟之间的那条横线,它不是直的,它是一团乱麻,是千变万化的人类生活情境和缭绕无定的人性。齐家治国平天下,悠悠万事,首要大事是摆平家里这几个如狼如虎的兄弟。西周王朝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就发生在兄弟之间,周公摄政引发了两个弟弟管叔、蔡叔的叛乱,周公是强人,诛管蔡、平天下,周公又是圣人,他以高度的自我克制,奉还大权于成王,他垂范后世:看,这是可能的,你要成为强人,你更要成为圣人,然后,宗法制就能够克服各种意外,完美运行。

而在春秋开始时,洛邑的周王宫中就坐着一位在意外中幸存的兄长——周平王,他的父亲幽王废黜了他,改立庶子,由此而起的危机直接导致了西周的倾覆。周室衰微,王纲解纽,茫茫华夏,坚固的事物正在融解,土地软了,野心、欲望遍地疯长。在此时,一个贵族男子的“社会”不是从出门远行开始的,严酷的“社会”就从他降生开始,他要么承受或忍受宗法为他指定的社会位置和伦理位置,要么,他就将投入与他的兄弟们的无情竞争。

在共邑,共叔段见到了卫国公子州吁。

史书没有记载他们相见的情形,但是,他们一见就成为了兄弟。他们都是失败的弟弟,他们都是兄长面前卑微的弟弟,但他们都是骄横的幼子,是华丽的猛兽。《诗经》中,郑人心醉神迷地讴歌着如神的太叔段,而州吁,他同时的人专门为他创造了一个词:骄奢淫逸。这是两个骄奢淫逸的人,在以朴素为美德的农耕文明中、在几何图形般严整的宗法社会中,他们桀骜不驯、他们挥霍放纵,他们无度地消费生命,逾越法度和习俗,他们是文化上的逆子,注定光彩夺目注定众叛亲离。

现在,他们相见了、相认了,他们一眼就在对方身上认出了自己。他们都是好兵好武之人,沉迷于暴力,他们都有无穷无尽的精力要发泄,他们都恨他们的兄长——也许他们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他们恨的是兄长所体现的秩序。

他们结为了兄弟。后世中国,对此应不陌生,家门外、江湖上,流离奔窜之人、天涯沦落之人,多余的人、失意的人,怀着怒气和血气的人,相逢一醉,肝胆相照,从此,便是一世的兄弟。

此生最后一个夜晚,那首诗歌必在州吁的心里唱起。春秋时代,黄河之南之北,那湿润的、水草丰茂的大地,地广人稀,一个人行于此,长歌自远处传来,那是郑卫之音啊,州吁卫人,共叔段郑人,他们相与大醉时,必曾纵声长歌。

当然,他们的歌与诗随风消散。孔子删《诗》,老夫子必会删掉州吁的诗,而这首诗,曾经咒语般在州吁心里回响,孔子把它留了下来——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这是《卫风》中的《硕人》。风起于一个无限透明的日子,那是公元前752年,那一日,卫国年轻的国君迎娶来自齐国的姜氏,后来的史书上按他的谥号庄公把她称为庄姜。那一定是一个春日,整个卫国洗过一般新鲜、明亮,整个卫国的人屏息凝望,目光越拉越长,这个女子,她就那样端坐在马车上,行于浩浩荡荡的山川,她从地平线的尽头、从白云间走过来,她是“硕人”啊,在此时新鲜如朝露的汉语中,硕是大的、好的、美的,硕人是男人,硕人是女人,“硕人其颀”,她是高的,她高且大,这山东女子,她被世人惊叹地仰望。

公元前752年的这一天,不仅是铭刻了一位国君的婚礼,它还是华夏历史上的一个感性事件,围绕这个女人的惊叹、迷醉,词语急忙的移动与组合,锻造出一枚剔透的晶体,从此在中国人心中光华闪烁——吟出、唱出这诗这歌的人,心在怦怦跳,他慌张地翻找,张罗出他急切间能够找出的最美最好的植物动物食物来比喻描述她的美她的好,最后,他没办法了,他放弃了,他叹息着唱出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这一刻,汉语忽然不再指向物,它忽然变成了不可方物的流荡的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声叹息胜过一切比喻,它照亮了那个人,照亮了此后两千七百七十三年里每一个硕人美人。这叹息中并无情欲,岁月山川里得见如此硕人,那只是惊喜感激与祝福。

——自幼及长,州吁记得住见她的次数,每一次都是仰止于雪山。她是他的嫡母,是君夫人,正像那诗里所说,她是齐公的女儿、她是齐国太子的妹妹、她的姐妹嫁给了邢侯和谭公,她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女人,站在山顶站在云端,每一次,当她的目光掠过,他都会感到有风凛冽地袭来,那是混合着压迫、危险、向往和拒绝的风,他是一只小兽,在风中战栗。

这个承负着万千祝福的女人,却没有生下儿子。日子一年年过去,卫人举国关注她的肚子,他们多么希望她能为卫国生下未来的卫公,那便是世间圆满。但是一直没有,庄公从陈国又迎娶了一位夫人,陪嫁而来的妹妹戴妫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姬元。姜氏爱这个孩子,姜氏把他视为自己的儿子。卫国的人们看着这孩子渐渐长大,人们的心渐渐地定了,这样也是好的,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姬元就是姜氏的儿子,他将会继承君位。

姬元之后,州吁出生,他是一个“嬖人”的儿子,所谓“嬖人”,就是一个贱妾,卫国人和卫国的史官甚至不屑于记住她的名字。这无名之母的儿子也渐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问题少年、问题青年,他高大,强壮,浑身散发着兽的气息,那是桀骜的愤怒和敌意,他似乎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死死咬住你的喉咙。他好色、好酒、好武、好兵,卫庄公命他领兵为将,他带着他的武士们,在国都朝歌的大街上呼啸来去。

终有一日,上卿石碏在卫庄公面前摊开了问题,《左传》中记载了石碏的话:

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骄、奢、淫、逸,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

石碏在州吁身上为汉语提炼出“骄奢淫逸”这个词,您得管管他,您不能再这么惯着他,如果您打算立他为太子,那么现在就请定下来、说出去,否则,如此下去,就会害了他、也害了卫国!

庄公看着石碏,这忠诚的、深谋远虑的臣子,你真是会说话呀,把卫国交给州吁,那嬖人之子?我从来不曾想过,我知道,你和所有的卫国人都不曾这么想过。但是,我喜欢他。有如冰如雪的庄姜,有乖宝宝姬元,但庄公喜欢州吁,正如他在某个夜晚,被这孩子的母亲、那燠热的大沼一般的女人所吸引。

庄公淡然一笑,说,放心吧,卫国有你、有夫人。

庄公死后,姬元即位,史称卫桓公。有庄姜在,有石碏在,州吁被剥夺了权力。

到这一年,鲁隐公元年、春秋起始之年,州吁已经在家里憋了十一年。他永远记得,当他咆哮着挣扎着被推出大殿,迎面,看见庄姜站在那里,在那一瞬间,他竟一下子安静了。他将终生怀恨,他恨那一刻的自己,他竟跪下了。

姜氏冷冷地看着他。临死时,州吁想起,那是此生仅有的一次,这个女人,把他看在了眼里。 



隐公三年四月,鲁隐公息姑的生母声子死了。隐公至此已经摄政三年,三年里,他深刻地体会着摄政之为难。他是国君,他又不是国君,他大权在握,但这权是借给他的,是有限的不是绝对的,他终究要把它归还给他的弟弟。在他的时代,在他所在的政治体的逻辑中,这种中间的、游移的状态不是常态,而是一种危险的例外。 

在他即位的第一年,隐公元年,《春秋》和《左传》中凝重地记下了三次事件:

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非公命也。

新作南门,非公命也。

未经隐公批准,人家就调动军队、兴建城池;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忽然有一天,曲阜的南城门没了、拆了,说是要建一座新的。他们怎么不把我的寝宫拆了!

这是对他的权威的公开漠视。更严重的是,在同一年,郑庄公纠合针对卫国的诸侯联军,找上了邾国,又想通过邾国拉上鲁国,那邾国不来找他这个鲁公,绕山绕水地去找统兵将军公子羽父,羽父是隐公的异母弟弟,他倒是还记得来请示一下,隐公当然不许,郑国的共叔段逃到了卫国,两个中原大国间新仇旧恨一并发作,山雨欲来风满楼,为什么急着冲到风里雨里去?站在西城门上远远地看着不好吗?谁成想,那羽父转身出了宫门直接带兵就走了,而且还代表鲁国与郑国、邾国举行了会盟。

——这几乎是肆无忌惮的反叛。隐公如何反应,史书无载,想必气炸了,然后一口气吞下去,忍了。

现在,三年过去了,鲁国的人们依然注视着隐公,他真是“隐”啊,他的位置隐微、隐约、不确定,你是谁?你真的会是传说中无私的周公吗?或者,你终于还是我们更为熟悉的那种人?

隐公息姑必须作出回答。前一年,姬完的母亲仲子去世,隐公隆重举丧。他要昭告国人,这个掌上有字的女人,她是先君的正妻,是国君的母亲,而鲁国的国君,毫无疑问就是他的弟弟姬完。 

现在,他自己的亲娘没了。息姑知道,鲁国人都看着他呢,他们不是要围观孝子为亲娘大办丧事,而是要看着,这个摄政者,他是否僭越礼制,他会不会将非分的荣耀加于自己的母亲。

对隐公息姑来说,这是一个决定性时刻。在这个时刻,他将对着世人塑造自己。我究竟是谁?我是那个谦卑的、恪守本分的摄政者吗?或者,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们、也告诉自己,我要的不是有限的而是绝对的权力,这个女人,尽管她只是先君一个卑微的侍妾,但就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要让她和仲子一样备享哀荣,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我将以我母亲的荣耀向你们表明,你们最好准备好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在鲁国,息姑至高无上。

——息姑如果真的这么干了,他也许就干成了。如果他表现出足够的意志和决心,他将在母亲的葬礼上迈向权力之巅。

但是他没有,他向自己、向鲁国人表明,他将是无私的周公,他绝不会玷污周公摄政的神圣传统,他无意背弃当初的约定,他不会对不起他的弟弟。

声子的葬礼简约而克制。回到宫中,隐公息姑一定感到很累。他知道他在扮演一个艰难的角色,但是,他没有想到如此艰难。他屏退左右,独坐于夕阳下,他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能移动。

这是隐公三年,公元前720年,风暴将至,春秋漫长的动荡、杀伐将由这一年开始。

隐公三年八月,在宋国的都城商丘,宋穆公病重。

穆公召来大司马孔父嘉,他要说出最后的、最要紧的话:

先君舍与夷而立寡人,寡人弗敢忘。若以大夫之灵,得保首领以没,先君若问与夷,其将何辞以对?请子奉之,以主社稷。寡人虽死,亦无憾焉。

——当日我的兄长放着自己的儿子与夷不用,让我继位,现在,我也要走了,到了下边,若是兄长问起与夷,我将何辞以对?我死之后,拜托你,拥立与夷为君!

穆公被自己的决定感动得涕泪横流。当年,宋宣公在临终前决定,君位不传给儿子而传给弟弟,现在,穆公不能对不起兄长,他要像兄长一样,舍弃自己的儿子姬冯,把君位交给宣公的儿子与夷。

孔父嘉只觉得眼前一下子黑了,他知道他的君主是什么人,是个好人,但是,他被他的好吓住了。

孔父嘉说:“群臣愿奉冯也。”——可是宋国上上下下都以为他们未来的国君是姬冯啊。

他真正要说的是,你不能这样。宋国的君位不能这么无规则地传承,这世上公认的规则是父死子继,即使是坏规则也比没规则好,你现在把君位传给侄子,有朝一日,难道与夷也会流着眼泪把它还给姬冯?咱们正常一点好不好?请把君位交给你的儿子。

穆公凛然答道:“不可!先君以寡人为贤,使主社稷,若弃德不让,是废先君之举也,岂曰能贤?光昭先君之令德,可不务乎?吾子其无废先君之功!”

——你不能让先君的义举变成了笑话!当年,我哥就是看中了我的贤德才让我继位,现在,我不这么干我还算什么贤德,我对不起先君也对不起自己啊。

孔父嘉默然。话说到这分儿上,他的君主站上了巍峨的道德高地,他无法反驳。等他回了家他也许才想起他该说的话:这是不对的,你在谈论你和兄长的情义,但是,请你想一想国君对国家的责任,一个政治体绝不能如此任性,它的运行存续不能没有常规可循,你和你的兄长,你们都是好人,是有德之人,但你们会让宋国陷入不可知的动荡和危难。 

很多年后,《春秋公羊传》对此事作出了严厉评断:“君子大居正”。“宋之祸,宣公为之也。”“君子”是孔子,孔子以居正为大,孔子支持嫡子传承,因为这是“正”,是世间的常道,常道或许不足以选贤,但是其中包含的理性,至少可以避免一个政治体陷入无道可循的危机。

宋宣公,这位被史家和儒者指为祸乱之源的君王,他的决定出于令人肃然起敬的无私的公义,他对他的弟弟穆公说:“以吾爱汝,则不若爱与夷”,我爱你当然比不上爱自己的儿子,但是,“以为社稷宗社主,则与夷不若汝”,你是比与夷更称职的君主啊。

宣公的判断很可能是对的,宣公的道理人们很难与之争辩。孔子当然支持选贤任能,但是他也不愿把政治体的命运交托给高度主观的“若”或“不若”。事实上,宣公的理想在穆公这里已经遭到颠覆,宣公说,吾爱吾子,吾更爱社稷。而穆公所想的,却已经不是谁更有利于社稷,他仅仅是要报答兄长的恩情,为了完美地成全这一段佳话,他要排除一切意外,他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冯和勃赶出家门、赶出宋国:

“尔为吾子,生毋相见,死毋相哭!”

就这样,宋穆公死了,他问心无愧地去见他的哥哥。

孔父嘉拥立与夷即位,史称宋殇公。但是,孔父嘉知道,尘埃并未落定,穆公的嫡长子公子冯已被郑国收留,宋国从此不宁。

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周历三月十六日,“州吁弑其君完”。

州吁杀死了卫桓公姬完,杀死了他的兄长、他的国君。《春秋》用六个字记录了这一事件,字字隐忍着义愤和谴责。这是春秋时代的第一次弑君,共同体的纲常被公然践踏。

《左传》没有记载事件的经过,据《史记》所载:“郑伯弟段攻其兄,不胜,亡。而州吁求与之友。(卫桓公)十六年,州吁收聚卫亡人,以袭弑桓公,州吁自立为卫君。”

州吁发动突袭,弑杀君主,胁迫群臣,踏着兄长的血登上了君位。他所依靠的竟然是“卫亡人”,那正是共叔段,他带着奴仆和金钱逃到卫国,他被卫国所收留所庇护,他和那下贱的州吁结为朋友、结为兄弟,而那州吁,这嬖人之子,他竟然在一群外人的簇拥下窃夺了卫国的君位,不,他不是卫国之君,他是卫人的公敌!

州吁站在君位上。为了这一天,他苦等半生,虎兕出,山林动,他是饥饿的猛虎。他环视这满堂的群臣,这些贵族老爷们,他知道,他们恨他正如他恨他们,他们做梦都没有想过州吁会成为卫国的君主,在他们眼里,他直到此时此刻依然是那个下贱的狂徒,那个“嬖人”之子;在这座殿堂里,他是一个外人,一个闯入者,他所依靠的,也正是一群外人,一群来自郑国的闯入者。对不起了老爷们君子们,我杀掉的那个不是我的兄弟,他何尝有一天把我当成兄弟,我的兄弟是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共叔段,他是我的兄长,我们都是“亡人”啊,我们在自己的家和国都是“亡人”!无依无靠,靠的就是道上、江湖上的兄弟!你们现在跪在这里,你们在发抖,我知道,在心里你们依然站着,你们依然高高在上俯视着我。我可以把你们杀光,这么多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仗此一柄剑,杀他个干干净净,但是,把你们杀光了,我做谁的君王呢?这十几年、这一辈子,我等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你们跪在这儿,战栗着告诉我,你是我们的王!

这头猛虎,被不安全感所支配,渴望被世界承认,他才不会施行仁政、收拾人心,不,他等不得,他不能把一切交给漫长的时间,他要立刻行动起来,扩张他的空间,他要发动战争,他要驱赶着卫国投入搏斗,他将在血与火中得到承认,他将带着胜利的荣耀骑在卫国头上。

敌人何在?就是郑国。卫和郑本为宿敌,这种敌意可以追溯到西周东迁,郑武公居然从陕西跑过来,在河南郑州一带硬挤出一块地方重建郑国,而作为河南最大的姬姓诸侯国,卫国对这强悍的外来者、后来者深怀敌意。这也是共叔段当初跑到卫国的原因,卫国不会出卖他,那倒霉的卫桓公甚至为了他发兵伐郑,然后遭到了郑、虢、邾、鲁联军的报复。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州吁已是卫国之君,他要为共叔段夺取郑国的君位。这决不是两个商贩讨价还价的交易,这是兄弟之间不可背弃的承诺,他们才是真正的兄弟啊,两个男人之间的兄弟之义,他必信守不渝。

这个人已在漫长的等待中耗尽了耐心,在缓慢的春秋,州吁的行动快如疾风猛雨——

卫国的使臣来到商丘,州吁向宋殇公与夷提出了一个他肯定不会拒绝的建议:卫宋结盟,攻伐郑国。

与夷此时即位刚刚半年。有先君的旨意,有孔父嘉的支持,但他并不感到安全。十几年前,父亲宣公把本属于他的君位让给了叔叔穆公,因为比起穆公,他不配成为君王,想一想吧,你该有多么不配!你的亲爹都看出来了难道宋国人不知道吗?而穆公,你的叔叔,他甚至都懒得在你和姬冯之间比较一下,他只是说,他要死后见了你爹好说话,很好,他们老哥儿俩在下面其乐融融,但是,你算什么呢?你不过是靠着别人的善意和糊涂捡了便宜的可怜虫!公子冯,他如今就在郑国,他在一日,宋国的君位便一日不定。终有一日,郑国的军队会把他送到商丘城外,你猜猜,城里这些人会不会打开城门? 

——针对郑国的联盟由此形成,以宋为首,包括卫国、陈国、蔡国。宋殇公与夷亲自出征,联军一路攻到了郑国都城,围东门五日而还。

此为“东门之役”,是春秋时代第一次卷入众多诸侯国的大规模战争。秋天,公子羽父统帅的鲁军,加入了对郑国的第二次攻伐。

这一次,竟然又是“非公命”。宋国派出使者请求鲁国发兵,隐公想来想去,还是不动。三年前他不欲加入郑国阵营,三年后他也不想加入反郑联盟,这或许是审慎的判断,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他是对的,但这也暴露了他的秉性,他不是杀伐决断的人,他不敢攫取也不忍放弃,他把一件事捧在手里沉吟摩挲,最后通常是原样放下。

而羽父,他的异母弟弟,三年前公然抗命,跟着郑国去打卫国,现在,他又要跟着宋国、卫国去打郑国。打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权势和荣耀将在每一次战争中增长。他倔强、暴躁,毫不掩饰他对这位兄长的轻慢:你究竟在犹豫什么你在怕什么?天下已经乱了,鲁国却躲在角落里发呆!好吧你慢慢想吧,我明天就领兵出征,我要让天下知道,周公的鲁国还在,周公的剑还在!

羽父扬长而去。隐公盯着他的背影,攥紧了剑柄,他想,周公的剑还在,我可以杀了他,就像周公杀了管蔡!

隐公想啊想,直到攥着剑柄的手渐渐松开。

两次伐郑,皆出于州吁策动,但令人意外的是,州吁本人竟不曾参战。他是多么渴望打仗啊,他始终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但现在,他只是派出了军队,他竟不曾出现在战场上。

史书没有记载他为什么不在,唯一的理由是,他不能在,他不能离开都城朝歌,他嗅到了危机四伏,他必须守着他的巢穴。




石厚跪在石碏面前。

石碏没有看他这个儿子。石碏老了,卫桓公即位不久,他便告老还家,他现在是卫国最老的老人,他的目光不在任何人、任何物上停留,他只是有点好奇地望着渐渐走近的死亡。

“何以定君?”怎么让州吁把君位坐稳,怎么让卫国人承认州吁这个国君?石厚向他的老父求教。

这个逆子,当他和州吁混成狐群狗党的时候,他不听老父的话,当他在朝堂上第一个站出来拜伏在州吁脚下时,他没有问过他的父亲。卫国的贵族和国人,现在全都知道石厚就是州吁的一条忠诚的狗,州吁向整个卫国炫耀:看,这是石厚,这是石碏的儿子。

石碏沉默着。这些日子里,人们来到这里,对着他倾诉、哀哭,愤恨、咆哮,你是卫国的长者啊你是卫国的心,你得出来说句话!石碏只是沉默,眼望着不可知的地方。渐渐地,没人来了,面对空阔的庭院,他独自端坐。直到今天,他的儿子石厚来了。

终于,石碏说话了:“王觐为可。”

石厚瞪大了眼:王觐?去朝见周王?没事去见他干什么?

石碏沉默。石厚盯着老爷子想啊想,终于恍然大悟:是啊,对啊,此计大妙!平日里各过各的日子,没人想得起来世上还有个周天子,但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你不是得天啊天啊地乱喊?天是谁?天就是周天子啊,去朝见了周王,就等于周王给盖了个大印,不合法的不就合法了吗?这个国君不就名正言顺了吗?可是,那周王虽说是如今败落了,但毕竟也不是寻常人家啊,不是你上门人家就开门的,况且,咱刚跟郑国打了仗结了仇,那郑庄公现做着周王卿士,周王的主他能作一大半,他能让咱们去朝觐?

石碏沉默。

老爷子,您就给指一条明路吧。

石碏说:你和他,去一趟陈国。

他?他是谁?哦,君上啊。我和他去陈国干什么?哦,明白了,陈国和咱们卫国是世交是亲家,刚还合伙打了郑国,那陈公这两年在周王那儿走得近,周王没准会夺了郑公的卿士之位,交给陈公也说不定!好好!我这就陪着君上走一趟,咱上门去求,陈国还能不承这个情?

石碏闭目。石厚退下了。

石碏睁开眼,他看着石厚的背影,看着这个儿子,他看见这孩子正在庭院里奔跑,他听见那童子水晶般的笑声从高处抛掷下来,碎了一地。



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周历九月,州吁在石厚陪同下前往陈国。

陈国的甲士严阵以待,卫国君臣被打入囚牢。

州吁未到,石碏的使者先到,石碏的信在陈公面前展开: 

卫国褊小,老夫耄矣,无能为也,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

陈公看着信,唯有长叹。

这是一次完美的围猎。石碏说,老夫老矣,我不能在卫国解决问题,那将会是血流成河,卫国经不起这般折腾。现在,猛兽离开了巢穴,这两个人,他们把自己送到了你的门上,他们不是国君、不是卫国臣子不是我的儿子,他们是杀害我的君上的国贼,老夫求你,“敢即图之”!

这个老家伙啊,他是冷静、精确、狠而忍的猎人。他必须搭上他的儿子,有石厚在,州吁不会起疑,而当这个老人、这忠诚的臣子交出自己的儿子的时候,他的请求任何国君都不忍拒绝。

《左传》的作者屏息、肃然:“石碏,纯臣也。恶州吁而厚与焉,'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

“大义灭亲”,汉语中的这个词原是来自一个父亲如此严正的决断。有时,人必须在自己珍视的诸种价值之间做出艰难困苦的抉择,现在,石碏的决断是,他必须忠诚于他的共同体的根本价值,他必须忠于他的国、他的君,他必须实现正义,哪怕他要杀死自己的儿子。

陈公说,好吧,替卫国拿下州吁和石厚。但这是卫人的正义,后边的事让卫人自己动手。

是年九月,卫国派出大臣,按照古老的法度,对州吁行刑。同时,石碏派出家臣,处死了石厚——施行家法,这是父亲对儿子唯一能做的事。

州吁没有谥号,他在君位上盘踞七个月,但当时和后来的卫人拒绝承认他是他们的国君。这个永世不被承认的人,在七个月里,以他的野心、恶,以他的旺盛精力塑造了历史。州吁之后的天下和州吁之前的天下有所不同,在他身上,集中体现着宗法制危机,他首开春秋弑君的先例,他的大逆不道、引入“亡人”深刻地震撼了卫国,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但在底线、禁忌被如此肆无忌惮地冲破之后,弑君不再是一件令人震撼的例外,它甚至成为了春秋时代政治冲突和权力斗争的常态。他所发动的诸侯会伐,重构了了春秋早期的地缘政治格局,在他之后,郑国在与宋卫联盟的搏斗中脱颖而出,全新的霸主政治由此开始形成。

州吁死后,共叔段在史书上消失了。左丘明、司马迁皆富于想象力,他们为何不能设想,在那之后的某个夜晚,共叔段长歌醉舞之后,拔出宝剑,他对跪在面前的追随者们笑道:我去了,我去地下,找我的兄弟。

——这两个叛逆的少子,他们在家庭家族之外、在社会正常结构之外达成的兄弟情义,后世至今,一直是中国男人的童话与神话。

州吁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夏虫不可语冰,人不可能真的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州吁是野兽,他的思想不能前往自身之外。

但是,在最后的时刻,他还是想起了那首诗歌,想起了那个女人——庄姜。他杀死了她的儿子,从她儿子手里夺取了君位,但即使这样,他也并不曾冒犯这个女人。庄姜在她的宫中,寂静无声,那七个月里,他们不曾相见。他害怕与她相见,他想,待我回来吧,待我朝觐了周王,我会从正门走进她的殿堂。他想,毕竟,姬完也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也许,她会成为我的母亲……

这年十二月,卫人公议,拥立桓公的弟弟公子晋,史称卫宣公。

这一年,隐公四年的某一天,庄姜唱出了她的诗,那是《邶风》中的《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

朝歌城外,两个女人、两个母亲生离死别。她们刚刚失去了她们共同的儿子。燕子低飞,一场暴雨正奔赴而来,她们相对而立,她们在一起已经三十多年了,她们已是亲人已是姐妹。现在,她们都老了,她们望着对方,望着所有一去不返的过去的日子,望对方身后长路没有尽头。

“之子于归”,“归”本是女子出嫁,女人终于有了下落有了归处,但《燕燕》之“归”,却是“大归”,是一个女人回到母家,永不再来。

庄姜在送别戴妫,她们的儿子被杀了,戴妫要回到陈国。现在,她们就此别过。

这是多么长的目光啊,瞻望弗及,瞻望弗及,瞻望弗及,向南的、通往河南淮阳、通往陈国的路,庄姜看见,戴妫走进了陈国的宫殿,戴妫跪在她的哥哥陈公面前;她看见,石碏的使者奔驰在大道上,看见杀害她儿子的野兽流出的血……

                                    2021年4月16、17日初稿

                                       18、19、20日改定

                                             5月11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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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单月号-3《十月》目录

中篇小说

星 光/005王 凯

挂职县长/036侯 波

零号情人/084东 君

七杯咖啡/111禹 风

黄昏令/133杨 方

短篇小说

临 渊/103张惠雯

威风老虎/148渡 澜

军 马/153尹文武

春秋传

兄弟之阋/066李敬泽

散  文

我见过黄鹤/074张执浩

帕瓦罗蒂/180田浩江

小说新干线

木兰舟(短篇)/188焦 典

儿 子(短篇)/195石 约

犴之吻(短篇)/204丛子钰

评 介 / 212   张 柠 张清华 贺绍俊

思想者说

在极强的风行前:一场修辞角力/164吴雅凌

译  界

菲利普·雅各泰诗选/215  宇 舒 译

诗  歌

第十届“十月诗会”青年诗人作品选辑/219

记忆的存留/刘阳鹤

生活之痛/梁小静

麋 鹿/铁  柔

众鸟高飞尽/老  四

相似的脸/三米深

悖 论/吟 光

玩具和草原/沙冒智化

岸边之旅/王辰龙

星光与灯火/希 贤

落雨的午后/龙 少

其  它

中国·李庄杯第十六届(2019)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39

中国·李庄杯第十七届(2020)十月文学奖获奖篇目/240

艺  术

封  面 汉魏遗风[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新绿[布面油彩] 杨飞云

封  三 短信息[布面油彩] 杨飞云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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