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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的快乐

 老玄收藏 2021-05-24
  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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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约翰·穆勒

所谓幸福,是指快乐和免除痛苦;所谓不幸,是指痛苦和丧失快乐。要清楚地揭示这个理论所建立的道德标准,还有很多东西要说,特别是要说明,痛苦和快乐的观念究竟包含了哪些东西,在多大程度上这是个未决的问题。不过,这些补充说明并不影响到这种道德理论所根据的人生理论——唯有快乐和免除痛苦是值得欲求的目的,所有值得欲求的东西(它们在功利主义理论中与在其他任何理论中一样为数众多)之所以值得欲求,或者是因为内在于它们之中的快乐,或者是因为它们是增进快乐避免痛苦的手段。

可是,这样的人生理论引起了许多人根深蒂固的反感,其中有些人还怀有最值得尊敬的感情和意图。他们认为,如果以为生活的最高目的便是快乐,除快乐之外没有更好更高尚的追求对象了,那是全然卑鄙无耻的想法,是一种仅仅配得上猪的学说。很早以前,伊壁鸠鲁的追随者就被轻蔑地比作猪,而在现代,主张功利主义学说的人也时常成为德国、法国和英国的抨击者们同样不客气的讽喻对象。

伊壁鸠鲁学派的人受到这样的攻击时,总是回答说,把人性说得堕落不堪的人不是他们自己,而正是那些指责他们的人;因为这种指责假定,除了猪所能享有的那些快乐之外,人类再无其他的快乐能够享受了。如果这种假定是真实的,那么这样的指责虽然无法反驳,却也因此不再是一种非难了;因为,假如快乐的源泉对于人和猪来说完全是相同的,那么对于猪来说是足够好的生活规则,对于人来说也将是足够好的。人们之所以感到将伊壁鸠鲁派的生活比作禽兽的生活是一种贬抑,正是因为禽兽的快乐是说明不了人类的幸福概念的。人类具有的官能要高于动物的欲望,当这些官能一旦被人意识到之后,那么,只要这些官能没有得到满足,人就不会感到幸福。

当然,我并不认为伊壁鸠鲁派根据功利主义原则所得出的理论体系是毫无差错的。任何比较充分的理论,都还需要包括许多斯多葛派[1]和基督教的成分。但就我们所知,伊壁鸠鲁的人生理论中没有一点不认为,理智的快乐、感情和想象的快乐以及道德情感的快乐所具有的价值要远高于单纯感官的快乐。

不过我们必须承认,功利主义著作家一般都将心灵的快乐置于肉体的快乐之上,主要是因为心灵的快乐更加持久、更加有保障、成本更小等等——也就是说,是因为它们所具有的外在优点而不是因为它们所具有的内在本性。在所有这些方面,功利主义者都已充分地证明了自己的观点;但他们本可以完全自洽地采纳其他的也许可以说是更高层次的论据。承认某些种类的快乐比其他种类的快乐更值得欲求,更有价值,这与功利原则是完全相容的。荒谬的倒是,我们在评估其他各种事物时,质量与数量都是考虑的因素,然而在评估各种快乐的时候,有人却认为只需考虑数量这一个因素。

假如有人问我,我所谓快乐的质量差别究竟是什么意思,换言之,仅仅就快乐而言,一种快乐除了在数量上较大之外,还有什么能使它比另一种快乐更有价值,我想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就两种快乐来说,如果所有或几乎所有对这两种快乐都有过体验的人,都不顾自己在道德感情上的偏好,而断然偏好其中的一种快乐,那么这种快乐就是更加值得欲求的快乐。如果对这两种快乐都比较熟悉的人,都认为其中的一种快乐远在另一种快乐之上,即便知道前一种快乐带有较大的不满足也仍然偏好它,不会为了任何数量的合乎他们本性的其他快乐而合弃它,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这种被人偏好的快乐在质量上占优,相对而言快乐的数量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对两种快乐同等熟悉并且能够同等地欣赏和享受它们的那些人,的确都显著地偏好那种能够运用他们的高级官能的生存方式。极少有人会因为可以尽量地享受禽兽的快乐而同意变成低等的动物;凡聪明人都不会同意变成傻瓜,凡受过教育的人都不愿意成为无知的人,凡有良心和感情的人,即使相信傻瓜、白痴和流氓比他们更满意于自己的命运,也不愿意变得自私卑鄙。他们不会为了最大程度地满足自己和傻瓜共有的各种欲望,而舍弃自己拥有但傻瓜不拥有的东西。假如他们竟然幻想过自己愿意,那也不过是在极端不幸的场合,为了避免这种不幸而差不多愿意把自己的命运与随便什么东西相交换,无论这些东西在他们眼中看来是多么不值得欲求。

与低等的存在物相比,具有高级官能的存在物需要较多的东西才能使自己幸福,对苦难的感受也很可能更深切,而且肯定会在更多的地方感受到痛苦;但尽管有这些不利之处,他也决不会真正希望沉沦到自己感觉是一种低级的生存中去。关于这种偏好,我们可以任意地做出解释;我们可以将它归之于骄傲,可是骄傲这个名称被人们不加鉴别地用于人类一些最值得尊敬和最不值得尊敬的感情上面;我们可以将它归之于对自由和个人独立的热爱,那曾是斯多葛派教导这种偏好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我们还可以将它归之于对权力或对刺激的热爱,这两者也确实都参与了并有助于这种偏好;但它最合适的称号却是一种尊严感,这种尊严感人人都以某种形式拥有,并且与他们拥有的高级官能成某种比例,虽然不是严格的比例,在自尊心很强的人中间,这种尊严感还是构成其幸福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乃至任何有损这种尊严感的事物,除一时之外,都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欲求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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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认为,这种偏好是以牺牲某种幸福为代价的,在同等的条件下高等的存在物不如低等的存在物幸福,那他是混淆了幸福与满足这两个非常不同的观念。无可辩驳的是,存在物的享乐能力较低,其享乐能力得到充分满足的机会便较大;赋有高级官能的存在物总会觉得,他能够寻求的任何幸福都是不完美的,因为世界就是这样。但只要幸福的这种不完美毕竟还能够忍受,他就可以去学会忍受这种不完美;而且,这种不完美也不会使他去嫉妒那根本意识不到这种不完美的存在物,因为后者根本感觉不到那种不完美所规定的善。做一个不满足的人胜于做一只满足的猪;做不满足的苏格拉底胜于做一个满足的傻瓜。如果那个傻瓜或猪有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他们只知道自己那个方面的问题。而相比较的另一方即苏格拉底之类的人则对双方的问题都很了解。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许多能够享受高等快乐的人,有时也会因诱惑而放下高等快乐去求低等快乐。不过这种情形与充分欣赏高等快乐的内在优越性是完全相容的。人们常常会由于性格的软弱而选择就近的善,尽管他们知道它的价值较低;这种情形不仅人们在两种肉体的快乐之间进行选择时存在,人们在肉体的快乐与心灵的快乐之间进行选择时也同样存在。他们虽然完全明白,健康是更大的善事,但仍然会沉迷于有害健康的感官快乐。

也许还会有人反驳说,许多人在年轻时对高尚的东西都很热衷,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便逐渐变得懒散和自私。但我不相信,那些经历了这种十分常见的变化的人,是自愿选择低等的快乐而合弃高等的快乐的。

我相信,他们在只求低等的快乐之前,就已不能享受高等的快乐了。享受高尚感情的能力,在大多数人的天性中都是一棵非常柔弱的花草,不仅很容易被各种不良的环境因素扼杀,而且只要缺乏营养,就很容易死亡;在大多数年轻人中间,如果他们在生活中投身的职业和社会都不利于这种高级能力的不断运用,那么它就会迅速夭折。

人们丧失自己的高等追求就像丧失自己理智上的趣味一样,都是因为他们没有时间或机会来沉浸其中;而他们之所以沉迷于低级快乐,不是因为他们有意偏好这些快乐,而是因为唯有这些快乐才是他们能够得到或者能够享受的东西。尽管在各个时代都有许多人试图兼顾两类不同的快乐而失败了,但我们可以问一下,在同样易受两类不同快乐的影响的人中间,其中是否真有人自觉而冷静地偏好过低级的快乐。

对于这些唯一有能力做出判断的法官的这种裁决,我觉得无法再上诉了。两种快乐之中哪种更值得享有,或者,两种生存方式撇开其道德属性及其后果不谈,其中哪种更令人感到愉快,对这样的问题我们必须承认,唯有对两者都很熟悉的那些人的裁断,才是终审裁决,而如果他们的意见有分歧,那么唯有其中多数人的裁断,才是终审裁决。他们对快乐的质量做出的这种裁断,我们同样应当欣然接受,因为甚至在快乐的数量问题上,我们也没有其他的特别法庭可以依靠。

除了对两者都熟悉的那些人的普遍意见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判定,两种疼痛之中哪种疼痛更厉害、两种快感之中哪种快感更强烈昵?痛苦和快乐都有许多种类而非同质之物,痛苦与快乐两者相比则永远是非同质的东西。要知道一种特定的快乐是否值得以一种特定的痛苦为代价来换取,唯有依靠亲身体验者的感受与判断,此外还有什么东西能对这个问题作出判定呢?因此,如果这些感受和判断宣布,就种类而非强度而言,得自高级官能的快乐,要比那些符合动物本性而与高级官能无关的快乐更为可取,那么它们在这个问题上就有资格得到同样的尊重。

我详细地说明这一点,是因为要完全正确地理解作为人类行为指导规则的“功利”或“幸福”,这种说明是必要的。不过这样做决非接受功利主义行为标准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因为功利主义的行为标准并不是行为者本人的最大幸福,而是全体相关人员的最大幸福;我们完全可以怀疑,一个高尚的人是否因其高尚而永远比别人幸福,但毫无疑问的是,一个高尚的人必定会使别人更加幸福:而整个世界也会因此而大大得益。所以,即便每个人都仅仅由于他人的高尚而得益,而他自己的幸福只会因自己的高尚而减少,功利主义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只能靠高尚品格的普遍培养。然而,要说每个人的幸福只会因自己的高尚而减少,其荒谬的一目了然便使反驳成为多余。

根据上面所说明的“最大幸福原理”,人生的终极目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免除痛苦,并且在数量和质量两个方面尽可能多地享有快乐,而其他一切值得欲求的事物(无论我们是从我们自己的善出发还是从他人的善出发),则都与这个终极目的有关,并且是为了这个终极目的的。至于快乐质量的判定,以及有别于数量衡量的质量衡量规则,则全靠那些经历丰富的人的偏好,加上他们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观察的习惯,此外,最好再辅以比较的方法。

在功利主义者看来,这个终极目的既然是全部人类行为的目的,就必然也是道德的标准,因此道德标准可以定义为这样一些人类行为的规则和戒律:只要遵守这些行为规则,那么所有的人都有最大的可能过上以上所描述的那种生活,不仅仅是人类,而且在事物的本性认可的范围内,有感觉的生物也都有最大的可能过上上述生活。

可是,这种功利主义学说还有另一类反对者,他们说,无论何种形式的幸福,都不可能成为人类生活和行动的合理目的,因为,第一,幸福是得不到的:他们轻蔑地问道,你有什么权利得到幸福呢?卡莱尔先生[1]就是这么问的,他还补充说,不久之前你甚至连生存的权利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第二,他们说,人们没有幸福也能生活,所有高尚的人都感到了这一点,而且,高尚的人之所以能够高尚,只是因为他们受到了“舍弃”或克己的教训,他们主张,彻底学会并奉行这种教训是所有美德的开端和必要条件。

诚然,这第一条反对意见若有充分的根据,便会触及到问题的根本;因为,如果人们根本就得不到任何幸福,那么幸福的获得便不可能成为道德的目的或任何理性行为的目的。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为功利主义理论作些辩护;因为功利不仅仅包括对幸福的追求,而且包括防止与缓和不幸;即使追求幸福是异想天开,但只要人类还觉得活着是值得的,还没有像诺瓦利斯建议的那样,在某些状况下应同时自杀来逃避生活,那么,就存在着更多的地方和更紧迫的需要来防止与缓和不幸。

然而,如此肯定地断言人的生活不可能幸福,如果不是一种语词上的吹毛求疵,至少也是一种夸张。假如幸福意指一种持续不断的兴高采烈,那这种幸福显然是不可能的。高度快乐的状态只能持续一小会儿,在某些情况下或许能断断续续地持续数小时或数天,它是偶尔灿烂的欢乐闪光,不是恒久稳定的欢乐火焰。

对于这一点,教导生活的目的乃是幸福的哲学家就像讥讽这些哲学家的人一样,心知肚明。他们所谓的幸福,并不是指一种狂欢的生活;而是指生活中痛苦少而短暂,快乐多而变动不居,积极主动的东西远远超过消极被动的东西,并且整个生活的基础在于,期望于生活的不多于生活中能得到的。这样一种生活,对于有幸得到它的人来说,是永远值得称之为幸福的。而且这样的生活,甚至现在也有许多人在自己一生的许多时候有幸享有。对几乎所有的人来说,阻碍他们享有这种生活的唯一真正障碍,是糟糕的教育和糟糕的社会制度。

外在运气还算不错的人,如果在生活中看不到足以使自己觉得人生可贵的乐趣,其原因大都在于,他们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对那些既无公众感情又无私人感情的人来说,生活中令人兴奋的东西实在不多,而且其价值无论如何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小,直至一切自我利益都随着死亡而终结;相反,个人感情有所寄托的人,尤其是还对人类的集体利益培养出了一种同情的人,直至临死前都会像年轻健康时一样,对生活兴致盎然。人们之所以对生活感到不满,其主要原因除了自私之外,便是缺乏心灵的陶冶。

凡受过陶冶的心灵——我不是指哲学家的心灵,而是指任何曾受过知识的浸润、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学习过如何运用自己官能的心灵——都会对自己周围的事物,如各种自然物体、艺术作品、诗歌想象、历史事件、人类过去和现在走过的道路以及他们的未来前景等等,发生无穷无尽的兴趣。当然,有些人也可能对所有这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连千分之一的兴趣都没有;不过,这样的人必定一开始就对这些东西缺乏道德层面或人文层面上的兴趣,而仅仅试图从中寻求好奇心的满足。

某种程度的心灵陶冶,便足以使人对上述这些思考对象产生理智上的兴趣,可是要说这样的心灵陶冶不能传承给文明国家中出生的每一个人,那是绝对没有道理的。同样,要说每一个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人除了只关心自己那点可怜的个人利益之外不关心任何东西,那也没有什么内在的必然性。即便是现在,我们也常常可以看到远比自私自利高尚的行为,足以充分地表明人类有可能被造就的形象。真挚的私人感情以及对公众利益的诚挚兴趣,尽管程度有所不同,却是每一个受过正当教养的人都能产生的。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东西可以让人充满兴趣、可以供人享受,还可以被人改正或改进,在这样的世界中,每一个具备一定道德修养和智力水平的人,都能够过上一种可称之为令人羡慕的生活。除非这样的人被恶劣的法律或者他人的意志剥夺了自由,无法力所能及地运用各种幸福的源泉,否则,只要他能够免除各种真正的生活灾难,免除各种会导致巨大的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的状况,如贫穷、疾病以及所爱对象的冷酷无情、卑鄙无耻和过早夭折等等,就不会找不到这种令人羡慕的生活。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要与那些很难完全幸免的灾难进行抗争。这些灾难就现状而言,既无法得到根除,常常也无法得到实质性的缓解。然而,但凡还有些头脑的人都不会怀疑,世界上大多数真正的大灾难,就其本身而言都是能够消除的,只要人类的事务能够继续得到改进,它们最终都会被减轻到最低的程度之内。贫穷,只要意味着苦难,便能够通过社会的智慧并结合个人的精明和节俭,完全予以消除。

甚至于疾病,这个人类最难对付的敌人,也能够通过良好的体育和道德教育以及对病痛本身的恰当控制,在各个方面不断地得到抑制;而科学的进步则意味着我们能够在未来更加直接地克服这个可恶的敌人。这个方面的每一个进步,不仅使我们减少了缩短我们自己寿命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还使我们减少了失去与我们的幸福密切相关的亲友的机会。至于时运欠佳,以及涉及外在环境的其他各种不如意,则大都是由于明显的不谨慎或不节制欲望造成的,或者是由于恶劣的和不完善的社会制度造成的。

简而言之,导致人类苦难的所有大根源,都能在很大程度上通过人类的关心和努力得以消除,其中的许多根源则几乎是完全能够消除的。虽然这些根源的消除是一个令人痛苦的漫长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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