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无论是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乞讨行为仍不时可见,但从社会统计学层面来看,近些年我们国家已经消灭了最后一个贫困县,真正迈入了小康社会的门槛。文明步伐的加快虽然至今未能彻底消灭全球大环境下的贫富差距,但至少更多人学会了对于社会弱势群体的宽容与尊重,尽管没有人愿意亲身体验哪怕仅有一天的乞丐生活。 通常我们所定义的乞讨,是指身体残疾或客观环境恶化,导致依靠正常手段难以满足基本生存,只能依靠博取他人同情来换取基本物质消耗。乞丐的产生首先和人口贫富分化的现象有关,投诸于中国古代社会,则是在文明程度的不断加深与城市化建设的进程中,逐渐演变而成的一个人员构成高度流动的特殊阶层。虽然大多数乞丐籍籍无名,但往观青史,地位尊贵的大人物曾经沦为饿殍,沿街讨食者不在少数。 天灾与人祸导致贫穷,迫使无助的民众只能以舍弃自尊的方式换取生存的权利。 相传第一个留下名字的叫花子,就是颛顼帝的儿子痩约,他天生爱穿破衣服(性不着完衣),好好的丝绸非要撕碎了拿在火上烤焦后,才肯披在身上。这种变态心理或许就是所谓的穷命,但真正的乞丐励志奋发,竟然也能青云直上甚至贵为一国之尊——濠右布衣朱元璋年轻时就曾云游淮西乞食,餐风露宿受尽苦楚长达三年之久。其他诸如伍子胥吹箫卖饧,韩信受惠于漂母,吕蒙正破窑苦读,也都是令人百听不厌的人生大逆转经典故事。 厕身丐流虽属万不得已,但多少也有些好处,首先是人身自由不受限制,免去了耕种渔猎劳作之苦,也没有官府衙门上门催租逼债。混迹乞丐队伍可以没有名字和来历,这对于春秋时期那些因为变故而需要秘密流亡的贵族,确实是远祸自保的理想途径。设想一下如果伍子胥逃亡姑苏,想给人打工养活自己,会遇到什么问题——大哥,你身份证让我看下!是不是就比较尴尬? 落魄公子缺乏生活技能,又不能屈身侍奉他人,否则的话可能很难翻身,而伸手乞讨似乎就是唯一出路。况且行乞中生活成本大幅降低,饱尝世间冷暖,磨炼个人意志,能为将来改变命运积蓄精神力量。但并不是所有的倒霉贵族都这么低调,公子重耳逃亡时带了一大帮的随从,他们讨食乡野遭人白眼,一旦进入大城市,马上变回一国储君的身份。因此准确来说,乞讨只是他流亡生涯中的一个侧面而已。 你没想到吧,不肯为米折腰的陶渊明,也曾加入讨饭大军,还写诗记录心路历程。 有时候选择乞讨为生,并不是真的一无所长,而是与社会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只能大隐于市而被人目为丐者。《古今图书集成》上说到魏晋时期洛阳有一个名叫董京的怪咖,上好面料的衣服不穿,偏偏拿“残碎缯絮结以自覆”,著作郎孙楚请他出仕,他拒不接受,留下几句诗便扬长而去,最后据说遁入山中成为了神仙。我们读到这类奇闻,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是因为对当时的社会风貌缺乏直观的认识。 大体上宋代以前的乞丐,被认为是取不伤廉,只求温饱且有所不为的群体。东汉末年石德林流落长安,租了个“穷巷小屋”,周围邻居常来接济,郡县因为他是鳏夫,每月发放廪米五升。但他却不接受邻居的好意,也不愿拿政府发的低保,不够吃宁可上街乞讨,从不多拿,以满足饱腹最低线为限,车骑将军郭淮给他衣食,他只取能果腹的“脯糒”(肉干和饭团)。 鹄形鸠面,臭衣烂衫,一手扶杖,一手托钵,成了乞丐的标准造型。 由于社会动荡或暂时失意,被动沦为乞丐的人群之中,有些受过良好教育,不愿给社会增添过多的负担,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强的自尊心,甚至以狷狂孤傲为荣。富户黔敖碰到的就是一旦言语得罪便怎么也哄不好,宁愿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的铮铮丐汉。战国时期孟尝君的姬妾见到残疾的乞丐,露出不屑的讪笑,乞丐感觉受了侮辱,提出要孟尝君杀死美姬,孟尝君起初不愿,但面对门客日益走散的巨大压力,也只能从其所愿。 屈从于乞丐的意志虽然并非孟尝君本心,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却被看做是尊贤好士的一种体现,作出相反选择就会遭到社会的鄙视。为标榜仁义博取美名,营造社会安定局面,历代统治者或上层人物大多选择善待乞丐或贫者。战国时期的四公子通过养士的方式,来收容有一技之长的乞丐,起到了提升口碑的作用,合理解决了就业问题,避免开支过大把家底吃垮的情况。 但毕竟有出色才能的乞丐仅占极少数,大部分人无法通过相对合理与尊严的手段,换取与之相称的物质回报。久而久之许多人从生活节奏和心理认知上适应了乞丐的现状,对不劳而食的状态产生了严重依赖,正如民谣中所说的“讨吃三年,给官不做”所折射的变态心理。这一过程中乞丐的构成逐渐复杂化,除了被动乞讨求生的流动大军,还出现了将其作为唯一生存方式的职业乞丐群体。 虽然至少汉代以前,乞丐抱团活动就引起了各界关注,扬雄《逐贫赋》中说“邻垣乞儿,终贫且窭,礼薄义鄙,相与群聚”,但当时的这种'群聚’还只是一种自发行为。大约到唐宋之际,商品经济的高度兴盛,与城乡人口的频繁流动,催生了附着于城市经济之上的各类日趋固定的游民乞讨组织,也就是我们俗称的丐帮。两宋时期,久居于城市的乞丐名义上属于丐户,由称为团头的首领管理,须定期上缴“日头钱”和“常例钱”。 收取上来的钱物,部分用于维持雨雪天乞讨无着时丐户赖以应急的吃食,但一多半都进了团头自己的腰包,由此产生一种剥削和人身依附关系。形成帮派的乞丐团伙,当然不会满足于糊口度日,乞讨的手段往往趋于极端。一种是恐怖式卖惨,即强迫严重残疾者诱骗路人或对其百般纠缠,另一种就是向富户商家定期勒索“月钱”,店铺开张和红白喜事必须把乞丐们喂肥,付过的商户会被“罩门”标记,理论上不再受本帮丐户骚扰。 丐头本人当然不用亲自乞讨,到后来往往被官府正式列入编制,不但拥有豪宅,而且娶妻纳妾,俨然当地名门大族。乞丐妻妾俱全早有先例,先秦时那位两张面孔的齐人,靠着富人祭祖的供品活得有滋有味,回家还在一妻一妾面前洋洋自得,留下了齐人之福的成语。其行径虽然可鄙,但毕竟还知道不光彩,故而才极力遮掩,但到了宋代以后,丐头算很大的体面,用不着遮遮掩掩,南宋临安城金姓整整七代充当丐头,其家族制传统相当浓厚。 为了自抬身价巧立名目,丐帮往往会夤缘名人,比如有些乞丐尊崇伍子胥,祭拜永乐帝,还有乞讨组织将甑中生尘的范丹(字史云),奉为自家的祖师爷。他们号称当年孔子在陈蔡绝粮,靠着范丹接济才免于饿死,因此奉范丹为祖师,就能名正言顺向孔门弟子即读书相公们讨还欠债。但这种说法实在荒唐,范丹是东汉末年的贫士,自己都穷得叮当响,跟孔子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所谓的孔门讨债只能愚弄无知之人。 有个叫范丹的人曾经给我老孔买单!不认识,假的吧? 和大多数民间帮会组织不同,丐帮虽然也依靠违法乱纪获取灰色收入,但一般不会和官府公然对抗,一来毕竟力量弱小,二则不想断了财路。封建王朝为了社会安定起见,需要控制乞丐人数,通过救济手段让一部分人回归社会,防止乞丐因生存无着铤而走险。唐代长安设有养病院,又名悲田院,专门收养贫病无靠的老年乞丐,由佛寺具体管理。到宋代朝廷还根据年龄和救助对象的不同,开设福田院、养济院、慈幼局等机构,明代除了各州县养济院、孤老院,还在京城中指定两处寺院(蜡烛寺和幡竿寺)专门负责施舍饭食。 最早乞丐居无定所,夜间只能露宿街边,唐宋以后多借宿寺观、石桥、河沿等处。我们知道唐代寺院往往接纳贫寒书生,而接纳更为无助的乞者似乎也是责无旁贷,谁让当时的寺院占据了太多的田产呢?更何况佛家慈悲为怀,平日里名正言顺地以化缘的方式乞讨,那么反过来接纳乞丐住宿本身也是一种回馈了。从文化源头上说,古印度憍萨罗国舍卫城富商须达多乐善好施,接济穷厄,故而被尊称为给孤长者,幡竿寺伽蓝殿就供着他的像。 晚明北京宛平、大兴两个县的养济院各收养孤独老人两千一百余人,每人每月太仓米一斗,每年还能拿到甲字库棉布一匹。每一百个孤老指定一名管理者,实际上就是丐头(也叫会头),其实丐头有自己的经济来源,但与官府有着一定渊源。孤老们每月要到养济院报道,某人一旦被确认为亡故,会被县丞取消名额,不再发放米布。为了不让政府掌握确切数字,丐头会想法阻止孤老接受清点,理由是孤老多是残废人,行动不便。 很显然丐头是靠吃空额来赚取好处的,只要政府不掌握实际人数,老人死得越多,他能拿到的灰色收入也就越多。地方官也不是不清楚这一点,但每次县官要查,丐头就会找来几十个瞎子,穿着破衣烂衫候在京城大道上,等到朝廷大员的车马经过,哭哭啼啼要求行善。大领导们被搞得很烦,就回头指责宛平和大兴的县官,慈善事业办得很糟,这样县里再也不敢查养济院的实际情况了。 唐代以后,为了接纳失去生活来源的破产贫民,官府兴办了很多救济机构。 被找来哄闹官府的瞎子,相当数量都是被拐卖转手后恶意刺瞎的,而且丐头往往本身就是人贩子。失明后乞丐行动能力大减,聚在一起反抗或逃跑几乎不可能,这样就便于控制管理,成为好用的工具。丐头通过武力和经济手段控制乞丐,无人敢于违抗,甚至在丐头的恶行被揭露并诉诸官府时,多数乞丐依然不敢出头作证。说到乞丐团体的暴力性质,很多人会联想到武侠小说中的一些经典桥段,这些真的存在吗? 金庸先生创作《射雕》,很多历史背景并非向壁虚造,丐帮不但有而且很多相关习俗确有出处。比如我们熟悉的打狗棍,在丐帮之中正式名称为拐梃或杆子、木杖,可谓是最高权力的象征和身份验证的工具。即便是一般乞丐,拄拐以助脚力,并用以防身也是常态,小说中变化万端的打狗棍法,虽有夸张但也有不乏史实依据,《清稗类抄》中就记载清道光年间京城永光寺中一乞丐“年约四十,善杖击”。 侠丐、武乞虽然代不乏人,但那只是被放大的个体,多数乞丐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或依靠身体技巧糊口。为赢得他人好感,他们更多选择表演才艺,这类表演往往直截了当、甚至低俗鄙陋。即兴说唱方式最为高效,言辞通俗诙谐非常关键,略识文字的乞丐经历一番磨砺往往能现场编词,以博观者一粲。流传至今的很多民间曲艺,其实不少都与这类乞讨说唱颇有渊源,比如我们熟悉的数来宝、莲花落、凤阳花鼓等等。 即便乞丐的生存条件得到根本改善,始终保持衣着朴素似乎也是一种自觉的“职业操守”,起码要多打几个补丁。古人形容乞丐穿的破衣烂衫,最早用的是褴褛两字,此外还有褛裂、须捷等叫法。有个成语叫做鹑衣百结,鹌鹑尾巴短而秃形如破布,这是身上衣服撕裂成片在身上晃荡的样子。春秋时期子夏安贫乐道,不愿出仕,衣服破烂不堪却丝毫不以为意,于是后世留下了子夏悬鹑的典故,但这种萧散风格一般人学不来,比现在裤子上打洞难多了。 戏剧舞台上也确实需要塑造乞丐形象,穿着是重要的识别标志,虽然遭遇悲催,但偏偏这些乞丐多是主角。给角儿找一件臭烘烘的真丐衣当然是不可能的,衣箱里专门有一套行头,其实就是深蓝色长袍上特意缀上的各色补丁,有个颇为讽刺的名字叫富贵衣。剧中穿上这种特制乞丐装的,大多是潦倒失意的寒士,往往预示着他们日后能够平步青云,这也正是富贵二字的涵义。 富贵衣通常是舞台上通常是走投无路的穷书生标准穿着。 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君振 河图洛书 · 2105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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