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来稿选粹】​滕建泽|吃事回味

 新锐散文 2021-05-24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吃事回味

“吃”是生存需求、口腹享受,也承载着乡土情怀。
我今生最早的记忆就是关于“吃”的。是父母亲带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田间地头吃午饭的画面。几十年过去了,常常我闭上眼睛,回望记忆之初的那一幕。金色的秋阳洒向林子边一栋美丽的红房子,记不清是父亲还是母亲,将我托到红房子的窗台上喂饭的情景。饭是大米饭,菜是就地取材的长豆角。红房子、大米饭、长豆角,童话般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这充满诗意的回忆令人难忘,但这并不是说我童年的生活就充满诗意。那年代国家经济困难,吃饭是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许多家庭都伤脑筋的头等大事。由于粮食短缺,许多人家常常要挖野菜掺和着吃。譬如麦田里的荠菜、菜畦埂上的灰灰菜、盐碱地上的碱蓬菜等等,都是野菜中的佳品,年年岁岁随着时序的转换次第走向农家餐桌。
生活越是贫困,人们的食欲越是出奇的旺盛。由于饭菜油水少,孩子们往往等不到饭时肚子便会“咕咕”作响。于是,春季田埂上的“扎音”(茅针)、夏季香蒲秀出的蒲黄、冬季汪塘里的蒲蛋,便成为孩子们果腹的佳品;秋收后零星落在田里的黄豆、花生、地瓜,用野火烤熟,香味扑鼻,令人馋涎欲滴。

让人记忆犹深的是“扎音”,这是一种茅草类的植物。阳春三月,春雷震动寰宇、春风抚慰大地、春雨滋润万物,“扎音”从冬眠中醒来,萌出了尖尖角。它身披一袭亮丽的彩袍,绿底子上,浸润着艳丽的紫红,尤如报春的信使,一夜之间布地如针。剥开彩袍,一条乳白色的絮状嫩瓤便抖抖擞擞地呈现在眼前。这嫩瓤入口微甜而又能给人留下满口清香,很能触动人们的馋虫,诱惑你喉结蠕动,有大口的津液吞咽。
在粮食短缺的年代,打野食是人们的生存本能,也是补充营养的重要途径。
有一个画面萦绕在我的脑海,总是挥之不去。七十年代中期的某一天,田野里彩旗招展、歌声嘹亮(生产大队大喇叭播放革命歌曲),满坡遍野尽是秋收秋种的社员。一只肥大的、受到惊吓的野兔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如同搅动了一池秋水,坡地里的社员都骚动起来。在众人的围追堵截和呐喊声中,野兔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方水塘。有一个高大的汉子,跟踪追击冲进了齐腰深的水中,抡起扁担向野兔拍了下去。在遍地的喝彩声中,他像一位胜出的运动健将,将野兔高高地举了起来。在那个一年到头难得见到几次荤腥,饭锅和饭铲常常生锈的年代,不难想象,这只肥肥的野兔带给人们以多大的诱惑?

那年月,一年四季的主食就是地瓜和地瓜干。地瓜“润泽可食,或煮或磨成粉,生食如葛,熟食如蜜,味似荸荠”。秋冬季节,一些人家的早餐多是加了地瓜块的“咸饭”。这饭是用玉米面、地瓜块和碾碎的花生米等原料做成的糊状稀粥,类似于加了地瓜块的济南甜沫。在寒冷的冬季,食之又暖和又香甜,小孩子常常吃得肚儿溜圆。经过地瓜一个秋冬的濡养,一些孩子的脸膛会逐渐红润起来,家乡人将由此而长出的膘称为“地瓜膘”。地瓜,虽然廉价,却能恩惠万家,是那个年代人们的救命粮。
少时生活条件艰苦自不待言,后来入伍到了部队也要勒紧裤腰带。九〇年我军校毕业,去了驻大连的海军部队,营区背靠莽莽群山,门前即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时,部队伙食费低,饭菜油水少,每周吃一顿包子,大家高兴得就像过年。连队有一块菜地,种了诸如萝卜、白菜、菠菜等蔬菜,但因山地贫瘠,虽用心侍弄,收获却少得可怜,每年秋末,便组织战士上山挖掘野生的鬼子姜,将其腌制成咸菜,丰富官兵餐桌。

偶尔也有打牙祭的时候。炊事班长小宋是钓鱼、做鱼的能手,新鲜的“黑头”熬出的鱼汤那真叫一绝。他将“黑头”收拾干净,入锅加水,辅以葱、姜、花椒等调料,旺火烧开后加入料酒小火慢炖,期间续添几次热水。火候到了加入白醋,便会有卤水点豆腐般的奇观出现,鱼汤瞬间变得像牛奶一样洁白、浓郁。在这寒冷的冬季、人迹罕至的山坳里,时有朔风呼号、时有大雪飘飘、时有惊涛拍岸,我青春的旋律也随着山势起伏、和着风雪飞舞、拥着海浪激荡。
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特别令人难忘的是雪夜上山查哨,迎着飘飘洒洒的漫天白雪,脚踏积雪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伴着密林深处偶尔传出野鸡嗄嗄嗄的鸣叫声,愈见山谷的寂静与幽深。查哨归来,拍一拍军大衣上的积雪、跺一跺有些麻木的双脚,胸中蓦然升起“纷纷暮雪下辕门”的豪迈。近炉而坐,烤一烤有些潮湿的棉鞋,一股水气在屋子里氤氲开来,立马有了“家”的气息和滋味。此时此刻,喝上一碗热气腾腾、鲜香醉人的黑鱼汤,再抿上一口“老龙口”,顿感胃暖、身暖、心也暖,浑身血脉通畅、暖洋洋的充满活力。

九四年年除夕的前一天,寒流来袭,大连下了一场大雪。除夕下午,我正在单位安排节日战备事宜,一回头瞥见院墙外的海滩上,有推车的、挑担的、提篮的、端盆的,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原来,那天正赶上当地六十年不遇的大潮,多年不见天日的海滩露出了水面,村民们收获了难得一见的大海蚌。那海蚌个个大过手掌,肉质细嫩鲜美,做饺子馅、煲汤皆可口怡人。
大连海域还出产一种虾怪,为其它地方所罕见。那虾怪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好东西,肥嘟嘟的嫩肉鸠占雀巢藏在一个海螺壳里,煞是诱人。春暖花开的时候,虾怪肉肥黄满膏厚,也正是上市的旺季。虾怪集斑马虾和梭子蟹美味于一身,是上苍赐下的一道人间至味。特别是那膏黄,用舌尖轻轻地舐一口,深深地刺激着你的味蕾,鲜香醉人,那滋味真的是妙不可言。离开大连多年,每当回味起来,我还是不由得羡慕大连人的口福。
中国地大物博,饮食文化各具特色。我虽然见识不广,但有几种地方风味却也印象深刻。
人们常说食在广东。广州的美食令人目不暇接,即便是吃顿早茶也是花样繁多、琳琅满目的摆满桌子,让初来乍到的北方客人看得眼花缭乱、不知如何下箸。在同是沿海城市的湛江,有一种小海鲜沙虫,是北方海域所无。沙虫形似海肠,但比起海肠来更加的苗条俏丽、鲜美脆嫩,苏东坡有“此物只应天上有”的赞叹。湛江的鲍鱼,一如江南的风物,不但味美,外形也是圆润玲珑得异常可爱,诚如宋杨万里所言“岭南风物似江南”。

二〇〇〇年春节前夕,我出差深入到哈尔滨东部的林海雪原。小年的晚上,在当地一位以杀猪为业的朋友家吃过一次东北风味的“乱炖”。他家将猪肝、猪心、猪肺、猪肚、口条、血肠等“下水”和猪肉、酸菜、粉条一股脑儿汇在一起,满满地炖了一锅。当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乱炖”端上火炕的时候,再斟上一碗“老龙口”。窗外是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火炕上的我们却是微汗微醺,有宾至如归的安稳。东北人的热情豪爽和市井人间浓浓的烟火气息,在一饭一饮中便体现得淋漓尽致,“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
大羊为美,宁夏的盐池滩羊肉更是羊肉中的珍品。九九年十月,我赴银川市参加节庆活动。期间,涮过一次盐池滩羊肉。那羊肉入口嫩嫩的、香香的,不似平常的羊肉涮老了便会撕不动、咬不烂的,味同嚼蜡。八六年冬天在武汉解放大道逛夜市,路边小火炉上的铁锅里炖着猪蹄“扑扑”地冒着热气。酱色的猪蹄、鲜红的辣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猪蹄炖得烂烂的,入口软软糯糯、粘而不腻,令人回味悠长。而价格却也实惠,一个猪蹄劈两半,每块才八角钱。

最让人魂牵梦萦的还是家乡的风味小吃。日照的沿海滩涂出产一种蛤,名曰西施舌。西施舌因其稀少、形象好、味道佳,愈显其珍贵。郁达夫将其誉为“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梁实秋也不惜笔墨对其赞美有加。我出生于日照沿海渔村,对西施舌并不陌生。窃以为,家乡有两种风味小吃,其味道比起西施舌来更胜一筹。一是蟹籽豆腐。顾名思义,是以梭子蟹蟹籽为原料做出的豆腐状的美味。蟹籽豆腐不但营养丰富,而且汁多味鲜、凉滑爽口,想起来馋虫就会蠢蠢欲动。另一种是炭烤油浸乌鱼干。就是将乌鱼干刷上花生油,放在木炭火上微火慢烤,待花生油渗入乌鱼干后再刷花生油再烤,如此反复几遍,烤出的乌鱼干金黄油亮、香味浓郁扑鼻,是上好的佐酒佳肴。虽然,其食材并非多么的珍贵,但这种吃法与那个艰苦朴素的时代风尚不符,它更多地存在于一些老年人对过去生活的回味中。
其实,美味多在民间。就象风味地道的川菜不是在星级饭店里,而是散布在成都大街小巷的苍蝇馆子里。最能代表家乡风味的,往往不是那些声名远扬的菜系名品,而是掩映于乡野民间的风味小吃。

旧时,日照的夹仓口出产一种小海鲜海沙子,海沙子面条鲜润香滑、风味独特,是游子们无法割舍的梦里乡愁。做法是将海沙子洗净、入锅、加水,烧开后将其碾碎,淘除渣子,用其汤汁下的面条便是海沙子面条。至于吾家古镇上精工细作的京东菜,虽然味香宜人,价格却也不菲,解放前大多销往京沪等大城市,上了有钱人家的餐桌。因而,它只能是小众的。高邮吃货汪曾祺,曾忆及其生母爱吃京东菜,装在陶制的罐子里,且是托做京官的亲戚带回来的。
同样的食材,由不同的手艺烹调,风味会大不相同。发小章叔是烹饪里手,家常菜做得那真叫一绝。什么鱼虾蟹贝、山笋野菜,一些看似平常的东西,经他妙手烹制,往往会成为色香味形俱佳的美味佳肴。有一次,他做了一道鸟贝鸡蛋汤,真是鲜嫩得不可方物。当年,胶南小口子渔家饭店的清炖鲅鱼也是一绝。新鲜的食材,渔家人祖祖辈辈摸索出的烹调技艺,炖出的鲅鱼“鲜、香、嫩”特色鲜明,最大程度地保持了鲅鱼的本色滋味和营养。那些长年与大海打交道的渔家汉子,改行做起海鲜来也是不同凡响。他们将鲅鱼这种很平常的海鲜做得脍炙人口,且价格实惠,引来了为数众多的“回头客”,从而将自己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小日子也越过越红火。泥螺是一种常见小海鲜,因其吸入的泥沙难以除净,在故乡并不大受人待见。但在浙江的宁波、舟山等地,当地人巧手将其腌制成醉泥螺。醉泥螺香甜脆嫩、咸中藏鲜,既生津、又开胃,成为人人喜爱的佐餐佳肴。

尤其值得一提的还是素斋。前些年,我因缘品尝过形色各异的素斋。所谓素斋,就是一些精工细作的豆制品,做成鸡鸭鱼肉等荤菜形状,色味形俱神似,令人惊叹称奇。
当然,特色风味也并非尽如人意。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天津的一所军校读书,寒暑假往来乘坐绿皮火车,有一次,车进德州站,我从车窗外的浮贩手中购得了一只德州扒鸡,谁知在扒鸡的胸腔里却发现了十余只被烤熟的蛆虫,恶心得直想呕吐。此后,每当听到“德州扒鸡”四字,心中便会犯嘀咕。虽然,我也知道那扒鸡是无故的,都是无良商贩作的孽。还有一些地方人喜食的毛蛋、山里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毛毛虫蛹,任当地人如何劝说,我却总觉得膈应,心理上过不了那一关,自然也就没有这个口福了!
回味了南北风味,最忘不了的还是家乡的煎饼。煎饼大似锅盖、薄如蝉翼,多以地瓜面、玉米面、小麦粉等原料制成,既耐储存、又便于携带,很对家乡人的口味。而辣椒炒杂鱼、卤水豆腐蘸蟹酱(虾酱)卷煎饼,最能刺激家乡人的味蕾,令人百食不厌。

我年少即离开家乡,不管走到哪里,最喜欢吃的还是煎饼。也曾听闻有的同乡说,少时在家吃够了煎饼。我诧异,煎饼怎么能吃够呢?在我看来,海参、鲍鱼等山珍海味可以吃腻歪,煎饼怎么会呢?煎饼,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是父老乡亲们肌肤上一块永远抹不去的胎记。日照人无论走向哪里、走得有多远,祖辈遗传下的基因密码中始终铭刻着煎饼的信息、躯体里生生不息流淌着的血液中始终有着煎饼的因子、胸腔中呼出的气息里也始终散发着煎饼的味道。早些年,我无论回乡探亲,还是外出求学、工作,旅途漫漫,坐绿皮火车或者轮船被颠簸、困顿得毫无精神,嘴里能淡出个鸟来,但只要有煎饼在,食欲便会大开。
小时候,每年春节前,母亲都会将从生产队分到的猪肉挑出肥的,熬出猪油,将凝结的猪油和豆瓣酱抹进煎饼,放上脂渣、夹上大葱。尔后,缓缓蹲下身来,将卷好的煎饼塞到我的手中,摸摸我的脑袋。看我吃得香甜,母亲便慈爱地笑起来。
冬日的朝阳穿过花格木窗棂斜斜地照进屋里,映在母亲慈祥的脸上。我也从母亲的笑容里,感受到母爱的光辉和温暖。我相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母亲亲手卷的煎饼更好吃的东西了。如今,家乡的煎饼依然,而母亲却已经到了天国。窗外有大朵的雨点飘落,有泪水噙满了我的眼睑!

作者简介:滕建泽,山东日照人,由部队转业在青岛工作。业余时间偶尔为文,作品散见于全国、省市报纸副刊及网络平台。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