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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坛旧闻录之程砚秋[下](丁秉燧)

 读书作乐 2021-05-25
    四、剧艺特色  

      在本文的第一段“家世与师承”里就曾谈到,程砚秋的嗓音狭窄,有如童子,在十几岁登台的时候唱大路老腔,观众还能原谅他的嗓音,只拿他当孩子。如果成年以后,还用这种细嗓唱老腔就会惨遭淘汰,没有戏饭。因此王瑶卿就凑合他的嗓子来给他编些新腔,纤巧、柔和、若断若续,但有时又奇峰突起,高入云霄,有时候却低回婉转,缠绵悱恻。因为他善用气口,断续之处,藕断丝连,高低曲折,自然无痕。所以程腔一出,悠扬悦耳,沁人心脾,由观众的爱好,而引起同行效仿,也一直流传到现在,成为青衣唱腔的主流之一(另一主流是梅腔。荀腔柔媚、张腔穿凿,都算不上主流)。像《贺后骂殿》、《六月雪》、《三击掌》这些戏,用程腔唱是不二法门,就和《甘露寺》与《借东风》,老生非用马腔不可,都已成为定型。  
      梅兰芳一生得天独厚,身材修短适中,面容俊美姣好。嗓音的宽亮圆润,为四大名旦与一般旦角之冠。他最早是唱青衣老腔,后来虽经徐兰沅、王少卿研究出些新创的梅腔来,也都正宗大路,使人听来甜腻悦耳,并不标奇立异。程砚秋的天赋太差,只好在人工上补救,他使腔的特色,有如前述,在气口上用功夫,巧夺天工,来与梅较一日之短长。以《玉堂春》这出戏来论,“会审”那段慢板、原板、二六、流水的唱法,梅腔爽朗流畅,以天赋取胜;程腔吞吐跌宕,以人工见长,
“三万六千银一概化了灰么“”的巧腔就可以说明了。程腔的纤巧,以《锁麟囊》为登峰造极,事实上也费了王瑶卿半年的功夫,才帮他研究出来的。除了二六、流水、二黄慢板转快三眼,刻意安排,有巧腔也有险腔以外,水灾后与家人离散的哭头散板,后对赵守贞叙述前情的西皮原板唱法都具有创意,格调一新。因此,推出以后,不仅观众觉得悦耳动听,百观不厌,青衣演员也都风行景从,不拘是否宗程,都大唱特唱《锁麟囊》来了,流行至今,仍是一出热门戏,甚至有程腔梅唱、程腔张唱的说法。但是程派唱法运用气口的技巧,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学到家的,因为你没有下过他所用的功夫。于是春秋亭避雨那一场的流水,在没有功力的青衣歌来,便有如数来宝了。所以《锁麟囊》的程腔特点是花哨,缺点就是有点媚俗了。  
      程的扮相、台风、念白、表情、戏路与梅也是不同。梅的扮相华丽,台风雍容,他扮小姐,则是大家闺秀,扮妇人,则是诰命夫人,所以他最适宜扮仙女、后妃的古戏装。宜喜宜嗔,细腻而有深度,念白则甜腻动人。程的戏路,宜青衣而不宜花衫,宜悲剧而不宜喜剧。他的念白,字很清楚,而有凄凉味道。面部神情,在表达抑郁、烦闷、悲伤、愤怒时都恰如其分,其他就非所长了,他也有自知之明,多演悲剧。那么,程砚秋的剧艺,除了唱腔独创一格以外,哪些是他的特长呢?就是他手上、腰腿和脚底下的功夫了。  
      在幼小从荣蝶仙学戏的时候,程砚秋曾遭受过苦打,一方面是荣蝶仙望徒成名心切,但程砚秋也刻苦自励,一心要强,虽挨打也无怨。因此,他练的功夫,比别人都要扎实得多,基础非常深厚。所谓演员的功夫,不只是在武打方面表现。唱武生的,以开打为主,唱念做表为辅,那么老生旦角呢,不能每天都演《定军山》和《虹霓关》哪。以老生来论,《四郎深母》被擒的吊毛,《八大锤》断臂的转角楼(斜着从桌子后面翻出来,那叫转角楼,不是吊毛),《打混出箱》出箱的铁板桥,都要腰腿有功夫,才能演得干净利落。老生里贤如王又宸、孟小冬,唱《探母》被擒时都不走吊毛,往前一跪就算了,因为王是票友下海,盂没有坐过科,就是都没有练过幼功的关系。程砚秋虽是荣蝶仙的手把徒弟,所练幼功,不但不少于科班的训练,抑且过之,所以他以后用来得心应手,成为他的剧艺特色,真得感谢这位严师一辈子了。  
      程砚秋常动的老戏有《桑园会》、《贺后骂殿》、《宝莲灯》、《御碑亭》、《玉堂春》、《三击掌》、《武家坡》、《大登殿》等,不常动的老戏有《贵妃醉酒》、《四郎探母》等。现在连同他的新戏,不妨以实例来说明他的功夫。  
      程的身材魁梧,青衣个子高大,在观感上总不大相宜,他就在台步上用功夫。在后台,你看程砚秋的裙子,离脚面有二寸,好像裙子太短了,或是系得太高了。在前台,你再看他的裙子,正盖在脚面上,一点也不高,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他是矬着身子走台步,也就是小腿往下弯着一点走台步,给人的印象,比原来的身高矮下二寸去,就不显得太高了。这种走台步的方法只他一人,别
无分号。现在只有住在台北的名票高实秋(华)兄,能够说还可以学上两步。不但在台上走台步如此,他的跑圆场还是一绝。按跑圆场的标准,旦角的脚,不论跑得多快,不能露出裙子外面来。一般演员功夫不够的,连自然的跑法,都有时把脚露在裙子外面,像程砚秋矬着身子跑,不但裙不露足,而且跑出花样。《青霜剑》里申雪贞提人头到丈夫坟前哭祭一场,闷帘二黄倒板以后,上唱回龙,接唱快三眼,这时他跑太极图的圆场,边跑边唱,唱完了气不涌出,面不更色,可见他的腰腿脚下功夫之深了,当然台下掌声如雷。《梅妃》里逃难时,有小圆场唱流水。《柳迎春》末场,也就是《汾河湾》最后柳迎春、薛仁贵到湾前寻找薛丁山尸首时,他加了圆场、流水,最后再由薛仁贵拉下,而柳迎春是走跪步。这些地方都显露了腰腿功夫。  
      老戏里,《御碑亭》孟月华的遇雨滑步,要摔下去急站起来。《三击掌》里王宝钏被王允怒踢的屁股座子,高高跳起,轻轻落下,有如飞过一片云朵。尤其《武家坡》的进窑,由圆场的停下,身子一蹲,一转,进门去回身掩门,同时嘴里唱着“进得窑来把门掩”,身上回转自如,姿势美妙,而唱腔也适时唱完,那真是绝妙表演,每次必得满堂彩。他的《贵妃醉酒》轻不一演,论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和唱腔,他不如梅,但是下腰衔杯和卧鱼儿的身段,他虽然比梅胖而腰粗,却比梅见功夫。  
      水袖是帮助演员做戏、表情的工具,老生、旦角用的姿势较多。程砚秋对于水袖下过苦练功夫,而练得有独到之处。不论投袖、绕袖、挥袖、打、抬袖、掷袖、翻袖、折袖、整袖、掂袖、抛袖、甩袖,都各尽其致,用得边式好看,不胜枚举。新戏《金锁记》里,张驴儿见他母误喝羊肚汤而死,借尸讹诈,拉蔡母去打官司。窦娥拜托邻居照看门户,她也要赶到公堂,下场两句快尺寸摇板:“辞别了众高邻出门往,急忙忙来上路我赶到那公堂”,拜别、出门、转身、急下、边唱边做,加上水袖功夫,每次必定得彩。《朱痕记》里,被迫在磨房推磨,宋成乘机调戏,赵锦棠真怒、佯笑、诓宋成打扫磨盘,却把宋手压在磨盘底下,唱三段快板责骂,也加上水袖动作,增强气氛。《锁解囊》里找球一场,或扬水袖使高身段,或扫水袖走低姿势,有好几番身段后,才发现抛在楼上了。在台湾,除了章遏云、顾正秋唱《锁麟囊》找球身段有点程的意境以外(她们见过程的此剧),其他演员的身段就都是以意度之了。最精采的水袖表演还是老戏《武家坡》,当薛平贵逼王宝钏上马时,王宝钏抛沙土迷薛的眼睛,再唱“急忙回转寒窑前”,跑下。程是先用抛袖掷沙,要把水袖全幅长度都抛出来,然后再扬袖、遮头,转身跑下,姿式的曼妙美观,干净利落,无人能比(包括梅兰芳在内),是他的绝活。程常贴《红鬃烈马》,就是连演《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大登殿》。除《银空山》由花旦演出以外,他演那三出的玉宝钏,每演必满红鬃烈马。观众们不只欣赏他的唱腔,主要是为《武家坡》的跑坡下场和进窑身段去的,就这两手,就值回票价。  
      抗战时期,后方有位青年程派青衣赵荣琛,胜利以后与程砚秋相见,倾慕请教,不在话下。程也爱其才,不吝指点。有一次赵问程有关水袖问题:“我学您的《武家坡》下场水袖投法,怎么也学不像,这诀窍儿在哪儿呢?”程砚秋经他催问再三,才告诉他:“我的水袖身段哪,连耍大刀花儿都揉进去,你慢慢研究好啦。”可见程对水袖功夫所下之深。  
      我们常说杨小楼是“武戏文唱”,对程砚秋来说,也可以算是“文戏武唱”。因为他的水袖、圆场、跪步、屁股座子,种种手上、脚底下和腰腿功夫,为四大名旦之冠,其他旦角就更难望其项背了。同时,他为表现他这些功夫,在新戏里尽量安插,在老戏里尽量发挥,来展己之长,这也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  
      《四郎探母》他不常唱,因为论扮相的雍容华贵,唱腔的悠扬,念白的甜,他与梅兰芳不能相比,但是有一个身段,却是梅与别人所没有。盗令一场,太后说不必多礼,让公主回去,公主唱一段快板,到“......忙把娇儿掐一把”时,程砚秋把身子往前方右面稍倾,边唱边掐作倾听状。因为在戏台上,公主站在下场门前方,好像离太后相隔咫尺,事实上,宫殿很大,公主要走到偏殿,到太后看不见的地方,才能掐孩子,否则,在太后视线所及范围以内,她掐阿哥被太后看见,这人造的哭声就骗不了太后了。所以公主掐阿哥的地方一定与太后宝座有相当距离的。程砚秋这个身子右
前倾,来倾听太后反应的身段,是合乎情理的,而且姿势美观,令人击节。这些地方都见程的聪明,处处以身段取胜。  
      初见程砚秋的观众,印象是:“呀!好大块头的旦角呀!”但是他上了几场以后,被他曼妙边式的身段所慑引,你便会慢慢不觉得他是庞然大物,而是个苗条适当的女人了,程砚秋的身段便有这么大的魔力。  
      他除了学戏以外,还从武术名家高紫云学习乾坤剑法和打太极拳。在排《红拂传》时,最后虬髯公对李靖以家财相赠,李靖为其饯别,红拂舞剑助兴,那个剑套子与众不同,便是套用乾坤剑法。  
      总之,程砚秋的剧艺特色是:唱腔奇峰突出,身上功夫过人。 
 
      五、革新作风   

      过去的名伶,虽然幼时失学,成名后却乐与文人交往,学者写字、绘画,并且将居处房屋,题上什么“馆”、“阁”、“轩”之类,有点附庸风雅,却也力争上游。像王凤卿、时慧宝、余叔岩写的字都不错,王瑶卿善画龟,所以他的居处题名“古瑁轩”。梅兰芳善画佛。程、尚、荀等人,也都常替人写个扇面什么的,甚至在另一面画上几笔,得之者视如拱壁。梅兰芳的居处题名“缀玉轩”,荀慧生居处题名“留香馆,”自署留香馆主,后来在前门外还开了一家留香饭店,经营旅馆生意。   
      程艳秋的居处,题名“玉霜簃。民国二十一年一月起,他锐意革新,就先更名为砚秋,把玉霜也改为御霜(很有意思的是,花旦小桂花,原名计艳芬,居然也受程的影响,改名计砚芬了),于一月十三日离北平赴法国考察戏剧,并且到欧洲各国游览一年。二十二年夏天回国以后,就把他吸收的欧风西雨,外国在戏剧方面的长处,参照国情,在演出上逐渐改革。   
      自清末民初,以迄民国二十年左右,北平戏园演戏时间,都到达五六个小时,夜戏大抵是晚六点半开戏,十二点散戏,有时候戏大了,就延到十二点半。好在那时候也没有宵禁,官方也没有演出时间规定,你爱演到几点就到几点,没有人管的。   
      但是一个人坐六个小时,实在太累,当然也有小部分观众从开戏就进场的,但大部分观众都从八点左右才陆续进场。有些派头大的观众,专为听大轴主角的戏,对前场的戏不屑一顾,就九点半才进来,这时也是好戏上场的时候。但有些早进场的观众,坐了很久觉得疲乏了,在大轴戏里,他认为打算听的主唱,或打算看的武打完了以后,他不待全剧终场,就提前离座了。因此,戏院里的秩序太坏,除了九至十一点较少人走动以外,好像随时都有人出出入入,搅得台上的演员不能安心表演,台下观众也不得静静欣赏,这种恶习惯,一直维持了几十年。而且六点半不能不开戏,却又不能不准备“帽儿戏”,即是开场戏来等主候客。后台增加开支,前台也耗灯耗火,迹近浪费。            程砚秋有鉴于此,他不能把国剧演出的时间,一下子改成外国歌剧的一场两小时,就参照国情,把五六个小时,改成四小时,晚上七点开戏,十一点准散戏,而且取消帽儿戏,开场就是正戏。举例来说吧,七点开戏,头一出是《胭脂虎》(又名《会稽城》,也称《元帅带马》),芙蓉草饰石中玉,程继仙饰王行瑜,侯喜瑞饰庞勋,张容彦饰李景让,李多奎饰李太夫人。这种开场第一出戏,比别的班中轴子还要扎硬,于是一到七点钟,已经上了七成座了,大轴没上,已经场内坐满了人。这样,程砚秋和大轴戏其他演员,可以全力以赴地唱,台下观众也聚精会神地听,秩序极为良好,台上台下皆大欢喜,观众十一点可以回家,也不必提前离座了。这个新作风,极博观众的欣赏和拥护,逐渐七点钟可以上八九成座,而散场前没有一个人“抽签”了(即不终场而单独离开)。于是其他戏班也逐渐仿效,还是六点半开戏,把散戏时间提前到十一点半左右了,算是演出五小时,不过哪一班也没有程砚秋鸣和社执行四小时制的认真和彻底。   
      以前戏台上的大幕名叫“守旧,”有名的演员不但自置私房守旧,而且连同桌围、椅帔、坐垫
都用同样的颜色、质料和花样,以示自成系统。在北平的戏院还好,开场起用戏院原有的守旧,大轴上场以前,换上主角的守旧,就换一次就够了。像天津、上海各大戏院的接京角成班,往往是甲生、乙旦,他们在北平原不在一起唱,而是临时合作的。于是前场戏完毕,压轴是某名生时,就要换上一堂守旧和桌围椅帔等全套。压轴下去,大轴是某名旦了,又再全盘更换一次。不但换东西,场面上还换人。大牌生旦,不但自带胡琴,还自带打鼓佬、月琴,旦角还多了一把二胡。这一换的时候,台上自然冷场,耗时不止几分钟,台下不甘寂寞,观众们自然聊天、喝茶、嗑瓜子。请想,这样秩序还好得了吗?实在是一种陋习。   
      程砚秋对这一点也有所改革,他创了一套硬片上的大幕,台上后面正中一片,舞台左右两侧,前后各有一片,而中间连接起来。场面人员在侧面硬片后面,中间一个大圆洞,糊上薄纱,仍可看到听到台上演员的动作与唱。这样,即使场面上换人,台下也看不见,不像以前台上旁边人出人进的紊乱了。这套硬片大幕,从开场用到散戏,不论主角配角,大轴戏,开场戏都可以用,—视同仁。于是观众觉得观瞻一新,比以前各戏园的舞台而简单净化多了。   
      此外,在《荒山泪》里首用女富贵衣,在《春闺梦》里作梦一场配合灯光换景。后来梅兰芳在上海排《生死恨》,韩玉娘的穿女富贵衣和梦境,就是取法程的革新办法。马连良在新新戏院所置
的五片软幕,也是从程的硬片大幕所得灵感。梅、马二人头脑都很新,可是程砚秋比他们二人,更为先知先觉了。 
 
      六、个性与为人   

      程砚秋是怎样一个人呢?这真难一语定论。不妨列举一些他的行为,再试着下结论。   
      在本文开始就谈到,罗瘿公在程出台不久,对他惊为奇才,就花一千多银圆自荣蝶仙处为他赎回自由身。从此教他读书识字,介入捧场,命他师事梅兰芳,再从王瑶卿学戏,可以说转换了他一生的命运,是他的大恩人。并且从民国十一年春天起,到十三年夏天止,为他编了十二出新戏。十三年秋,罗患病很剧,住进德国医院诊疗,终于不治。文人大都清贫,罗亦自难例外,所有医药治丧费用,都是程砚秋担负的,耗资有数千元。不久,罗的太太、儿子也故去了,程又担起治丧责任。而且以后逢罗的忌日,必往万花山罗墓祭奠。一时义伶之名,传遍南北。像这种报恩义举,倒是也不多得的。   
      程对后起演员,肯予提携捧场。富连成社盛字辈有个花旦刘盛莲,玩艺儿不错,身体太坏。出科以后,有人出来关说,请各位前辈捧捧场,杨小楼陪刘盛莲唱了一次《战宛城》,杨的张绣,刘的邹氏。程砚秋就陪他在中和园唱一次《能仁寺》,以刘饰十三妹,他自饰张金风,可称捧足输赢了。不料,没有多久,刘盛莲就以肺疾逝世了。   
      与程挎刀的老生,以王少楼与他合作最久,程当然对王也极为捧场。民国二十年左右,在新新戏院,他陪王少楼唱过《四郎探母》。还有一次更捧得厉害了,也是在新新,程砚秋压轴与张春彦合演《三击掌》,大轴是王少楼《珠帘寨》,程为他配演二皇娘,周德威是侯喜瑞,这出戏可算珠联璧合了。他这样捧法,王少楼自然死心塌地、忠心保国地为他唱二牌老生了。   
      一般梨园中人,都称程砚秋为程四爷,其实他并非本身行四。他只弟兄二人,哥哥也唱青衣,名程丽秋,唱的没有什么前途,不久便改行了,所以他应该行二。程砚秋刚出道不久,他就与文亮臣(老旦)、曹二庚(丑)、郭仲衡(老生)三人,义结金兰,他最小,行四,这程四爷的称呼是由这一盟传出来的。他对其余三人,公事同台演戏,作为私房配角,他们三人不搭别的班。私交上真的事如长兄,时常照顾。他出国考察时,给他们留下一年多的生活费。可惜郭仲衡死得早一点,文、曹二人一直与他合作多年,直到死去为止。   
      程砚秋对义演很热心,大小型义务戏,只要他在北平,他都参加。每年年终的梨园公会义务戏(俗称窝头会义务戏)更是当仁不让了。而且对他私房的龙套(杨小楼、梅兰芳、马连良等,都有固定的私房跑龙套的,四人至八人不等),在年底每人致送两袋面粉,以备包饺子吃。   
      再谈点他台下的事情。民国二十一年他出国到欧洲,除了考察戏剧以外,把他儿子也带到瑞士,安排在日内瓦读小学。现在大学生毕业以后出国留学大家司空见惯,在四五十年以前,大学生出洋留学已经是很少见了,而把儿子从小学起就送到外国读书,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不但在梨园界,在社会各界人士里,都是少见的事。   
      旦角演戏的化妆,都是自己动手拍粉底,再涂胭脂、描眉、画眼线等等。程砚秋则不然,他进了后台,换上水衣子,穿上睡袍,两腿一伸,让化妆人员替他拍粉底,完全一副养尊处优模样,到了描眉画眼睛细部分,他再自己动手。   
      一般伶人,都不敢多喝酒,怕影响嗓子,尤其演唱当晚,更不敢喝酒。程也异于常人,当晚有戏,他照旧喝酒,酒量好,而且豪饮。有一次在上海演《红拂传》,晚上喝的太多了,上台时有点半醉,但是他仍照演,居然并没出错。   
      穆铁芬随新艳秋叛离他以后,他要再物色琴师了,就有人推荐周长华。他见周以后,问他:
“我的《汾河湾》你听过吧?”“听过。”“腔儿熟吗?”“熟。”“好,你拉'儿的父去投
......’那一段吧!”周长华以为这是考他的琴艺,程要调这一段呢,就有恃无恐地操起琴来,等了过门完毕,该旦角张嘴唱的时候了,程不开口。周就问他:“您不调吗?”“我不调,你把这一段原板的过门连唱腔一直拉下去。”周为之愕然,只好硬起头皮,临深履薄,谨慎小心地拉了下来。程听完了,稍作沉吟,说:“还不错,就是你吧,从明天起每天到我家来,我再给你往细里说腔。”周长华一听,算是被录用了,自然欣喜,但是想起刚才出一身汗的那一段《汾河湾》,也真够怕。   
      要知道,琴师为人调嗓时,有人在唱,万一托腔稍有不吻合唱腔的地方,有唱的声音遮盖,还不容易听得出来,如果是把唱腔只拉不唱,那就要毫厘不爽,一点也不能错,差一点马上就听出来了,程的考试琴师的方法也太厉害了。   
     战期间,北平沦陷,华北伪政权成立以后,一般下级治安干部作威作福,尤其是特高科分子,市民背地称为“日本狗腿子”,当面却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稍不如意,就把你送进日本宪兵
队,严刑拷打,暗无天日。特高科这般人们,对任何人都欺侮,对梨园界也不例外。你若不顺其意,出门时的戏箱,能被他们在火车上灌硝镪水(即硝酸),你打开戏箱以后,行头烂了,就不用唱戏啦。程砚秋对这种压迫,久已不忿,在抗战末期,一次自外回来,在火车上因细故就与特高科这帮人吵起来了。在前门车站下车以后,特务三四个人一拥而上,心想你一个唱旦角的,娇娇弱弱的能有还手之力吗?非打得你鼻青脸肿,给你个好看不可。没想到程砚秋练过太极拳,而且很有功力,三四个人没有打倒他,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同时,早有人把戏箱卸下来,落个全师而退,没有吃亏。一时程砚秋在前门车站打特务,传遍九城,大家称快。   
      这群特高科的人,岂是省油的灯,于是放出话来:“咱们戏园子见。”那意思是,只要你唱戏,不但砸园子,而且耍毁容。但程砚秋就从此不登台而辍演了,并且搬到青龙桥去住,每天田间操作,好像“务农为本”了。而且拍照发表,以示并非姿态。   
      最后再谈一下梅程之争发表。程最早曾拜梅为师,梅演《上元夫人》时,他只配饰个仙女。后来逐渐走红,由仿梅、追梅,而抗梅,并且想超过梅。梅在民国二十年自北平南下,定居上海,二
十五年秋回北平,曾作一个多月的短期公演。地点在第一舞台,他为人厚道,档期定在每星期一至五,留出周末两天来给其他同业。梅离开北平四、五年,戏迷渴望已久,这次演完不知何时再回来,自然不放过机会,舍别的班而去听梅兰芳了,每天上座满堂,票子难买,不在话下。当时最受影响的当然是其他名旦,荀慧生趁机外出跑码头去了,暂避其锋。尚小云则在星期六晚上、星期日白天演出。   
      程砚秋自欧回国,即固定每星期一至星期三,在中和园长期演出,数年不变。梅虽星期一至星期三在第一舞台演出,他仍档期不动,照常演出来打对台。在全盘演出时间来说,自然程打不过梅,因为物稀为贵,梅难得一演。而看程的戏,等梅走了再看不迟呀,连平日捧程的观众,都有一部分到第一舞台去了。自然中和园上座不好,每晚只维持七成座,不像以前的每演必满。   
      那时候虽然没有下周戏码预告的广告,但是大家消息还灵通。有—周梅在星期一晚上贴出《穆天王》来,程这方面前几天知道了,就依他智囊杜颖陶的建议,以上驷攻下驷的办法,在星期一贴出《梅妃》来。这出戏是程早期的三大拿手代表作之一(另两出为《红拂传》与《文姬归汉》),唱做繁重,一年只一演,往往在封箱时候才拿出来的。到了星期一,观众因为这是程轻易不演的好戏,中和戏院卖了个满座,第一舞台那边呢,因为《穆天王》究竟轻了一点,只上个九成座。在上座率来讲,程找回了—次面子,但是论观众人数,中和满座不过一千人,第一舞台九成也超过两千人,还是梅的声势浩大。而梅这边也发生警惕了,因为每天卖满堂,忽然有一天不满堂,面子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也有智囊团,以后派戏就不敢掉以轻心了,再派小戏,就是演双出了。因此一直到演完了,还又保持每天满座纪录。这是梅程之战的第一次,结果是梅胜。   
       十年以后,民国三十五年,梅程在上海又对垒了一次。梅在中国大戏院,配角有杨宝森、俞振飞、姜妙香等,程砚秋在天蟾大舞台,配角有谭富英、叶盛兰等,双方阵容都极为硬整。两戏院打对台,为了营业竞争,无可厚非。在演员方面,程与梅究有早年师生之谊,在尊师重道的观念上来讲,就有人不直程之所为了。事后据程表示,他事先曾写信问过梅,那时梅认为他的档期还未定,你来好了,所以程说不是他愿意打对台面。据梅说呢,他确是当时档期未定,但也没有鼓励程来,后来局势演变,人情包围,他也不能不同时登台了。究竟真相如何,现在还是个谜。不过据笔者揣测,搞兰芳虽然一生忠厚,乐于让人,但是除了人情包围以外,还有巨大包银的引诱。同时,多年来程对他咄咄逼人,他也隐忍得不耐了,索性对台彼此碰一碰吧,这种心理也是难免的。这一对峙之局,见诸报端以后,当然轰动上海滩,也是梨园大事。不止当地观众热烈订票,南京、汉口、长沙的戏迷,也都来沪看戏。结果呢,是便宜了戏迷、戏院和梅程三方面。梅程的戏都是一个戏码连演两天,观众可以两边看,无顾此失彼之虞。戏院每天满座,日进斗金。梅程各自有一笔很大进账,两边并无胜负。  
      程私下对人很和气,但是你问他话,他不马上回答,总要沉吟片刻,才慢慢地说话,台上台下都是温吞水作风。   
      他在西城的新住宅,门楼破旧,很不起眼。但是进门以后,内院则富丽堂皇,备极考究。   
      综上所谈程砚秋的性格、行为与作风,我们可以看出来他颇富心机,城府很深。但是他有热心公益、乐于助人的一面。程砚秋到今年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回想他那歌声、身段已成绝响,在旦角里说,够得上一位宗匠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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