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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语不接意接 —一读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

 丘山居士馆 2021-05-26

/肖旭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大家都比较熟悉这首绝句,甚至可以背的滚瓜烂熟。尽管如此,但有人却瞧不起它,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首先挑出“毛病”来的是明代杨慎,他指摘它“不相连属”,字句虽对,意不一贯。胡应麟更把它比为“断锦裂缯”,说它支离破碎,不是一个完整的东西。

    应该承认:为数不多的杜甫绝句并非全都十全十美,但也决不是“无所解,不必法也”(胡应麟语),而是美中有不足之处;不过,这首绝句当列为艺术珍品。杨慎等的论断无论如何不是实事求是的。他们好站得远远地瞟一眼表面现象,就粗枝大叶地下了如此武断的评语。如果他们肯耐烦一点、细致一点,从表面透视到里面,不难发现它虽貌似“不相连属,却骨子里有内在的“连属”,即语不接而意接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遭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元人马东篱《天净沙》小令也。廖廖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

    所谓“妙境”,妙就妙在小令中所描绘的这些原本彼此毫不相干的景物,却十分融洽地串通在一起了。前三句省略了一切关联成分,看来好像是孤立的,互不相关的一些景物,实际它却具有“语不接而意接”的诗意特征。它能极大地增强作品的意象密度,也能增强作品的劲健力度,给读者以理解和想象更为广阔、自由的空间。我们从情感基调、情势气氛的整体来看,第一句三个意象,描写出的是一幅衰败的景象,感情基调是“凄”字;第二句三个意象构成的是一幅离群孤居的画面,感情基调是“寂”字;第三句三个意象构成浪迹天涯游子形象,感情基调是“漂”字;第四句“夕阳”一个意象,是美景陨落,感情基调是“伤”字。最后由物及人,表明人的远离,“断肠人”远在天涯,对自己亲人产生深深怀念,感情基调是“怀”字。我们将衰败、离群孤居、浪迹天涯、美景陨落的冷寂画面与“凄、寂、漂、伤、怀”的感情基调结合在一起,就会构成统一的审美境界,让人感到仿佛走进了冷寂世界,感到悲剧性情绪。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我们也会清楚领会到一个行旅人离乡背井、长途跋涉所产生的“道路辛苦,羁旅愁思”的心灵境界。心灵境界在诗句中虽并没具体写出来,但却是由十种具体景物所象征和暗示出来的。客观物象是独立存在的,物象之外都是由作者看出来的,读者体会到的。物象是感伤的,“断肠人”也是感伤的,这就叫“情景交融”。在这里不仅写出了“物境”,同时也写出了这个境中的“我”的心情。

    串通需要有一根线索。这里是一根什么线索把它们串通在一起的呢?作者善于抓住秋天傍晚特有的一些景物,把它们集中起来,创造出一种萧瑟苍凉的境界,流露出一个漂泊者彷徨悲苦的秋思。这“秋思”就是起到串通作用的线索。所以,周德清《中原音韵·小令定格》称这首小令为“秋思之祖”。  

    杜甫这首绝句在“唐人绝句”中就有这种“妙境”,但它较之马东篱这首小令,却更加巧妙地、手法多样地把“原来零散的因素结合成为统一体”(亚里士多德语)。

    杜甫的这首七言绝句,从内容到形式无一不相连属:

一一特定时节的连属。从所反映的自然、景物看,它既有白雪,又有黄鹂和白鹭;时节似乎有点错乱,这些自然景物也就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其实,这时正是初夏四月。王维《积雨辋川庄作》诗:“漠漠水田飞白鹭,嘤嘤夏水啭黄鹂。”(不正是有点不谋而合?)杜甫的这首绝句是联篇组诗之一,其他三章所描绘的都是属于初夏的景物:如首章的“长笋”、“行椒”、“梅熟”等;第四章的“乐圃”一片青色,长势茂盛,非夏日不能如此;第二章的“因惊四月雨声寒”更点明初夏。这四首组诗所反映的自然景物,莫不与初夏的特定时节息息相关。“千秋雪”也不例外。西岭指成都以西百余里外靠近维州一带的山岭。所谓“玉垒浮云变古今”、“西山盗寇莫相侵”,都是指的这个地方。在川西平原,每当晚晴(特别在初夏),翘首西望,即能清晰地看到西山上的积雪。“窗含”积雪是逼真的写照。万里船更与初夏有关。这里初夏开始涨水,因此门前才可能停泊通往东吴的行船。有人说它反映的是春天,那就不确切了。

——色彩的连属。鹂黄,柳绿,鹭白,天青,还有雪的银白,等等。这些颜色表面看来仿佛是杂乱的,倘若仔细察辨,就会给你一种共通的鲜明感。

白色具有强烈的鲜明感。西山上一年四季堆着白雪,特别是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百里之外也清晰可见。鹭的羽毛含有上千万个小气泡,使光线散射,有如一堆肥皂泡沫一样呈现白色。从水田飞向高空的“一行白鹭”,活像一束银光,分外耀眼。为什么运动场里有许多白色?跑道线是白色的,排球网、乒乓球网都是白色的,游泳池里的游道浮标也是白色的,因为白色总是给人以十分醒目和纯洁的感觉。

鹂黄柳翠交相形成的黄绿色,更是异常鲜明夺目。杜诗里的黄鹂常常和碧色、翠色结合在一起的,如“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岂有黄鹂历翠微”等,可见杜甫善于把黄绿二色配合起来,给人以明亮之感。现在从科学角度看,黄绿色所具有的强烈鲜明特点,是经过实验证明了的。德国著名有机化学家费歇尔发明荧光黄染料,它的染色能力非常强,在四十吨水里只要放上一克荧光黄的四千万分之一,水就变成黄绿色,用眼睛就能明显看出。海中扔进荧光黄染料的地方的周围,会形成一个直径为一公里大小的鲜明的信号圈,在很远的地方也能一眼看见。

意大利圣·托马斯(1226-1274)在《神学大全》中说:“鲜明的颜色是公认为美的。”他的美学观点虽然具有神秘、唯心的性质,但他指出鲜明的颜色富于美感则是正确的。字字句句都闪烁着鲜明的色彩,正是杜甫这首绝句富于审美趣味的因素之一。

——相反的连属。黄鹂欢叫,自鹭联翩,多么嘹亮、飞跃;雪映窗口,船停门前,何等幽致、清雅。前者是两幅动的画面,后者是两幅静的画面,似乎彼此不相干,但它们却把你带进一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独特境界。

翠绿的柳树站在那扇敞开的窗前,那柔软而细长的枝条也快要伸进窗来了;一片水田躺在柳树周围,不管你在窗内或窗外,都感到刺眼的水光反射。镜头从近处推向远处:草堂与西山的距离大约有100公里左右,而停船则标志着浣花溪与东吴之间相隔迢迢。这一近一远的图景,似乎两地无关,但它们却如“写江山远水之势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

没有静的画面,怎能见画面的动;没有近的图景,何以知图景的远。静与动的画面,近与远的图景,相反相成,不相干却相关。

——数目字的连属。不少著名诗人写有数目字的一些诗句,显示着精细和清晰的特定的艺术形象。例如,陆游《春游》诗:“一百五十春郊行,三十六溪春水生。”辛弃疾《西江月》词:“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欧阳修《少年游》词:“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而杜牧的诗,更“好用数目垛积,如'南朝四百八十寺’、'二十四桥明月夜’、'故乡七十五长亭’、'汉宫一百四十五’,是也”(《升庵全集》五十八卷)。

这些诗句中的精细和清晰的特定的具体形象,乃是诗人善于寓杂多于统一的艺术表现;而数目字入诗的一种艺术功能,则有助于这样的表达方式。黄鹂,白鹭,雪,船,都是一般事物,既各不相关,又比较笼统、模糊。但是,“两个黄鹂”,“一行白鹭”,“千秋雪”,“万里船”,就不一般了,它们各自的形象都是具体、鲜明、确切的,一点也不含糊,没有丝毫走展。同时,“一”、“两”是少数,“千”、“万”是多数,提到少数,就会想到多数;少与多,既对立又联系。可见,各不相连属的黄鹂、白鹭、雪、船,却通过数字,竟如此连属地携起手来了。

上述似不相连属而实则连属的几个方面,又通通为诗人的舒畅心情统率在一起了。诗人的舒畅心情是一根贯串于绝句之中的闪光的金线。晴朗的初夏,鲜明的色彩,特定的数目字,静与动和近与远的画面等等,无不一一穿在这根内在的金线之上。而这几方面之所以能起到连属作用,实质上也由于各自本身都或多或少包含着诗人的舒畅情绪的因素。

多年来,杜甫的心情似乎未曾荡漾着这样舒畅的波纹。与这首绝句同时期写的诗里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类似的情绪。看见草堂中的桃树,诗人便臆测乱而复治的应该庆幸的迹象:“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已一家”(《题桃树》)。他乐于随寓而安:“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春归》)。在他眼目中的自然风貌,如此绚丽缤纷,逗人陶醉:“泥融飞蒸量,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绝句二首》 );“蔼蔼花蕊乱,飞飞蜂蝶多”;“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隔巢黄鸟并,翻藻白鱼跳”;“地晴丝冉冉,江自革纤纤”;“江动月移石,溪虚云傍花”(《绝句六首》)。

 为什么杜甫的心情会如此舒畅?清人浦起龙对这首绝句的注解虽有可商榷之处,却基本上接触到了这个问题:

“鹂”止“鹭”飞,何滞与旷乏不齐也。今“西岭”多故,而“东吴”可游,其亦可远举乎?盖去蜀乃公素志,而安蜀则严公本职也。蜀安则身安,作者有深望焉。上兴下赋,意本一串。注家以四景释之,浅矣。(《读杜心解》卷六之下)      

浦起龙看出了它“意本一串”,并非不相连属,但“意”是什么呢?他没有其体说。这个一以串之的“意”其实就包含着诗人的舒畅之情,而这种心情的产生,就因为与诗人交谊深厚的严武又以剑南东西川节度使第三度入蜀,能够击退吐蕃,收复失地。这就是隐藏在“窗含西岭千秋雪”里面的时代背景,也是这首绝句的主旨所在。《通鉴》卷二百二十三说: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十二月,“吐蕃陷松、维、保三州及云山新筑二城,西川节度使高适不能救,于是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蕃矣。”而严武继高适之后,打败了七万多吐蕃,拿下当狗城(四川理番县东南)和盐川城(甘肃漳县西北),“吐蕃畏之,不敢犯其境。”杜甫在这一时期的诗作,对这一史实有所反映,如《登楼》有句云:“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盗寇莫相侵。”王嗣奭和仇兆鳌对《将赴成都草堂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的注释更具体说明了杜甫与严武的依存关系:“有严公将略,则游子可保无恙,豫知严公必能安蜀矣。”“前以剖符起,后以总戎结,文治武功,均望严公,又实喜于词气间矣。”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窗含”句并非照搬史实,而是诗人用象征手法,透过雪山的具体形象,以表现对西蜀边境在严武捍卫下必然得到安全保障的信念和喜悦。    

所以,一听说严武三度镇蜀,杜甫便改变即将东下、离开梓州的原意,为之欢欣鼓舞,感到处处呈现喜气洋洋的景象:

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常怪偏裨终日待,不知旌节隔年回。(《奉待严大夫》)

正如仇兆鳌所说:“故人来,喜在一己。济世才,喜在全蜀。偏禅待而旌节回,喜在三军。”当诗人重返草堂时,浓密的喜气便把他层层包围了:

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裙;

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

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

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

    ——《草堂》

这就是所谓严武“安蜀”,从而杜甫本人亦得以“身安”,门前也才可能停泊通往东吴的行船,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原来杜甫到成都后不久,即屡次想去东吴,其所以终未成行,路费固然受到限制,主因却是时局不宁。这次严武镇蜀,则东吴之游即将成行。可见,诗人的舒畅之情的产生、发展的线索很清楚;祖国的边疆永不变色,大局自然安定,自身也随之有了保障,真如白鹭翱翔、黄鹂欢唱那样的快感啊!这一点并非如浦起龙所说的什么鹂止鹭飞、旷与滞之不齐,其实它们不是不齐;白鹭固然正在向上高飞,而黄鹂唱够了,终于要离枝起飞的。

这里,白鹭向上高飞和诗人的舒畅心情水乳交融地溶化在一起了。俄国伟大的作家托尔斯泰有过这样的心情:有一年冬天的早晨,他因家庭不和睦而难过,感到处境困难,望着窗外思考,正在想不出好办法的时候,突然望见一只乌鸦飞到树枝上,又开始走动起来,当它走到枝头,面临危险时,便将翅膀一张,向上飞起了。这时他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一个想法:“我不是也应该象乌鸦那样去做吗?当生活不如意、处境很困难时,也应该向上飞。”于是他做了尝试:他设想他在向上飞起,飞越出所有使他苦恼、使他难过的事情。“当我想到自己象只鸟儿一样展翅高飞时,我心里就觉得舒服多了。”

托尔斯泰的这种积极的自我暗示,浦起龙所谓的“远举”,不能说无助于理解杜甫在绝句中所表现的思想感情。诗人所表现的舒畅之情,并非完全抒发个人的情绪,他的这种感情是建筑在广大的社会基础之上的,和当时国家民族命运、前途息息相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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