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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甲午到五四,一粒花生见证中国从衰弱到觉醒

 天宝堂一山人 2021-06-02

花生丰富的油脂,让人唇齿留香,它是中国人煎炸烹炒不可或缺的助手,也是大人孩子爱不释手的零嘴。但它究竟是原产于中国?还是随着地理大发现漂洋过海而来?它在中国的身世,至今仍有些扑朔迷离。

直到一个来自近代美国的花生新品种,随着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国门洞开,登陆中国的儒家圣地山东生根发芽,一个不亚于沧海桑田的巨变启动了。从甲午的炮声到五四的呐喊,从某种意义上说,花生在中国的故事,正是这个民族从衰弱到觉醒最好的注脚。

从甲午到五四,一粒花生见证中国从衰弱到觉醒

全文9628字,建议收藏细读

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6月21日,美国北长老会来华宣教士查尔斯·罗杰斯·梅理士(Charles Rogers Mills),在中国山东登州(今烟台蓬莱)安息主怀。

就在梅理士牧师临终前的最后几个月,日本联合舰队对登州实行炮击,隆隆巨炮轰鸣,打破了这里持续了三十年的平静时光。距离登州150公里之外,2月3日,日本第二军攻占威海卫城,随后将困守在刘公孤岛的北洋舰队一网打尽。

梅理士不会想到,三十多年前,他把来自故乡美国的一把弗吉尼亚大花生种子,送给了这里的普通农民,希望他们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而从这一刻起,这种原本延续中国农民自给自足生活方式的植物,它的枝蔓会沿着工业文明带来的港口、铁路、工厂蔓延,让中国成为世界花生第一生产国和第一出口国。

从甲午到五四,一粒花生见证中国从衰弱到觉醒

而在遥远的南中国,梅理士牧师去世的4天前,日本首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在台北举行“始政”仪式,正式建立在中国台湾的殖民统治。尽管台湾义勇军奋而抵抗,但无奈孤立无援。九月初二(10月20日),在台南府沦陷的前一天,晚清台湾进士、台南筹防局统领许南英,被部下护送出城。三天后,他在台南乡民的掩护下,从安平港乘竹筏,登上了去往福建的船(清·许南英·《窥园先生自订年谱》)。

随着许南英的悲愤,一起乘船飘摇北去的家人中,还包括一个只有2周岁的小男孩、许南英的第四子许赞堃。许多年后,这个字“地山”的男孩,会以“落华生”为笔名,踏上文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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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国诗人、晚清台湾进士许南英

三年之后(1898年,日本明治30年),日本东京。浅草寺附近的小路边,一家新的点心店开张了。这家小店独特的招牌点心,就是用花生、砂糖稀凝固在一起的おこし花生米糖。和大豆、棉花一样,花生和砂糖,在中日甲午战争落幕后,开始源源不断地被日本商人从中国土地上运送回国内。

花生,这种无法“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许地山·《落花生》)的果实,就这样在一个个奇妙的历史节点,将不同的人的命运联结在了一起。和玉米、番薯、土豆这些同为美洲的外来者相比,花生的身上则纠缠了更为复杂的滋味:

梅理士牧师的到来仿佛是一个起点,中国正在一步步走向史无前例的衰弱。他和其他宣教士们带来的花生,见证着曾经处于自然农业经济蒙昧中的中国,如何被迫卷入世界贸易的惊涛骇浪中;也将会为这个民族从屈辱和压榨中一步步走向觉醒,留下一个生动的注脚。

第一节 从新大陆到儒家圣地

“消失”的中国“花生”

1958年3月,在位于浙江省湖州市城南的潞村古村落,钱山漾原始社会遗址的下层底部,两粒高度形似花生的种子重见天日。两颗种子已经完全炭化,其中一颗种皮已脱落,两片子叶裂开,另一颗还残留一小部分灰白色的种皮。

在此后不久的1961年,江西修水县山背地区原始社会遗址中,又出土了四粒完全炭化的花生种子。经过测定,这两处花生种子遗物距今大约4700年-4800年左右。

尽管参与钱山漾遗址发掘研究的专家们据此推断,中国在数千年前就开始种植这种作物,但他们仍以严谨的态度在报告中写道:“但花生栽培历史,古籍中很少记载(《吴兴钱山漾遗址第一、二次发掘报告》)。”在中国的历史纪年、以及历代层出不穷的农书中,令人唇齿留香的花生,竟仿佛一个“小透明”,一直游离在文字记载之外。直到明清时期,花生才为中国人所熟知,长生果、落地参、番豆、地豆、万寿果、落花生等各种别称,也开始出现在文字记载中。

这个时间上的呼应,也让大多数人相信,中国栽培的花生,是由地理大发现后传来。栽培花生的起源中心地,公认位于南美洲玻利维亚南部、阿根廷西北部和安底斯山麓的拉波拉塔河流域,花生属绝大多数植物分布在这里,在大约4000多年前自然杂交而产生了花生的祖先。在这个多风少雨的半干旱地区,为了保持水分,它们选择钻入地下的沙土中结出荚果。而在发现花生种子遗物的浙江和江西,在新石器晚期却是水资源丰富,并且至今没有找到栽培花生的野生祖本。

直到公元1503年(明弘治十六年),中国的方志中才第一次记载了“花落在地,子生土中,霜后煮食,味甚香美”的落花生(明·《常熟县志》)。这种栽培花生中最古老的类型,也即龙生型小粒花生,由于对自然环境有极强适应力,并且根瘤有着固氮作用,对于擅长精耕细作、以求穷尽地力的中国农民来说,能够帮助恢复地力的花生,自然也应该在他们复杂的作物搭配中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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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生型花生

不过,直到19世纪初期,中国农民种出的花生,依然是古老的品种。这种花生就像在玻利维亚高原的祖先一样,为了不被风吹倒,它们的茎蔓匍匐于地面生长,荚果入土较深而且分散,无论是种子储藏和播种,还是栽培管理和收获,大规模种植都费时费工,虽然含油量高但产量有限。也正因此,龙生型小粒花生尽管传播甚广,在中国农民的大田作物中,它们始终处于一个从属的地位。

直到19世纪中后期,另一种“洋花生”品种,随着“洋人”来到中国。

“洋人”带来了“洋花生”

公元1862年(清同治元年)的春天,正值湘军和太平军在江南战区僵持。四月,上海爆发了严重的流行病,老百姓们将这种病称为“吊脚痧”或者“子午痧”,上海地区每天因病去世的人数以千计(清·王士雄·《霍乱论》)。紧接着,上海城郊的外国驻军兵营,也发现了疫情。随着军事行动和难民带来的扩散,上海周边的苏州、常熟、太仓、嘉兴等地也爆发了疫情。这来势汹汹的疫情,正是第四次世界性霍乱大流行。

在这一片恐怖和悲伤的阴云笼罩下,美国北长老会宣教士梅理士牧师,离开了工作定居了五年的上海,携家眷出发前往山东登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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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罗杰斯·梅理士

自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包括登州在内的十一地成为被迫开放的通商口岸,根据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约定,外籍传教士可以入内陆游历、通商、自由传教。而梅理士此行,正是带了传教的目的。然而不幸的是,梅理士夫妇的孩子,已经在上海受到传染,并且病死在途中。6月8日,失去了孩子的梅理士抵达登州。但是,在登州工作的日子里,梅理士却将另一个希望的种子,带到了这里。

这时的中国,外有殖民侵略、内有太平天国起义,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宣教士们得到了一些经验,那就是推广各种新的农作物品种或者办学,帮助贫穷困顿的中国农民增加收入,提高知识和生活水平,这样就会有更多的人愿意聆听他们。

在烟台地区,梅理士将来自故乡美国的两捧大约半市斤花生种,交给了结识的中国农民,让他们试着栽种(美国·奚尔恩·《在山东前线》)。和农民们之前所栽种的龙生型小花生不同,这种花生是直立的大粒型,适应性更强,含油量稍逊,但产量非常高,更易于栽培和收获,从1840年代开始,大花生就开始在美国弗吉尼亚和卡罗来纳州栽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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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立型花生

在通过兴农和办学来传教的经验指导下,美国北长老会的众多宣教士,都和梅理士一样,和山东农民在土地间打着交道。在不同的记载中,主持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教会大学的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提出“自养”模式并嫁接出著名的“香蕉苹果”的倪维思(John Livingstone Nevius)等宣教士,都有可能在传教的工作中,将美国弗吉尼亚大花生种,分给不同的山东农民来栽种。

这些美国人一定不会想到,他们给儒家圣地山东带来的这颗种子,会给这里的土地和农民带来不亚于沧海桑田的变化,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将被卷入世界贸易的惊涛骇浪中。以第二次鸦片战争为起点,中国正在一步步走向史无前例的衰弱,而美国宣教士带来的花生,将会亦步亦趋地见证这个民族,如何从屈辱的压榨中,又一步步走向觉醒。

第二节 铁蹄下的繁荣

一个德国人的“中国梦”

1886年,46岁的德国人奥托·盎斯(Otto Ferdinand Fritz Anz),怀揣着3万两白银的资本,来到了烟台最负盛名、也是外国商号最为集中的“卡皮莱街”(今烟台朝阳街)。来自世界各国的商人们在街上三三两两地踱步,而中国小商贩们在街头奔走,希望洋人太太们成为他们手中鲜花的主顾。

九年之前,盎斯在经过对中国市场的详尽考察后,怀着一个发财的“中国梦”,带着全家人来到了烟台,并和他的德国伙伴哈根共同出资,开办了烟台缫丝局。这是山东省第一家机器缫丝厂,也是中国第一家专缫柞蚕丝的近代机器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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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托·盎斯和妻子奥蒂

然而此时,正是洋务运动走向高潮的时点,在李鸿章、盛宣怀的直接干预下,陷入经营困境的盎斯,不得不将缫丝局所剩的40%股份转让给盛宣怀。拿着股份转让得来的巨资,盎斯在“卡皮莱街”北端的东面,以自己的名字为名,开办了一家洋行,经营西药、医疗器械和各种烟台手工业产品的进出口业务。

也正是在烟台经手各种进出口贸易的同时,盎司洋行也注意到了当地出产的花生,并且成为近代烟台第一家从事花生出口的外国洋行。

根据记载,1890年,山东省出口花生30余万公斤,1891年,花生出口量增加到375万公斤,这是山东花生成批出口的开始;其中,1891年山东烟台海关出口大花生果2250 担,此后,山东花生的出口量逐年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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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台开埠后的码头景象

德国人盎斯的“中国梦”,正代表了此时无数“洋人”的“中国梦”。时间走到19世纪的后期,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完成了向帝国主义阶段的转变,区区打开几个通商口岸、迫使中国开放贸易,早已无法满足他们,向中国腹地市场倾销商品、攫取生产原料、通过开办工厂向中国内陆输出资本,成了更符合“商业趋势”的选择。

这其中最为急不可耐的,就是帝国主义国家中的后期之秀日本和德国,而山东半岛,早已落入他们的盘算之内。

原地起飞的花生出口

1895年(清光绪二十一年)4月17日,面对伊藤博文“但有允、不允两句话而已”的威胁,李鸿章只能《马关条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除了割地、赔款和新开通商口岸,《马关条约》第六款还特别约定,日本人能够在中国口岸和内陆投资办厂。相比辽东半岛,山东半岛在海路上离日本更近,加上日本直接从甲午战争中获益,日本国内的商品和资本,在战后以极快地速度涌入了山东。

出于对原料资源的需求,山东最早开埠的烟台,出口贸易在战后也急剧增长。其中,以花生和花生油为代表的山东土货,规模也逐渐扩大。山东花生的出口目的地市场,除了香港和俄国海参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日本。

开埠的烟台属于船只往来天津与上海的贸易中转点,此时,山东花生出口还要转运上海,根据海关资料记载,1881年到1890年间,上海口岸转运的花生,平均每年约为1.9万多担,而在1891年到1900年间,这个数字跃升到18万担以上,增长了近10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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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年之前,中国海关贸易中,丝、茶是中国当仁不让的主力出口商品,而植物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杂项,出口货值不到总货值的0.1%。就在甲午战争爆发的这一年,仅中国花生油的出口值,就突然跃升到了出口总值的0.32%。到1898年,包括花生油在内的植物油商品,已跃居中国的出口贸易商品的第七位。也是这一年,英国驻烟台领事在发回国内的商业报告中写道:“在整个北部中国,花生和花生油出口越来越重要。”

对于山东花生来说,此时的繁荣,还仅仅是一个开始。随着吸取中国骨髓的管道逐渐向内陆地区延伸,它将会成为这个省份最有代表性的出口土货。

深入腹地的“花生运输线”

时间回到1894年9月的下旬。一度燃烧沸腾的黄海海面尚未平息,清政府就已开始着手准备请外国居中调停。尽管这场战事在中国和日本这两个亚洲国家展开,但那些新老帝国们,就如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旧有殖民地进行再分割的需求,让喘息了30多年的中国,再次成为摆在他们砧板上的一块肥肉。

借着清政府共同调停的名义,英国、美国、俄国、德国各执打算,特别是在抢占海外殖民地进程中落后一步的德国,更是在软弱的清政府身上看到了机会。1895年3月,在中国军队从辽河东岸全线溃退的局势下,德国人意识到,应当参与干涉中日战争,并借机向中国提出土地要求。

正如像盎斯这样的普通商人会进行市场调查一样,在此之前,德国人早已经通过全面的勘察,了解到山东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劳动力,于是将目标对准了胶州湾。

就在《马关条约》签订6天后,俄、法、德三国联手,对日本占领辽东半岛进行干涉,日本向中国勒索了3000万两白银“赎辽费”后悻悻离去。同年年底,以“三国干涉还辽”有功自居的德国,就正式向中国提出了割让一个海军基地的要求。

在遭到中国多次拒绝后,1897年11月13日,借口两个德国传教士在山东巨野被刺(巨野教案),德国东亚舰队军舰驶抵胶州湾,第二天清晨,700多名德军在落潮时分登陆前海栈桥,中国军队不战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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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占青岛时期德国海军陆战队营房

次年3月6日,德国迫使中国签订《胶澳租借条约》, 同时得到了在山东省内经营铁路和开采矿产的特殊权利。在取得了优良的青岛港后,1904年6月,山东省第一条铁路胶济铁路全线通车,使胶澳的商业地位日益突出,而且打通了山东沿海、内陆与海外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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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济铁路车站

1908年,在德国商人经营下,山东花生跃出远东市场,第一次直接出口到了欧洲市场,从此出口量直线上升。从1908年到1911年,花生输出量从9.5万担上升到79.7万担。

而国际市场需求的扩大,更刺激了山东农民扩种花生的积极性。在邹县,早些年还鲜有人种花生,而到光绪末年,只要是沙土地区,到处都种满了花生,每年都能出产数十万斤,洋庄收购后,农家获利骤增(清·《光绪邹县志》);而在胶东安邱,自青岛通商以来,花生也成为出洋的大宗商品(民国·《续安邱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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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地

在山东大地上,每逢花生上市的季节,总是一片繁忙而有条不紊的景象:农民们会把收获的花生,就近运到集市卖给花生商行;随后再由花生商行转运到中级市场,卖给出口商;出口商们将花生集中到青岛、烟台等港口终点市场出口。山东成为了中国花生产量与出口量最大的省份,根据估计,清末山东花生种植面积为180万亩,占全省耕地总数的1.5%,仅次于棉花,成为山东第二大经济作物;山东花生总产量为450万担,其中一半左右供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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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运花生的中国农民

这些从山东各地收购的花生,随着胶济铁路带来的交通条件提升,以及青岛港港口建设完善,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青岛。青岛也逐渐取代烟台,成为山东第一大贸易口岸。在德国人打造“样板殖民地”的努力下,繁荣发达的青岛,被往来的外国商人称为“东方瑞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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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占时期青岛港码头

正是在德国海军士兵登陆的那一年,一个13岁的山东掖县(今山东莱州)珍珠村的少年宋雨亭,来到胶澳上学,毕业后,他到自家四叔的“瑞记”商号习商,为了能和满街的“洋人”们更好地做生意,这个少年还刻苦地攻读德语和英语。亲眼目睹国土沦丧,少年的心底,悄悄埋下了名为“民族气节”的种子。许多年以后,他心底的这粒种子,也将和花生发生交集。

洋行店员,还是商业间谍?

眼看着德国人在青岛和山东腹地经营得风生水起,同在上升势头中的日本又怎会善罢甘休?如果说1905年爆发的日俄战争,是一场在中国土地上的“权力游戏”,那么,在中国的青岛,日本和德国之间,也在进行着一场暗地里的贸易角力。

1900年,日本最大的财团三井洋行后备干部上仲尚明,被公司派往上海留学。1907年,上仲尚明来到青岛,参与青岛营业所筹办工作。工作之余,他在这座自由港内四处观察,从地理、行政、卫生、交通、教育等方面,记录下了这座德国人掌控下的城市。就在他完成初稿的1909年,三井洋行正式在青岛设立了营业所。

相比欧美洋行,日本洋行从一开始,就将触角伸向了贸易链的末梢。在德国人眼皮底下,三井以青岛为据点,深入到山东腹地胶州、高密、潍县等重要市镇,直接开设收购点,收购当地的花生、棉花等土货,并逐步将花生贸易划入日商的“贸易势力范围”。

日本洋行的船队也接踵而至,在青岛港对日出口贸易中,农产品始终居于首要地位,其中,花生、花生油、花生粕又是居于首位的农产品货品,又以花生和花生仁的出口量和价值最高。

在日本洋行的推动下,青岛日货的销售、以及土货的收购和出口贸易额不断攀升。事实上,被日本人在军事上击败之前,德国人在青岛的贸易上,已经输掉了风头。从1912年开始,日本与青岛港的贸易额,连续三年超过德国,跃居第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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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分布在贸易链条末端的日本洋行工作人员,也像上仲尚明一样,一边从事着日常的贸易业务,一边也在暗暗地观察着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静静地等待一个时机。

1914年6月28日,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终于让新老帝国之间撕下了最后的文明伪装。在远东,尽管袁世凯政府颁布规则,禁止参战国在中国领土上交战,但已经对青岛虎视眈眈多年的日本,悍然在中国的领土上对德宣战了。9月18日,日军在崂山登陆,向德国驻军发动进攻。上仲尚明决定,将他在青岛的记录结集为《胶州湾详志》出版,在仓促写就的序言末尾,他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写下了一行字:“青岛攻围军第一总攻当日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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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觉醒与抗争

掠夺下萌发的种子

1914年11月14日,日本发布占领青岛宣言,宣布德国在青岛的一切权益被日本获取,自此开始了日本对青岛的殖民统治。在世界大战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列强无暇东顾、青岛港与欧美国家的贸易中断时,日本完全垄断了青岛港的对外贸易。

随着德国势力退出青岛,日本洋行跟随着三井洋行的脚步,蜂拥进入青岛;这些日商不只是垄断了花生的出口贸易,还将触手伸向了花生产品加工。在德租时期,日商只是在山东铁路沿线,收购当地榨油作坊的花生油,占据青岛后,从1915年起,三井、汤浅、东洋制油等日商,相继在青岛投资开办了20多家精制油工厂,并在青岛成立联合油业组织,收购山东的花生油和大豆油,在青岛进行精炼后,直接出口海外获利。

和东北地区不同的是,山东的大豆和大豆制品,大多在当地消耗了,而山东的花生种植,则是以出口为主要目的。数据显示,从1917年到1920年,青岛对日出口的花生数量,足足增长了4倍,达到了近64万担,收购加工后再出口的花生油,更是达到近100万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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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占时期的青岛港码头

也是在这时,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持续,人力资源已经动员到极限的协约国阵营,在中国招募14万华工,“以工代兵”投入欧洲战场,从事运送弹药物资、修筑工事、填埋战线等工作中,甚至在前线承受着重炮和机枪的威胁。这些老实巴交、身体强壮、遵守纪律的华工,绝大多数是来自于山东的穷苦农民。

就和他们故乡埋在土里的花生一样,华工们被拘束在华工营之内,手腕上箍着带有编号的铜圈,承受着粗暴的对待,但依旧默默地付出他们的劳动。他们为了许诺中的丰厚报酬而来,但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战争因何而起,也不知道中国为什么要加入强盗之间的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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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最大的华工陵园——法国诺莱特华工陵园

但是,这种困惑也在一些人心中留下了思考的种子,随着身不由己卷入世界市场乃至世界战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从起初的无知茫然和诧异惊恐中,开始觉醒过来。

胶州亡矣!山东亡矣!

在全世界范围互相搏杀四年之后,欧洲列强们终于流干了血液。1919年1月18日,战胜国在巴黎的谈判桌前,开始商讨战后的世界。在英、法、美等国的操纵下,和会准备同意,将德国在胶州湾的租借地、胶济铁路以及德国在山东的其他特殊权益,无条件让与日本。

得知这一消息后,中国人积压了二十年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4月20日,山东各界万余人在济南召开国民请愿大会;5月2日,济南3000余名工人召开收回青岛演讲大会;同一天,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晨报》社论中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林长民·《外交警报敬告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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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当年那个随父亲从台湾撤离、并定居于福建漳州的男孩许地山,已经是燕京大学文学院的一名学生。巴黎传来的消息,让年幼时故乡就沦陷于日本的他格外愤慨。5月3日晚,26岁的许地山,作为北平市学生代表之一,参加了由北大、清华、燕京等校学生组成的代表联席会。这一夜,几乎无人入眠。

第二天,北平3000余名学生高呼“还我青岛”、“取消二十一条”、“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等口号,冲破反动军警的阻挠,举行抗议集会。在那一天激愤的人群中,晚清诗人周大烈18岁的女儿、后来成为许地山夫人的周俟松,看到了登台演讲、手持标语旗、和同学们一起冲向东交民巷的许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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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

正如他在1922年写下的那篇小小短文里回忆的,父亲许南英以落花生为“课本”,教导孩子们要做一个“有用的人”那样,以“落华生”为笔名的许地山,在余生致力文学创作的同时,面对日本步步紧逼的侵略步伐,从未忘记过以笔为矛,为抗日救国事业奔走呼号,直到1941年因劳累过度而病逝。

围绕花生的青岛商战

在无数国人的巨大压力下,北洋政府代表团最终拒绝了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到1922年,中日之间签订关于“山东悬案”的一系列条约,名义上收回了山东主权。

然而,在青岛和山东投资经营多年的日本,又怎么会甘心就此前功尽弃。日本在青岛依然保留了一系列“特殊权益”,在方方面面都给将来的中日关系,留下了错综复杂的“定时炸弹”,并企图借此重新进行在华的扩张。

就在中日关于“山东悬案”的一系列条约签订期间,驻青岛日本当局不早不晚地,下达了一份命令,将在其支持下开设的“青岛取引所”,改为商办性质,避开了归还交接。

早在日占青岛时期,日商在垄断了花生贸易、花生油精炼等领域后,还企图将围绕花生的现、期货交易“一网打尽”。由于早期的自发交易市场由华商主导,1920年9月,在驻青岛日本当局支持下,“青岛取引所信托株式会社”正式营业。其中,取引所物产部最主要的交易物产,即是花生米、花生粗油以及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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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取引所

作为青岛金融命脉枢纽、中日之间的遗留问题之一,日方以青岛取引所为落脚点,在青岛的资本重新恢复了扩张。尽管取引所名义上为双方合办,但实际控制权仍在日方手中,并想方设法地压榨华商。在整个1920年代,这种矛盾持续不断升级,并最终因为花生而爆发了冲突。

1931年5月,位于馆陶路22号的青岛取引所大楼内,在青日本商行真昇号,挂牌七月期花生米1100吨,定价为每百斤9元。很快,七月期花生米交易市价涨到每百斤10.3元。担忧价格持续上涨的日商,在市场中以每百斤9.2元价格卖七月期花生米。但在华商们与其交易后,却始终不肯出具订单,双方的争执很快就发展到了拳脚冲突。早已不满这种不公平竞争的华商,下定决心要另谋出路。

1931年6月21日、22日连续两天,正值中日关系阴云密布的关头。在青岛的日本商人,被覆盖华北地区的《华北日报》上的新闻震惊了,报道公开指责日商“不顾信用,一味刁赖”;随后,报道将批评矛头,直接指向了青岛取引所,称它“黑幕种种”,在揭露日本对华经济侵略政策的同时,报道还公开透露,华商已无发展之望,准备联合一致,另设一交易机关。而且,文内还用激动的笔触写道:“可制其(指青岛取引所)死命(民国·《华北日报》)。”

惊恐的在青日本政商两界,顿时想到了一个中国商人——宋雨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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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爱国商人宋雨亭

那个当年来到青岛学商、能用英语和德语谈生意的掖县少年,如今已经在青岛工商界崭露头角,成为青岛市总商会会长。7月,在时任青岛市长沈鸿烈的暗中支持下,由宋雨亭领衔,21家青岛华商共同发起,着手筹办青岛市物品证券交易所。

为了阻挠华商另立交易场所,日方一方面恐吓青岛政府,另一方面暗地唆使日本浪人,一再袭击青岛市物品证券交易所的各华商代表。对于宋雨亭,日方更是四处散布称:“交易所朝成,宋雨亭必暮毙。”

在这样的重重压力和死亡威胁下,9月19日,也就是“九一八事变”发生的第二天上午十点,青岛华商们齐聚馆陶路齐燕会馆,青岛市物品证券交易所先行举行了开幕典礼。其中,花生油和花生仁,占据了交易所三个土产部门中的两个。而宋雨亭本人,也成了日本官商的眼中钉、肉中刺。

1938年,侵华日军占领青岛后,将华商的交易所强行并入青岛取引所,还特地将宋雨亭的财产全部查封,并妄图胁迫他出任维持会长。在日军的步步紧逼下,宋雨亭悄然逃往上海,终留一身清白。

尾章

与其它中国土地上出产的农作物有所不同,花生在中国的身世,并没有太多田园牧歌的美好。从美国宣教士给山东带来大花生开始,它的命运就与侵略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从甲午战后门户洞开时,花生对外出口开始起步;到德国租借青岛并将山东划为势力范围后,花生出口贸易一飞而起;再到日本取代德国对青岛进行殖民统治之时,山东花生已经完完全全沦为了这样一种存在:

它是帝国主义从中国掠夺的重要农产品原料,也是帝国主义向中国输出资本的绝佳领域之一,世界市场的需求,让山东农民几乎完全是为了出口而种植花生,花生的种植面积急剧扩大的同时,山东的小麦、大豆、玉米、高粱等作物种植面积没有明显增长甚至下降了(这种影响也来自于棉花),资本入侵下高度商品化的农业种植,让原来的自然农业经济完全解体了。

从甲午到五四,一粒花生见证中国从衰弱到觉醒

在花生的指引下,殖民者建起港口、铁路、工厂和商行,抽走中国身体里的血液和骨髓;它见证着曾经蒙昧的中国如何被迫卷入世界贸易的惊涛骇浪,也见证着这个民族如何坠入历史的谷底,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衰弱。

也正是在这样的屈辱和困惑中,不管是学子、商人还是劳工,一颗民族觉醒的种子在他们的心底萌芽了。100多年前那个五月早晨迸发出的山呼海啸,也成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历史起点。

参考资料

说不清的花生问题 游修龄

山东花生栽培历史及其发展的探讨 王在序 毛兴文 于善新

美国大花生传入山东的考证 王传堂

山东花生引种栽培小考 毛兴文

近代美国北长老会在山东活动的历史考察 王妍红

清代花生在山东省的引种与发展 陈凤良 李令福

花生的传入、传播及其影响研究 王宝卿 王思明

明清以来山东种植结构变迁及其影响研究 王宝卿

近代青岛港对日农产品出口研究 张慢慢

试论中国近代植物油出口贸易对社会经济的促进作用 魏娅娅

近代山东经济作物的引种与发展 陈冬生

近代华北花生的运销体系(1908-1937) 陈为忠

青岛取引所研究(1920-1938) 武琦

从甲午到五四,一粒花生见证中国从衰弱到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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