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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飞蛾不扑火,她也等于不曾活过

 江昭和 2021-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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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张爱玲的小说《色戒》为人们献上了一个纯洁的羔羊走向毁灭的凄惨命运的故事,那么李安是务实的,是诚恳的,是多情的,也是湿润的,他细细地告诉你,那只洁白的羊羔为何愿意自甘堕落,一步步走向黑暗的泥沼。

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实李安大大丰富,完善,或者说成就了张爱玲的这部短篇小说,虽然它本身也是具有令人无限回味的经典性的。

是李安,大张旗鼓,有理有据,有声有色地告诉世间的人,这个女人,她不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或者疯子,她牺牲了自己,做了一只飞蛾,像三毛说的,那一刻,她却不是不幸福畅快的,虽然或许只有她自己懂得。

说了一千遍,还得说一千零一遍,任何事情没有难,只要心甘情愿。

李安是良苦用心的,设置大段大段王佳芝与易先生的缠绵镜头,还有日本旅馆那一出君须怜我我怜卿的戏码,以此应证那句“通往女人心的是#道”,并且为她爱上易先生的心理动机添盐加醋,为王佳芝之后的“放生”做足铺垫,为她的选择提供丰富情感诱因,从而显示爱的慷慨与伟大。

一个女人,面对珍重与厚待自己的男人,往往飞蛾扑火,孤军奋战,却如千军万马,大义凛然,哪怕是组织,哪怕是国家,哪怕是自己的命,在汹涌而深沉,柔软而强悍的对一个男人的爱面前,全都是轻描淡写,全都不值一提。

这是符合大众渴望看到的悲剧的。这是为爱立名的。这是寄予了对女性的无限同情的。

比如日本悲剧里的蝴蝶夫人,为着她归去美国而一去不复返的眷侣,心心念念,终于哀哀郁郁地死去,以及最近网上很火的日本妓女西冈雪子,耄耋之年还流浪街头,一边谋生一边等着年轻时的爱人的故事。

男人为着一个女人这幅痴痴傻傻,失魂落魄的样子,难免换来讥讽,但女人不一样,女人为男人,为爱牺牲仿佛是理所应当,是重情重义,值得人们同情。

人们乐意见到这样的悲剧,作家乐意创造这样的悲剧,慨叹之余,病态地得着慰藉,仿佛爱情,就该是这样一副惆怅凄凉样子。






她像灰一样地牺牲了,男人活下去,忧郁三五年,翻身重来。

她看不见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着的,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欢场情场春风得意的,司空见惯的,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虽然颇有几分独特的意义,因为她舍得为他牺牲性命,旁的女人大抵不敢。

所以他来日回想起来,也许会有纤细的幽怨,掺着自豪感。从前有过这样一个女人,传奇似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事迹,重要的是事迹的主人公之一是自己。

幸而她不会知道,否则尸骨不能寒。然而,普天下愿意愚蠢得为爱牺牲的女人不止她一个。像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杀父杀子,奥尼尔的爱碧杀婴,只为了成全和留住一个心仪的男人,像中国古代的石崇的宠姬绿珠,翻身跃下高台只为一表衷心,或者是临别自刎的虞姬,或者是为绝他人后患,跳进江里的村妇……

为着爱,为着感激,为着知恩图报,最可怜兮兮地,为着来无影去无踪的“道德楷模”的幻影。






张爱玲的小说,那是另一回事。

她本人对上面那句看似惊世骇俗的话是含着嘲讽的。一个女人可以和许多人有过性经历,不见得见一个爱一个。

王佳芝的劫数在于在这之前只为着完成任务般地遇合了一个她自己都厌恶和看不起的梁闰生。虽然她最开始幻想的未尝不是邝裕民。

她心里是带着恨和怨的。所以突然有了易先生,懂得撩拨,懂得讨女人欢心,懂得用权势和金玉的春药来镇压,来控制,来唤醒一个入世未深的女人的春心,更重要的,来满足她爱演的虚荣心,她有不能自己,雀跃跳脱的,努力掩饰的狂喜。

有一句话叫做棋逢对手,不能遇到知音,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是可喜的。像刘邦项羽,孔明周瑜,即使不能两全,也不枉斗智斗勇,发光发亮走人世一场。而偏偏,易先生,既是对手,她服务的组织,她的国家,她的人民的敌人,也是知己。

他知道王佳芝要什么。要的是时间,要的是物质带来的辉煌的幻觉,要的是一个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的虚实蜿蜒,最重要的,他配合她的表演。他成全她戏剧化的本能,像张爱玲在小说《浮花浪蕊》里说的。

她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难得唱一出戏,不管台上台下,不管有无观众,不,她自己即是自己的观众,像那个程蝶衣,她不想做自己,只想做戏里的人,太敬业了,太沉醉了,好像一个人同时被赋予了两条命,两种命运,两种境界,她舍不得逃出来。

每次演完戏,换了一身行当,她都觉着惆怅,和若有所失。天知道她多么迷恋那纸醉金迷,那珠光宝气,那梦一般飘荡的灯光,男人的说三分藏七分的成熟气质的勾引,那牌桌上的烟气袅袅。

她才不要回到现实中去。至于结局是为着什么,她根本不在乎。她也不能知根知底地清楚。政治,太宏大,太隆重,太深沉,也许也不过是一场戏,她没有自己的主张,她没有确定的方向,她只是一个女人罢了,一个有点虚荣心的女人罢了,是别人将她过于重望。

张爱玲这样写:

“广州沦陷前,岭大搬到香港,也还公演过一次,上座居然还不坏。下了台她兴奋得松弛不下来,大家吃了消夜才散,她还不肯回去,与两个女同学乘双层电车游车河。楼上乘客稀少,车身摇摇晃晃在宽阔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后头她设身处地,效果不赖,演技用到正点,给易先生留下电话,小小地尝到一丝得尝所愿的甜蜜。张爱玲这样写:

“那天晚上微雨,黄磊开车接她回来,一同上楼,大家都在等信。一次空前演出的成功,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她舍不得他们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经下半夜了,邝裕民他们又不跳舞,找那种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远一路走回来,疯到天亮。”

像一个幼稚的,却忽然生了一点早熟的念想的顽童,首次掀起一角成人世界的帘幕,窥到了一丝秘密的动人的光彩,那是怎样的惹人遐想与雀跃欢喜。更可况,他们是亲自上阵,与作壁上观,痴痴遥羡又不是一个境界。






她自己是别人翻云覆雨的棋子,但她有她的欲望,贪婪,选择,和私心,她有她的主观能动性,才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任人控制的木偶。

易先生与梁闰生,这样两个男人,两种阶级,两种性经历,对比之下,高下互见,所以后者愈见庸俗,愈见荒唐,愈见不堪入目,而前者,虽不见得多么好,但至少是一个男人,活生生的,成熟的,整洁的,懂得拿捏的,让她感觉被控制的,被压迫的,被驯服的,更满足她入戏的渴望的一个男人。

女人有时候喜欢被一个男人的影子覆盖住,只要他有权,只要他有钱,只要他有势。没有更好的了,何乐而不为。像贾府里的莺莺燕燕们,破天荒地遇到这么一个懂得怜香惜玉的贾宝玉,还不义无反顾地拥上,还不不到黄河心不死地为他牺牲,难得一个知己,为他死也是可以的。

他们的悲剧是浩渺的海里不过只得眼前这一尾鱼而已。别处有?有吧,眼见不到,手触不着,有等于无。

而她放走了他,在紧要关头。也许是为着红宝石的光让她生平第一次地晕眩了,像一个女童,破天荒地收到了一份洋娃娃的礼物,你让她不哭,她立马止住。

女人有时候是很容易满足的。越是物质的,越是一下子就能轻易攫住心神,是蛇信子那凉凉的,噬骨的,销魂的一拂触,瞬间不知所以,忘了根本。

至于灵魂,太幽邃,太朦胧,不是不重要的,来日方长,不是此刻。

王佳芝在挤逼的珠宝室里,在前半生郁郁不得志的菲薄的流年里,记忆的沙漠里,倏忽遇到一座海市蜃楼,还不感动得,惊吓得,慌不择路得怔住。

她爱他吗?她恨他吗?都不见得。不过是头一个肯为她买宝石的男人,而且神神秘秘地,配合她出席了这次演出,她是被眷顾的。关键是最后他的那副面孔,千山万水,幸好相逢的,柔软动容,情不自禁的,好像她有多么珍贵,她的存在多么稀罕,刹那间,一个溺水的人,一个不知道隧道的出口在哪里的人,仿佛看到了一线光明,是的,女人内心渴慕的,被一个男人谅解,关注和温爱的光明。






政治是什么?荣誉是什么?背叛是什么?管她什么事。她倒觉得自己可能应该也为他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一样的感激的心情。

就在眼前的,是让他离开,还有一点清醒,至于他离开以后会发生什么,反正他离开了这里,活下去的希望可能大一点。

电光石火的选择,完全随机的,偶然的,其间有什么大不了的必然?

相信我,就好比问一个等在病房外面的男人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的严苛与无情的问题,那样的时刻,稍微有一点情意的人都会头晕目眩,又还是在情况紧急,分秒必争的时刻,那还不抓到什么是什么?

王佳芝如果大难不死,不见得会说得出个前因后果,换一个场景,换一个时间,她不见得会重蹈覆辙。

但是在当时那个时刻,人有盲目的权利。每个冷酷清明,头头是道,一板一眼的人,因为她不在悬崖的边缘,她不会听到鹤唳般的风声。

张爱玲的小说里,易先生不见得有梁朝伟那样的姿容气度,所以电影的观众觉得这牺牲仿佛是值得的,换做是自己,这刀山火海也是愿意奔赴的。

书里的男人没有面孔,没有名字,有一些年纪,有权有势,有可观的银子,会撩拨女性,在人前会拿捏分寸,和算计经营。

王佳芝和他,不过是共同参演一出对手戏。 起初不是不提防的,隔离的,久了,倒好像是患难与共,同病相怜的两个人。

电影里的王佳芝,悠悠唱一曲《天涯歌女》,正契合这一心境。但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爱上。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存在,久而久之,便成为理所应当,无法割舍。

一出戏,没有谁,都唱不下去的。所以,你得在台上,我也得在台上,来来往往,安安生生。

她和别人,推出她的那个团队,所谓的同学和队友,倒仿佛隔得很。她没必要为他们卖命。他们何曾了解她,何曾珍惜她,何曾爱重她。而眼前的这个人,一个男人,他痴痴地望着她,给她买宝石,要流眼泪了。

她爱他吗,也许吧。她自己都要怀疑,都觉着不可思议,所以才会反问自己。从来不问地,现在问起,因为这片刻的温情。和爱情无关的。和珠宝也无关。

一个人情急之下投入烈火的心境,不过如此了。






张爱玲向来对爱情是不甚待见的。要么不得善终,要么干脆无有。和她自己的经历有关。她不会粉饰太平地拿爱规劝一个女人去跳舞,去升华,去牺牲。她对爱情向来是怀疑的,或者说对人情向来是低温的。

令人陷落的情意是廉价的,反而稍纵即逝的懂得是真实的,可以掌握的。

须臾的人和人的相知也许是有的,恰似珠宝店二楼易先生凝望着试宝石的王佳芝而动容的时分。那一瞬间,她觉着他是懂得她的,把她当作一个健全且活生生的女人看。

纵是这样转瞬即逝的缘契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男人是清醒的,他跑得那样快,女人反而盲目,她留在原地,任命运来作宰。融入滚滚的历史洪流中,化作蚊子血,没有一丝涟漪。

值不值得,那不是她当时能够考虑的事情。

彼时她能牢牢握住的,就那么一点余温了。张爱玲没有给她爱的余地与权利,只慷慨地制造了一星半点氛围来融化她,来迷醉她,来烘托她,于是多心的,好奇心过盛的蛾子,噗嗤一声飞去了烛火,翅膀都烧焦了。

她不是爱那灯火的辉煌,她只是选择在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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