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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中这样写道：
时间在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相对论的面孔。煎熬时，分分秒秒无比漫长。爱着时，瞬间即是永恒。 张爱玲对此非常清楚。她可以为自己喜欢的故事，三十岁开始构思，在一遍又一遍地改写中，三十年的时间不觉就过去了。 直到花甲之年定稿，才有了近二万字的《色，戒》。 张爱玲研究者止庵认为，这是她最好的作品。 关于时间和作品，她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女学生 小说开头是镜头感十足的描写，同名电影也是如此： “麻将桌上白天也开着强光灯，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 在这片灯光下，王佳芝陪官太太们搓着麻将。她最年轻，却也唯独她没有钻戒，只戴一款翡翠的。 三年前，她还在另一个舞台，演另一出戏。人生是另一番境遇。 王佳芝是个美人胚子，十二三岁就有人追。 长大后更有韵味，秀丽的六角脸，尖窄的额头，看起来很秀气。再涂个口红，亮汪汪，娇红欲滴，旗袍裹身，妩媚得很。 她是香港大学的学生，有聊得来的闺蜜、频率相同的朋友圈。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时局动乱，有志青年的爱国热情高涨。他们组成一个话剧社，专演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 王佳芝从舞台上下来，兴奋感久久不散。大家去吃夜宵，吃完夜宵，她还不想回去，和女同学乘坐电车游车河，看夜景。 虽然身处乱世，但因为青春，夜晚的春风依然令人沉醉。书上写道：“窗外黑暗中霓虹灯的广告，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 没多久，汪伪政权的一行人来到香港，有一位副官跟王佳芝同学邝裕民是同乡。借这层关系，邝裕民打听到不少消息。 大家商讨后做出决定： 由一个女同学扮演少奶奶，找机会去接近汪伪政权的易太太。从这条线下手，把给日本人做事的易先生干掉！ 同样是演戏，这一次却是来真的。 这是一出没有彩排、演砸会掉脑袋的戏。 这也是兵法策略三十六计当中的美人计。 美人一角，落到话剧社当家花旦王佳芝的头上，她自己也是当仁不让。 美人计 奔着同一目标，大家各就各位，好戏即将上演。 王佳芝：嫁到香港的麦太太； 欧阳文灵：做进出口生意的麦先生； 邝裕民：麦太太的表弟； 黄磊：司机。 易太太第一次来香港，想购物，可人生地不熟难免会吃亏。 经那位副官牵线介绍，麦太太充当向导。大概因为眼缘吧，加上同样的乡音，她俩很快热络起来。 麦太太成为易太太的牌友。 麦太太一边看麻将，一边小心敷衍几位太太，还要分出精力研究牌桌对面的易先生。 她经过观察、分析、琢磨之后，确认一件事：易先生有注意到自己，他只是不敢冒昧。 普通人打牌是为消遣，狠角色打牌处处是机锋。 当易太太提及替丈夫买了西装料子，却不认识服装店时，麦太太连忙介绍一家，说是熟悉的裁缝。 借此缘由，她告别时丢下自己电话号码，易先生一定会抄过去的。 书上写道：“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还没下装，自己都觉得顾盼间光艳照人。” 大家出去喝粥，雨中漫步，疯到天亮，庆祝成功迈出第一步。 为了将戏继续演下去，王佳芝需要牺牲自己的第一次，而且是和让她讨厌的男生。 这些人里，只有他有那方面经验。 当大家摩拳擦掌准备进入下一幕戏时，易太太打来电话辞行，还邀请麦先生、麦太太夫妇去上海玩。 伟大的刺杀计划泡汤了！ 最傻的是王佳芝，做了牺牲，丢了贞洁，以她为女主角的戏却宣告流产！ 她回上海继续念书，跟同学们断了联系。 张爱玲深谙人性，因而常常冒出促狭的言语。对于王佳芝的心境，她写道：“有很久她都不确定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热水澡 三年后，王佳芝再次搭上易先生，也就有了小说开头的麻将桌与钻戒展。 故事情节很简单，也是故事中人要演的戏： 香港沦陷，麦先生生意受挫，为补贴家用，王佳芝跑起单帮，带手表西药丝袜等时兴货到上海卖。 礼尚往来的易太太邀请她住自己家。于是，重遇易先生，诱惑他、亲近他，一步步顺理成章。 王佳芝手上只有一种诱饵：色。 她与他在牌桌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与同仁在电话里明为问候实通暗语。在咖啡馆，她眼观八方耳听四路。 电影中，那段浓墨重彩备受争议的戏份，小说里只有三言两句，却带给读者很大的想象空间： “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 当两具肉体严丝合缝，心灵却在势不两立。他是制造黑暗的傀儡，她是追求光明的工具。 但他俩都是人，都是压抑的人。他因为长期陷于恐惧而压抑，而她因为小心翼翼地演戏而压抑。 他在她身上攻城略地，寻找活着和真实的感觉。而她，除开被动的配合，何尝没有通过“热水澡”获得宣泄与放飞？ 没有人能够与王佳芝感同身受。李安导演借助角色台词，表达出自己的解读—— 作为情报员，王佳芝忠于自己的组织，也忠于“麦太太”这个角色。因为她清楚，只有忠诚地呆在这个角色，才能进到姓易的心里。 而他，比她的同仁更懂得戏假情真，不但往她身体里钻，还像蛇一样，钻进她心里。 这依然是美人计，实则也是宫心计。 我读完小说，又看电影里如此这般，萌生一个想法：没有什么变化是一蹴而就的。
粉红钻戒 他们准备出手了，地点选在珠宝店。 王佳芝假装挑钻戒，她像坐在火药桶上，双腿发软。一举一动，风声鹤唳。 店主取出压箱底的宝贝——粉红钻戒，六克拉，像豌豆。 表面风平浪静，内心风起云涌。她明白，眼前梦幻泡影马上就会破灭。 之前在牌桌上，易太太说看中一只粉红钻，嗔怪丈夫不肯买给自己。而此刻，粉红钻戒戴在她手指上。身边的易先生说，你喜欢就好。 这一反差，王佳芝心里有数。除了有数，肯定还有别的。作为留白，张爱玲没有写明，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 成交后的刹那，王佳芝忽然觉得，乱世中，只有自己和他在一起，“密切又拘束”。 气氛看似温馨美好，她内心已杂念重生。往事历历，爱恨交加。 从头到尾，人人都在演戏，到哪都在演戏。在这出戏里，她是一个角色，也是一枚棋子。 易先生在安静地等待，此处有一笔特写：“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突然到来的温柔与怜惜，让王佳芝内心轰然倒塌。 让她改变主意的，不纯粹是一只钻戒，更因为油然而生的爱意。
张爱玲深懂女人心，她在一篇专门谈女人的文章里写：“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对王佳芝这种缺爱的、又有一股傻劲的女人，更是如此。男人送的礼物，是爱的载体。她认为，这个人是真爱她的。 也许犹豫再三，也许是毫不犹豫，她说出改变彼此命运的两个字： “快走！” 戏，到底结束了。 演戏的人也下台了。
王佳芝和她的同仁被逮捕，统统枪毙。 与其说是姓易的无情，毋宁说是张爱玲心狠。然而这番结局，更符合现实。 从大义出发，王佳芝背叛同仁，放弃革命信念，理当受到处治；从情欲角度而言，她只是听从内心，做出为爱痴狂的举动。 那一刻，她退出代表超我的王佳芝，也退出作为一部分自我的麦太太，回到依据直觉和欲望行事的本我。 那一刻，她忘了角色、任务、使命，以及自己。
我想起电影《美人鱼》中的桥段： 为保护海洋生物的家园，珊珊将刘轩引诱到老窝，大伙们准备将他除掉。然而关键时刻，她临阵倒戈，协助他逃跑。 众人怪罪她，她自己也愧疚万分。阅尽沧桑的人鱼婆婆表示理解——为了救心爱的人，不惜牺牲一切，这是人的本性。这或许也是所有生命的本性。 “爱是没有王法的，爱超越了一切规则和界限。” 王佳芝最后的选择，不恰好验证人鱼婆婆这句对爱的理解？ 人生如戏，难得真爱。江湖险恶，难得有义。遇到一点点真爱，便能让一个人像魏晋名士那样，终将为情死。 别说是非对错，也别问值不值得。因为，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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