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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头条』致敬中国雕塑家——李金发

 雕塑头条武主编 2021-06-08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这100 年,中国共产党为实现伟大理想历经磨难,如今继续在引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砥砺奋进。改天换地的100 年点燃了广大雕塑家空前的创作热情,他们用手中的斧凿讴歌着这些岁月,记录历史,雕塑美好时代画卷。
雕塑头条计划用若干期致敬为中国雕塑事业的发展取得辉煌成就的雕塑家——本期介绍李金发

艺术家介绍

李金发 LI JINFA
李金发(1900-1976),是中国美术学院首任雕塑系主任,原名李权兴,又名李淑良,“李金发”是他用得最多的笔名。广东梅县人。1919 年赴法,先后就读于第戎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巴黎国立美术学院雕塑系。1928年任杭州国立艺术院雕塑系主任,创办《美育》杂志。
1976年病逝于美国纽约长岛寓所。

李金发是把西洋铸造铜像与浮雕的技术引进国内的第一人。在法国留学时,他的两件雕塑作品被选入巴黎春季美术大型展览会展出。雕塑代表作品有《伍廷芳铜像》《邓仲元铜像》和广州中山堂前的《孙中山铜像》等。



2020年恰逢李金发先生诞辰120周年,中国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开展“艺海诗会”主题诗会活动,师生集聚一堂,共同回顾学院历史,重温国美雕塑系首任系主任李金发先生的生平故事,坚定艺术初心,厚植爱校情怀。


孙中山像

伍廷芳铜像及揭幕礼现场

邓仲元铜像

 
其中1934年塑造的邓仲元铜像,至今仍屹立在广州黄花岗,是李金发回国后的雕塑代表作,给他带来极大的声誉。其作品主题明确,布局严谨,造型坚实,整体感强,注重人物思想感情的刻划。不仅工艺精湛,且极神似,堪称现代雕塑艺术中的杰作。

李金发于1925年至1927年出版的诗集有《微雨》《为幸福而歌》《食客与凶年》。他是中国早期象征诗派的代表,为中国新诗艺术的发展进行了有益的探索和尝试。他的诗歌是国内所无,别开生面的作品。深受法国象征派诗人波特莱尔和魏尔伦等人的影响,惯用新奇晦涩的蠹象和格调表现对人生命运的感叹,追求虚幻美,被称为“诗怪” ,是中国现代象征诗开山鼻祖。



  忧郁的澄明 颓废的救赎  

——李金发的留学与国立艺专生涯

方  舟

 
1976年末,正值大陆文革劫难的尾声,中国雕塑史上学习西洋雕塑的第一人,第一个引进西洋雕塑的雕刻界泰斗、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史上名噪一时的“诗怪”——李金发,躺在纽约长岛布里瓦医院的病床上与病魔做着最后的斗争。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这位与二十世纪同龄的老人,最终在这一年的圣诞节,怀着“虽身在异乡,然心恒在祖国”的感念与未能实现的“来归祖国,落叶归根”的愿望溘然长逝。
 
今人谈论起李金发,多为其标注上“开创现代中国新诗派的诗人”的标签,却忽视了他作为一位艺术家,在现代雕塑领域里的拓荒和在西湖边国立艺专身立三尺讲台辛勤执教的经历。更有甚者,李金发的诗歌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长期处于被遗忘乃至被毁誉的状态。

杭州国立艺专的主要创始人林风眠、林文铮、李金发被冠以“留法三剑客”称号

然而历史始终是公正的。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李金发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其诗歌创作终又获得中国象征主义诗歌开风气之先的历史性地位,诗句中体现出来的独特审美旨趣和创作风格被重新安置到了中国现代诗歌发展的轨迹中并予以评价。他将数量颇为可观的西洋雕塑引入中国的功绩,也使之在中国近现代雕塑史中获得了一席之地。而他尤具传奇性的人生经历——从南疆小城到欧洲艺术圣地巴黎,从伊拉克的巴格达到美国纽约,以及诗人、艺术家、翻译家、外交官、商人的多重身份转变,也成为传记作家们关注的焦点。李金发的身上,浓缩了上个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中西文化交叠冲突、国家内忧外患的背景中,是如何千回百转、狭缝求存、谋图自我价值实现的独特道路。在这个意义上,今天重新追寻李金发在国外求学和他在国立艺专执教的人生轨迹,似也不止于还原其个人及其艺术创作的真实面目和美院之历史寻根,而具有着宏大的时代意义和启迪作用。
留学欧洲
 
李金发的故乡广东梅县,地属偏远山区,并不具备优越的自然环境,由于凤凰山脉和阴那山脉的阻隔,交通殊为不便。梅县土地贫瘠,耕种方法落后:“穷则思变”,自宋末元初起,就有大批梅县客家人远走南洋闯荡,侨居海外。梅县人的足迹遍布东南亚乃至欧美等许多国家和地区,是名副其实的“侨乡”。
 

正因梅县人独特的开拓精神,梅县的经济在广东一带堪称“上国”。李金发的祖籍为福建省宁化县,祖父和曾祖父都是穷苦的农民。李金发的父亲李焕章的经历,堪称一部“白手兴家”的奋斗史。李焕章二十一岁那年,他只身前往毛里求斯寻求发展。通过艰苦的奋斗,积蓄渐丰之后,开始在故乡购屋置田。

位于梅县区梅南镇罗田上村的李金发故居“承德第”

经济基础的殷实,往往是先进的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发展的前提条件。众多在海外发展顺利,身价丰厚的归侨,产生了办学兴教的念头,许多热心桑梓的华侨,慷慨解囊,捐资办学。教育业的发展,使得原就淳朴上进的民风更增添了许多人文色彩,堪称“文化之乡”。
 
李金发六岁便进入蒙馆读书,老师对年纪小的学生从不“讲学”,只让他们背通一些古文读物。到了民国初年,蒙馆改为小学,但李金发所学的仍就陈腐不堪,直到1915年初,他从本乡小学毕业,开始到梅县县城高等小学读书。三年过去了,李金发觉得自己除了学习到一些古文知识之外并无所获,并且因为教育厅改革的关系,连一纸毕业文凭都没能拿到,他一气之下愤然退学。
 
退学后的李金发,正处于人生的岔路口。生性内向孤僻的他,既要面对青春期的苦恼,又为命运前途所惑:“退学后,住在家里真是仿徨中途,心头非常苦闷,日长无事……自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念头已经打了大大折扣,以为唯一出路是到南洋去继承父亲的商业,了此一生而已。”幸而此时,李金发的二哥从南洋回家,看到弟弟的迷惘,兄长为弟弟指明了道路:“二哥……对我说,我们的经济情形,很有能力供给我去上进求学,除我之外兄弟还有四人,可以轮流照顾南洋的生意,家里应该有一个读书人,以光大门楣。”于是,刚刚成年的李金发毅然踏上了终其一生不断探寻求索的求知之路。
 
在香港求学的一年时间里,李金发因为英文基础有限,在学习中碰到了瓶颈。几乎想到要“早日放弃书本求仕进的念头,好好的坐了船到南洋去经商,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回梅县之后,他在家人的安排下迎娶了邻村姑娘朱亚凤。幸而这桩封建包办婚,其基调是琴瑟和诸的,李朱二人之间的感情混杂着少男少女纯真的爱情和相濡以沫的亲情。可惜之后的甜蜜生活并未维持多久,李金发就在二哥的催促和鼓励下,到上海继续求学。后来朱亚风早逝,谁知此别之后两人竟是天人水隔,成为李金发心中永远的郁结。在上海,这位一直离群索居、忧郁多思的青年,终于被卷入了时代的洪流一一勤工俭学,正是这股思潮将他推向了欧洲的艺术国度法兰西。他丰富而曲折的生命历程由此展开了崭新的篇章。

赴法勤工助学之源流,可追湖至二十世纪之初,由吴稚晖、李石曾、张静江等人发起,以“勤于作工,俭以求学,以增进劳动者的智识”为宗旨。李金发也被吴稚晖的鼓吹撩拨得热血沸腾,坐上前往法兰西的英国货船,全然不顾“他们事前没有整个计划,事先调查,及研究成功和失败的可能性,试图在报上宣传如何乐观,如何rosy,说得天花龙风,不问后果。”


1919年冬,李金发与数十名同行的年轻人,经过海上几十天的颠簸,终于抵达了法国南部著名的港口城市马赛。以后的六年时间里,他将经历其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在此期间,他将付出体力和智力的辛劳,经历来自异邦的歧视和东西方文化的冲撞,而获取的则是宝贵的知识,对艺术的独特感悟,创作的激情和甜蜜而忧伤的爱情。
 
抵达马赛后,李金发被安排到枫丹白露市立中学学习法语。枫丹白露是欧洲著名的旅游度假胜地,距离巴黎只有两小时的火车车程。城市虽小,却是拿破仑的行宫所在。周围有广袤的树林,遮天蔽日,风景宜人。李金发因为学业关系并未打工,仅依靠家里的资助,生活条件非常拮据。勤工俭学生活的物质条件贫瘠,精神生活却异常丰富,李金发经常利用茶余饭后的时间前去枫丹白露森林小憩,或者去附近的巴比松游玩。对于法国浓郁的艺术氛围,李金发像发现一个新世界般震撼,他回忆道:“我在第一次游卢森堡博物馆就醉心于美丽的石像,即有意从事雕刻,一是这在中国是没有的技术,可以出人头地,二是年来受了五四运动的鼓吹认为文艺是崇高的学问,历史的结晶,值得一生努力,可以在历史上留些痕迹”。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使他更坚定了学习雕塑的想法:某日下午,李金发和一群朋友到森林中游玩,他随手拿着小刀在树干上刻了一个小图案,“原来是急就的,但他们都认为工整可爱,遂说我有雕刻的天资和天オ——我从此如梦初醒,同时回忆到第一次到巴黎美术馆的美感,那个石刻带有醉意,微笑及柔情的雕像的羡慕之印象,遂使我决定从事这个美术的命运。
 
既然已经确定了人生的坐标,语言课程一完结,李金发便转向了美术专业的学习,前往第戎国立美术专科学校接受艺术教育。此时,他与早在学习法语期间使结识的同学一一林风眠,也就是后来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校长,逐渐发展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第戎是巴黎到里昂途中的一座小城,风景秀丽,物产高庶,更以遍地教堂的“百钟之城”著称。第戎美专规模不大,地处市立博物馆的三楼,教学环境异常艰苦。由于从来没接收过中国学生,老师与同学们都对这两位来自遥远国度的异国青年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渐渐的,李金发和林风眠爱上了这里与世无争的诗意生活。半年之后,由于学校各方面的条件实在无法满足二人“学艺”的初衷,再加上林风眠钟情的法国女孩已前往巴黎工作,李林二人便在第戎美专校长的介绍下赶赴国立巴黎美术学院,转入雕刻教授布谢和画家高尔蒙教授门下继续探寻艺术。

李金发就读的巴黎国立美术学院


巴黎,是当之无愧的艺术之都。自十七世纪以降,巴黎一直是欧洲乃至全世界的艺术文化中心。巴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咖啡馆,都无不浸润着艺术的气息;同时,她又是无比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具备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优越之处,当然也不乏贫富差异、剥削压迫的社会弊端。
 
到巴黎之后,李金发和林风眠入住于拉丁区赛纳河路的一家小旅馆内。拉丁区聚集了城市贫民和穷苦的留学生,是名副其实的“贫民窟”。在李金发眼中,这是一个“苍老憔悴”的城区,却也是无数艺术大师的出生地:“名家如罗丹、大仲马、小仲马、福禄伯、莫泊桑、笛卡儿等都是从这个贫民窟奋斗出来的。恰恰巴黎大学及法国学院,亦在那里,故可说此区是巴黎文化中心、学术重镇了。”
 
这一时期的李金发,将所有精力投注于雕塑艺术,醉心于法国历代艺术家传世名作的观摩与学习。学院的组织很松散,授课形式自由,“在我们东方人看来,简直不像学校,学生数十人老是围着一个裸体,或男或女,不停摹画,好像人体是一切艺术的泉源。图画班以木炭为主,雕刻班则以泥塑为主”。但是学校只做人体,李金发只能自己拿黏土回家练习做肖像。在主攻雕塑的同时,李金发还致力于学习油画和速写,每天下午到自由画室去速写人体。那是一个营利性的地方,每天都有人体模特,只要付二三法郎就可以在画室观摩练习一个下午。逐渐地,李金发对于教授只是每周六上一次课,而内容又多空洞无益的现状感到不满,于是主动观摩全市的众多博物馆,从大师的名作中汲取艺术灵感。其中卢森堡博物馆的一尊女性人体大理石像,神态栩栩如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由于在雕塑方面下了不少苦功,李金发的进步显著。进入巴黎美术学院仅仅半年,他为林风眠和刘既漂做的头像送去参加巴黎春季展览会,居然入选。这是中国人的雕塑作品第一次入选巴黎美展,李金发顿时名声大振。

林风眠胸像


这个时期,李金发开始接触法文诗,特别是法国象征主义诗歌、以波德菜尔、魏尔伦、马拉美为代表的颓废派诗人成为他最为倾心的学习对象。他们诗歌中阴郁的氛围、奇特的语言、乖戾的意象,与李金发的内心世界不谋而合,他开始模仿法国象征主义诗歌进行文学创作,写出了莫定其在中国诗坛地位的首部诗集《微雨》中的大部分诗作,日后终以《弃妇》等国人闻所未闻的诗作震响了国内诗坛:“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隔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李金发的诗歌,是一朵将西方象征派诗歌的思绪与意象,移植于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土壤中的奇葩,是只可能发生在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下的不可复制的奇迹。

中国第一部象征主义诗集《微雨》

1922年冬,李金发得到了发妻朱亚风去世的消息,林风眠也得到了父亲病死的噩耗,丧亲之痛使得两个漂泊异国的年轻人关系更加紧密。此时又恰是德国在一战后马克大幅度贬值的时期,许多留学生都赶往德国去享受超低的物价,李金发与林风眠等人一同前往柏林游学。由于当时德国经济空前低迷,而中国学子们正是为此前往柏林的,李金发自嘲为“凶年的食客”,因此他在德国期间写的第二本诗集命名为《食客与凶年》。


1923年,李金发(左),林风眠(中),林文铮(右)在柏林

到达柏林之后,李金发和林风眠在同乡的安排下住在一个小军官家中。此时,李林二人由于艺术问题上的分歧,渐行渐远,往日形影不离的挚友,竟成为无话可说的陌路人。李金发一直推崇西方古典主义美术,对西方现代艺术嗤之以鼻;林风眠却恰恰醉心于西方先锋派艺术。两人在对修业态度和方法上的不同造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之后,林风眠离开了军官的家与女友同住,不过两人间的联系并未断绝。
爱情之神却在此刻降临到李金发身边。在林风眠的住处,他结识了一位叫格塔・苏伊尔曼的少女,李金发将她的名字译为屐妲,在其自传中则亲切地称之为G。屐妲是一位美丽聪慧,颇有艺术天赋的少女,特别擅长水彩和素描。其父亲是一位画家,已去世多年,和母亲相依为命。与屐妲的恋爱,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李金发的人生观和生活方式,他从一个节衣缩食、悲观消极的青年变成一个懂得享受生活、开朗积极的绅士。热恋中的李金发诗意大发,开始创作个人第三本诗集一一《为幸福而歌》。这些诗作,是李金发为他和屐妲的爱情所咏唱的生命之歌,也是他创作生涯中调子最高昂、主题最积极的部分。在《心期》一诗中,诗人满怀激情地吟唱:“当我走过你的故居,我愿听你的歌唱,但无心扰你深睡/脚儿太弱小,我无能穿你翼鞋而远走,纵遇荒漠与曲径,无让我导路在前头/我同你生命的象征,你答我以火焰,潜力与真理!”然而由于德国当地不允许本国人与中国人通婚,1924年初,这对热恋中的情侣转来到法国,在巴黎的南郊小镇结为夫妇。

李金发《为幸福而歌》描绘对象——妻子屐妲


婚后,李金发重返巴黎美术学院继续学业,技艺又有了进步。1924年夏天,他携同夫人前往法国北部的圣凡拉利海滨度假,回到巴黎以后,由于婚后生活的经济压力,李金发产生了回国求职的念头。他给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去信,后者很快回信,表示答应聘用其为雕刻教授。1924年11月底,李金发夫妇取道意大利回国任教。又在意大利逗留了半年时间,在这个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充分饱览了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罗马不胜枚举的名胜古迹和艺术作品,利用收集到的素材,在很短的时间内写成了《意大利及其艺术概要》和《雕刻师米西昂则罗》两部著作。1925年春天,李金发携夫人离开意大利的那不勒斯,结束了六年的欧洲游学生活,踏上了回国的征途。
 


执教艺专
 
踌躇满志,一心投身美育事业的李金发却没能如愿地在上海美专雕塑科任教。原因在今天看来甚是滑稽,因为当时的中国人根本不了解何为雕塑,以为只是教人刻图章的小技,以至竟无一人报名。刘海粟与李金发对这样的情况始料不及,雕塑科也只能停办。
 
还没上岗便失了业的李金发只得靠稿费维持生计,经郑振铎介绍,他加入了文学研究会,于是在艺坛受挫的李金发,却在诗坛上崭露头角。他在欧洲所作的诗歌,开始频繁出现于《语丝》、《文学周刊》、《小说月报》等具有很大影响力的报刊杂志上。其“别开生面,新奇怪丽”的诗歌,为他赢得了“诗怪”的称号。回国后的三年时间里,李金发转于武汉、上海,先后担任中山大学的教授和中华民国大学院院长蔡元培的秘书。直到1928年3月,蔡元培创办了杭州国立艺术院,林风眠为校长,李金发担任雕塑系主任,开始了在西子湖畔四年的教学与雕塑创作生涯。
 

国立艺术院雕塑系师生合影(左五为李金发)

当时杭州国立艺专的雕塑系是我国第一个雕塑系,也是中国现代雕塑艺术教育的发祥地。雕塑教员是从法国里昂留学归国的王静远女士,首次招收了十几个学生,但后来因学潮等各种原因,只剩下两男两女共四名学生。

李平书铜像 1929年

当时的艺专教学条件相当艰苦,雕塑系被安排在一个古庙里上课。到冬天,冷风从玻璃窗的缝隙中透进来,凛冽地让人直打寒战。教学内容主要是的基本功训练,大都是照着模特儿做泥土的裸体人像,还没有涉及到石刻。专业课程安排并不紧,一周只上三或四天课,而且只是上午半天。关于当时教学的情况,李金发回忆道:学生“很敬畏我,每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们以一阵的微笑,表示晨安。我高兴的时候,和他四人家会,然后为他们修正工作的泥塑,有时纵谈上下古今,他们随时提出文学上艺术上的质疑;或男女恋爱,人生处世的经验,我相信这于他们天真无暇的心灵,是不无影响的。我若不高兴的时候,便坐在火炉旁边看书,他们四人则一声不响的工作,真是一个苍蝇飞过都可听到。……”从这段甜蜜安静的回忆中,我们不难看出李金发与学生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单纯传授塑技艺,他还充当了学生人生道路上的领路人和导师。

值得一提的是,李金发的四名学生中,有一位文静内敛,思想却为激进的女生——姚馥。而她,也正是因为参与中国共产党活动而被国民党政府残酷杀害的革命烈士——夏朋。对于这位年仅二十四岁便为了国家民族慷慨赴死的烈士,李金发充满感情地回忆道:“一女生是姚馥,年级不过十七八岁,大概曾读过教会学校,熟读圣经,她自诩说,试问任何圣经的故事,她都能述说出来,她长得娇羞,貌仅中资,但充满少女的青春气息。她似很喜欢新文艺,尤其是左翼作家。当1934年夏,我初到南京,忽然接到她自镇江狱中来信,说她在京沪火车中被捕,要我去营救她,当时是陈果夫为主席,适有一个同乡在省政府做科长,我特地到镇江去说情,希望保释,因为那时对共党铁面无私,不许我去见她,扫兴而返。她亦不知道我已尽了我的责任。后来我写信去问,他回复的信说,她病死狱中。这当然是官话,其实早已就地枪决,格杀勿论。政治是时代的罪恶,多少人在此种漩涡中丧命,视死如归啊。”
 
从这段回忆不难看出,李金发对于未能挽救这位学艺勤奋、充满灵气的少女,是非常自责和遗憾的,而他对当局政府的残酷,亦是深恶痛绝。李金发的一生,未曾投身革命队伍,但在他的个性中,却生来有一股不平之气,是一种在他丰富的生命历程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天然的人道主义。早在巴黎美院的时候,李金发见到为了生计不得不做模特儿赚取微薄收入的穷人,就非常感伤:“我们约一月换模特儿一次,男的或女的,每上午四小时约得一元,站着不动还要受冷受热,有时年老精神不济的竟晕过去。”也正是这种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在祖国动荡不安、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的严峻形势的催化下,把久已不拾笔墨的李金发,从一个远离现实、郁愁苦的诗人变成一个敢于提笔怒斥汪精卫、周作人为汉奸的爱国作家。在《从周作人谈到“文人无行”》一文中指出,周作人“居然因利欲熏心,摆脱不了日本黄脸婆的诱感,而在苦雨斋屋顶,悬起太阳旗来…贻羞吾国文化人,是铁一般的事实,用什么西江之水,也洗不干净的”痛斥汪精卫“认贼作父”,是“一个野心家,所以不择手段,不顾人格,去设法实现所梦想的朝廷”。此时的李金发,终于得以挣脱性格和世界观的局限,进发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强音。
 

李金发雕塑《黄少强像》及创作照

《美育杂志》第二、第三期的编订,是李金发在杭州艺专除教学以外的一个重要生活内容。《美育杂志》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创刊号出版于1928年1月,又于同年12月及1929年10月出版了第二、第三期,第四期则延误至1937年才再次出版此后便再无出刊。西湖罗苑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和学校浓郁的艺术围,使他能着手将一身所学运用于实践之中,又通过实际的教学工作,进一步提高升华了自己对美育的理解。

李金发主编《美育杂志创刊号书影

《美育杂志》第2期


李金发提出的“美育”沿袭了蔡元培提出的广义上的“美育”,即包括一切有美化作用者,甚至包括个人的谈话与举止,社会的组织演化,而并非单纯的对各种诸如建筑、雕塑、绘画、音乐等艺术门类的学习。辛亥革命以来,社会及学界一直非常重视“美育”,蔡元培将之作为整个国民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1917年又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说”。李金发同样十分重视“美育”,他认为艺术的作用是“快慰身心,陶治性情”,诚如他在《美育杂志》创刊号中说的那样:“人生尚到处是美,尚有一息可以留恋”,“在此乌烟瘴气中,过我们的艺术的生命”。对于民众,要“尽力鼓吹艺术教育,使他们于生计疲乏之余,得到精神的慰藉”。同时,他认为中国民众普遍缺乏美育,从而无法跻身文明民族之列,返观国民的生活,“丑态百出”,“令人骇异”。所以如果要提高全民素质,使中国列于世界强国之林,必然要通过提高民众的审美性这条道路。

李金发创作的蔡元培先生塑像

《美育杂志》的内容从公元前的上古时代到现代艺术,从西方的古希腊古罗马、欧洲的法、意、英到东方的中国、印度等国无所不包,且艺术体裁也丰富多样,既有诗歌、小说、舞蹈、音乐、绘画、雕塑,还有各种设计实用艺术如染织、图案、篆刻等。此外,杂志还涉及介绍大量西方美术思潮,译介了历代艺术名家的论文,其中还包括李金发本人所写的六篇论文。《美育杂志》视野之广阔,内容之丰富,思想之深邃,资料之翔实,李金发自身的艺术素养和他所花的心血可见一斑,也使阅读者大开眼界。实在可称为国人了解世界艺术的一扇窗口。
 
事实上,《美育杂志》也比较全面地反映了李金发本人的艺术观。他认为“美与真一样,是一种发现或精神的发明”,“艺术是个体的情感及人类的战栗,情绪联合到模仿的事物而使之变形”,可见他所持的是一种表现论的文艺观:他承认艺术可以“快慰身心,陶治性情”,却否认艺术有道德数化的作“我们不否认美会有时与善碰到一起,但总不免遇到……两者互相反抗”的情形:他崇尚艺术创作中的“天オ”,认为“艺术之存在与否,全以天才为皈依”,艺术家肯定不会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好的艺术,注定只有极少数人能理解和欣赏。从这些观点来看,李金发的文艺观是偏向于非功利性、非反映论的、小众的、精英的,更偏向于浪漫主义而非现实主义。这是因为李金发离开祖国的六年,正是五四思想启蒙最高潮的时期,身在异国的他,受其影响很小。因此,他的艺术观较为纯粹地宣扬“为艺术而艺术”。这样的观念在他的雕塑和诗歌创作中都有所体现。

在李金发身上有一个奇特之处,其雕塑作品与诗歌作品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他的雕塑作品都是以政要名人为描摹对象的写实作品,而他的诗歌却完全是一派现代主义的诡谲奇丽。在回答杜格灵关于自己的诗歌和雕塑的关系时,李金发说:“完全没有关系。在作诗的时候,忘却自己是绞泥凿石之武夫,而是一个多愁善病的骚人。诗与雕刻的艺术太悬殊了。我可以说,我直到现在所作的雕刻还没有一个是自己满意的创作:一切皆是供人订造的商品。……我没有创作,所以我没有个人展览会出现过。”将自己的作品视为商品,应该是李金发在上海成立“罗马工程处”雕刻公司之后的必然结果。或者可以这样说,商人的基因一直存在于李金发的潜意识里:而他本人,又并不希望为了捍卫自己的艺术理想而牺牲安逸的物质生活,将自己对艺术的炽热情感全都倾注于诗歌创作当中。他作出这样的选择,或许跟他幼年所受的古典文学的陶有关,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诗歌是咏怀言志的不二选择:相比之下,雕刻远没有诗歌这样独立和崇高的地位。
 
然而,李金发的诗歌创作和雕塑作品并非像他本人所说的那样泾渭分明。唐弢曾指出:“金发原为一雕塑家,以雕塑的艺术引入诗中,别有种浑成的感觉”。废名也认为李金发写诗如同“画画的人东一笔西一笔,尽是感观的涂鸦”。几位名家确实所言非虚。李金发的诗歌,常常能捕捉到一些瞬间意象,其中既凝结了色彩光影,又倾泻了无数个刹那的情感。以《月夜》为例,诗人写道:“呼!这平原,细流,禿树,短墙,无恙的天涯,芦苇,……”将数个意象并举,勾勒出一幅幽暗、神秘的月夜图景。再如《下午》一诗:“野榆的新枝如女郎般微笑,斜阳在枝头留恋,喷泉在池里鸣咽,一二阵不及数的游人,统治在蔚蓝天之下。……借来的时光任如春华般消散么?倦睡之眼,不能认识一个普通的名字!”在一些紧密的意象排列之后,诗人突然将心绪转向时光的消逝,在永恒流动的时光面前,有谁能幸免于衰老和死亡呢?于是读者的情绪便被调动起来,与诗人的情感融合为一体,化为人类整个群体之忧思的组成部分。


他诗歌的雕塑美,还体现在其诗句的简约、凝练。以《东方人》为例:“广大的海天上,她们团聚了若干世纪,抱着祖宗之信条,食已熟之禾蜀;闭三尺柴门,深夜里听野猿上下。小雀之言语,亦可明白如琴声,聪明的人,也时说天才创造者。”几个短句,就将中国几千年来的社会形态,中国人的农耕生活,闭塞、淳朴的生活形态,鲜活形象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另一方面,李金发的雕塑作品也体现出诗一般的神韵、灵动,最能体现他的雕塑才华的纪念雕刻,如《邓仲元像》、广州中山纪念堂的《孙中山像》、《伍廷芳像》,人物形象塑造栩栩如生,彷佛有生命一般。除了人物肖像之外,他还创作了大型装饰性建筑浮雕。1928年,他为上海南京大戏院创作长12米的巨型浮雕,作品以身披礼袍的男子为中心,左右两侧分别跪着一个裸身男子和女子,双手捧古瓶,目视观众。他们两旁又是大群翩翩起舞的儿童和乐师。作品坚实、雄浑,气势磅礴,极富感染力。

雕塑作为起源于西方的造型艺术,其表现理念和驾驭材料的方式与在中国流行数千年的以宗教偶像为主体的石刻木雕艺术,存在明显的差异。因此雕塑之于中国,主要是一种西方艺术的引进,而李金发正扮演着这个桥梁的角色。李金发的诗歌创作取象于法国象征主义诗歌,这便造成了他在整体的艺术理念上推崇西方艺术,提倡学习西方艺术以此达到用艺术教化国人的目的。李金发秉持着这样的文艺观,造成了他对当时国内文艺思潮和现实生活的疏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尽管李金发作为一个艺术家个体既是中国现代象征主义诗歌的第一人,又是中国现代雕塑的引入者和奠基人,却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受人怀疑甚至诟病的境地。
 
作为后学,对于开辟文艺之新领域的师长,实应感戴其开创之功,理解其困顿与局限,并且在他们身上汲取思想精髓和生命体验,以期在更为宏阔的艺术和现实中寻找到一片可以诗意栖居的乐土。

1929年,李金发制作的《马祥斌铜像》 高约2.5米


1929年,李金发制作的《上海南京戏院外部浮雕》,长约11米(摘自《美育》杂志,1937年,复刊号)




原文收录于《域外艺履》,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8年4月出版。


来源:中国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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