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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科举与仕宦人生

 xianfengdui111 2021-06-11

故宫博物院藏唐代三彩文吏俑。

上海博物馆藏唐·孙位《高逸图》。

□ 张 宇

唐德宗贞元十四年(798年),三月的长安城一派繁华,春光无限。此时正是杏花怒放的日子,也是新科进士放榜之时。城内几乎万人空巷,人潮涌到了曲江岸边的杏园中,不为赏花,只为争睹龙门新贵的风采。

只见杏林花下,十七名意气飞扬的白衣书生踏着丝管乐声,被簇拥在人群里,踏春赏花,赋诗饮酒,欢宴于曲江亭上。二十七岁的白居易就走在这春风得意的行列当中,他第一次赴京应举,便高中甲等,二十年的寒窗苦读终获回报,胸中的文经武纬从此有了施展的空间。志得意满的他,在慈恩寺大雁塔中题诗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快意放纵之情显露无遗。

曲江游宴、杏园探花、雁塔题名,都是唐代进士及第后举行的礼仪喜庆活动。长安的官民们也借机游春饮酒,全城狂欢。百姓在拥挤的人群中翘首,观赏着科举时代最显耀的明星秀,释放出世道人情对于功名的瞩目与热切。官宦人家骑乘着宝马香车,穿梭其中,挑选属意的乘龙快婿。就连皇帝也会登上紫云楼,观看其盛大场面。然而,帝王此时只是一个遥远的布景,白衣进士才是最璀璨的明星。眼前的“红杏园中客”,便是将来的“金銮殿中臣”,更会成为德识与才学的典范,为世所重。

当进士们返回乡里,更有一番庆祝荣耀迎接他们。“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一个进士的头衔,不仅可以光耀门庭,还能够让亲族受益,为家乡添彩。族中宗老们将其事迹郑重地写入祠堂,刻碑立石,甚至于身后可以享受到修祠堂、立牌坊的荣耀。读书的光彩,命运的可能,便是通过这样的形式发散到全国,得到普遍的认同。一个进士荣身的功名时代,已经随着科举的诞生而来临。它为天下的读书人勾勒出一个鹏程万里的前景,也演出了许多“得水蛟龙失水鱼”的慨叹。虽然其中发生过无数次的偏畸与失意、奔竞与华侈,但总算为这一千多年来的世情世风,添染了一脉不绝如缕的书香。

始觉文章可置身

科举的诞生与成长,背衬着一个风云变幻的大背景,士人的集体意识都随之发生着天翻地覆的改变。白居易的远祖本是北齐士族,祖籍太原,因熟习兵事而闻名北朝。入唐以后,士族的权势逐渐冰消瓦解,白氏一门的支族也四处迁徙,散居各地。白居易的曾祖父徙居陕西下邽,定居在那里。虽然士族门第的礼法门风依然为世尊仰,但对于仕途已经失去了影响。武则天修《姓氏录》,“以仕唐官至五品者皆升士流”。白居易的祖上三代,都是以科举入仕。读书兴家,官品重于门第,已经是那个时代士人们的集体认同。

统治者自上而下地编纂氏族志,强行糅合士庶,是颇为强硬的方法,容易在社会中造成深深的裂痕。科举制度才是潜移默化又行之有效的手段,将高第寒门驱向一途,逐渐接近,以至合流。所谓“科第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是时代的前进造就了科举,还是科举的产生催生了变革,这是一个难以洞彻的趣题。

汉晋时候的门阀子弟,并非都像以马为虎的王复那样羸弱浅闻。他们大多以礼法或经学传家,承担着恪守纲常、延传名教的使命。选官时不仅以才秀为美,而且更重品德。忽视那些沽名钓誉的内容不论,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仍然算是达成了为国取贤的任务。科举则打破垄断,避免世袭,打造一个平等机会的同时,将天下的读书人都捆缚到一个精密的考试制度中去了。这一改变开启了文章致身的新格局,不仅成就了后世激荡千年的读书风气,社会关系与价值观念也都随之变化,政情、阶级、婚姻、教育都不免受到它的强烈波及。

古代士人对于个人命运,最看重者莫过于婚与宦二事。科举之前,婚嫁关系一切取决于门第。之后,重贵胄转为重冠盖,女貌须配郎才的标准遂兴于世,甚至演绎出许多慧眼识珠、助夫成名的贤妻故事。但是才学取代门第只是更换了阶级的凭借,并未消除婚姻中的门户陋俗。白居易与平民女子湘灵青梅竹马,然而身份悬殊的两人不会有任何结果,白居易终于在母亲的逼迫下娶了同僚杨汝士的妹妹。对于湘灵,他徒然写了一生的思念诗,却从未敢越雷池一步。当两人中年相遇,却只剩下“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的结局。科举似乎赋予了婚姻关系更多的可能性,但顽固的世情趋附依旧强大。

白居易的内兄杨汝士,元和四年(809年)登进士第,历任中书舍人、工部侍郎、吏部侍郎、刑部尚书。他的几个儿子也都先后中了进士,官拜正卿。唐懿宗年间,杨氏子孙在朝廷与方镇任要职者十余人,杨家成为累世公卿的“昌族”,居住在长安静恭坊,门前“并列双戟”,俨然一副门阀气派,盛极一时。这是科举催生出的新兴贵族,他们与前朝门第最大的区别是失去了世袭的权利。家庭与个人的命运因此而多变,瞬息荣枯的世态屡屡上演,令权贵们触目惊心。“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科举制与官僚制的结合,在原则的平等之下造成了稳定的特权阶层与不稳定的家族命运。科举时代的贵胄往往深具忧患意识,“物盛必有衰”的箴言时时提醒着他们:若想守住显赫荣华,教育与书籍才是他们生活中最需要认真对待的大本大宗。

庠序千秋播德馨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是说在唐代两科常举中,明经科易得,三十岁及第,已嫌其老;而进士艰难,即使五十岁登科,犹为年少。以此之故,唐代科举诸科中,以登进士第最为显耀,而更加值得骄傲的,是以太学生登进士第。如此出身的士人,仿佛获得一身名牌的包装,拥有了入仕之前最完美的履历。

国家学校的建立,不仅为了兴教化、育人才,其中也往往包含着帝王笼络士子、控制思想的用心。唐代学校之设,始于武德元年,唐高祖在即位后第八天,便下诏设置国子学、太学,并令各郡县置学。学业的内容昭显着科举时代的特色。国子监统管京师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前三学培养统治人才,皆习儒经,以《五经正义》为课本,兼习《孝经》《论语》,并且须学习书法,日写一幅。后三学为培养业务人才,注重实践,但地位不及前三学。

国家学校重视思想教育,是正宗的天子庠序,在唐初极为兴盛。然而唐代进士科以诗词取士,导致生徒进学录取额极低,每年及第人数尚不足京师学生的百分之一,处境尴尬。相较之下,不经学馆输送的地方乡贡反而及第者众,地位急遽上升,有喧宾夺主之势。国子监教育要等到宋代科举改革以后,学校与科举入仕衔接起来,才重新获得了仕进坦途的声望。

乡贡的优势在于私学灵活。汉末以后,历魏晋南北朝,国家动荡,兵火不绝,中央政权更替频繁,导致了国学衰而家学盛。魏晋以来士风重词赋,乡间私学可以针对此风作相应调整,兼顾文学,不似国子监单以经书为教本,教学僵化。在科举的刺激下,唐代的私学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遍布城乡,制度不一,水平也高下有别。既有名家大儒传道授业的书院,也有村野间启蒙识字的私塾学堂。

书院之名,始见于唐代,唐玄宗于开元六年(718年),设丽正修书院,后改为集贤殿书院,负责校勘经籍,辨明典章。与白居易同时代的李渤,在庐山白鹿洞中隐居读书。南唐时,官府就其遗址设立书院,以授生徒,号为庐山国学,宋代改称白鹿洞书院,成为民间的藏书与讲学之所。书院与官学不同,它本应侧重于学术的研讨与交流,倡导自由的学术风气,与科举保持距离。宋代书院,多在山水名胜之地,学者安贫乐道,专心学术,讲学立派,推动了文化教育的发展。然而,科举功名的强大吸引力使书院难以长久保持其独立精神。明清以后,书院渐渐趋同于官学,讲学者不再是名动一时的贤士大儒,而是功名在身的官僚乡绅,学院中的治学风气已经与国家学校并无二致了。

唐代致力于学的家庭,一般在孩童六七岁时便将其送入私塾,年龄比起汉晋之时提前了一二岁。唐时流行的蒙学课本,除了常见的《急就篇》《千字文》以外,还有《兔园册府》《蒙求》等以历史典故为主要内容的蒙书,强调锻炼儿童的阅读能力,启发智慧。因为受到进士科以辞章取士的影响,唐代私塾学诗的风气也颇为盛行。元稹为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作序时说:“予尝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歌咏,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许多未来朝堂上的名公巨卿,最初在乡里便是这样背负着光耀门庭的殷殷期望,在私塾中开始他们科举生涯第一步的。白居易曾对元稹讲述自己的求学经历:五六岁时便入私塾习诗,九岁熟知声韵。十五六岁知道有进士科,便立志苦读。二十岁左右,白天学赋,晚间练书法,连睡觉也顾不上,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长茧,年纪轻轻便已牙齿松动、头发花白,眼前常常似有无数飞蝇晃动,这都是为了一个进士的名号所付出的代价。但白居易的努力最终获得了回报,比起那些在科场中蹉跎一生的读书人,他总算是幸运的。

得水蛟龙失水鱼

科举之路多歧变,尤其在唐代,考试成绩未必是及第与否的唯一标准。举荐、请托、奔竞之风盛行,令科场成绩充满变数。士子们挣扎其中,尝尽了无数悲喜忧乐。

每过三年,赴举者从四面八方来到京城,无论是首次应举的,还是累黜科场的,莫不希望能够一展平生所学,跻身于青云之上。然而,千中选一的严峻现实,注定了大多数士子的鸿鹄之志将折翼坠落。再怎样才学过人,都不免一入科期便惴惴不安,如囚如丐,一想到落榜便“瞬息而骸骨已朽”,经历一番身心交瘁的折磨。家人的等待,乡邻的眼光,令人如负千斤,增加着及第的压力。仕籍子弟不须耕田,不缴农税,也不许经商,人生的目标,唯有金榜题名。

一旦文战获胜,即刻“战胜真才子,名高动世人。”曲江游宴上的欢乐雀跃,有多少是因为压力释放后的放纵。士人们的自我价值,只有在这一刻才得实现。有的人虽已“白头纷纷”,却依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豪兴不减少年,似乎他们的人生从这一天才正式开始。相较于之前落第时“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的心碎情境,有如天壤之别。赴举时彷徨,落第时惆怅,及第后狂喜,科举对于读书人命运的操纵,对其情感的支配,已经深入骨髓了。

每一个科举年,及第者只是凤毛麟角,失意的落第者则是最普遍的存在,凄然寥落在长安城内。“榜前潜制泪,众里独嫌身。”落榜的心情,难免又要借这句唐诗描述分明:元和十三年(818年),诗人李廓在人群中看榜时,见不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悲酸欲泣,但又怕引来众人的目光,赶紧忍住。这时候,仿佛自己身体的存在都令人憎恶起来。唐代的进士科既然是以诗词取士,那么李廓单凭此句的酸楚凄恻,便足以与那些及第者等列齐观了。而诗中的情景,在一千三百多年的科举史上屡见不鲜,反复重演,也不禁使人对这些“尽入彀中”的读书人的命运喟然慨叹。

在历史中,从来都是谋身之士多而谋国之士少。读书人大多为前者投身宦海,戚戚于科场得失。但也有极少数人面对官场污浊,不再应举,绝意仕进。《唐才子传》向后人展示了许多甘于菜茹、怡然林下者。他们脱离了令人凄凄惶惶的科场,追求精神上的旷达自由。可是这也并非儒家正己以待天下的志愿。诚如白居易《中隐》诗中所言:“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无论如何,隐居是对于宦海浮沉的安慰与反思,作为平衡功利心态的一种行为,已经随科举时代演出了上千年。

隋唐以来,科举的诞生、世风的导向、门第向官品的转变、士子命运的沉浮,一系列变化中就像隐藏着一个精巧的设计。这仿如宿命的机关并非人力所为,亦非天工,而是由中国人传统的孝悌精神与平衡社会的前进力量造化而成。最终得到的结果,便是这一千多年来泛满书香的功名社会。虽然其中产生过种种弊端,但其制度依然值得肯定。一千三百多年前,世界上已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地方,单凭才学而任免官阶、决定身份。这与同时代的其他地区相比,已足以令后辈骄傲。时移世易,新的环境会孕育出更加合适的设计,然而旧制度中修身正己、守道立名的精神,仍值得反复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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