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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文:令人心疼的当家小女孩

 开心明智 2021-06-13

姐姐当家

张建文

一望无际的坝上田场,东风浩荡,稻浪滚滚,便有“一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浩渺与壮阔。田野深处,杨柳坝上,那棵银杏树,像危耸的桅杆,笔直、修长,直插蓝天云海,经岁月洗礼,任风吹雨打,满身沧桑,一生苍凉,但他坚定一个信念:守望一方田场,就该扛起一生的坚强。

杨柳坝上,银杏树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清风流传的总是那首稚嫩的歌谣:

天空飞过一鸟一鸟,

希望的明天依然来拥抱。

我呀,喜欢一种骄傲,

脸上有着真诚的微笑。

天天都像一鸟一鸟,

在我的天空装点美好。

天空飞过一鸟一鸟

吟唱的是姐弟俩。姐姐名欢然,十三岁,弟弟叫安然,才八岁。

谁也不想说他们的故事,每说一次,就好像把他们那一路的辛酸又重走了一遍。谁也不想说别人的长短,来填补自己的空虚。何况这毕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可是,欢然却说,她的童年也是一座美丽的花园,并不荒芜,也没那般残酷。她想,她的心不在这尘世中迷路,总会找到那个发光的出口。她说,冬去春会来,夏去秋还在,面对岁月的无常,就必须抗争,必须坚强。

让我们把目光定格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岁月里。

那时候,人们从天边微弱的曦光里已然看到了希望,不再愁眉不展,不再仰天长叹,灵魂和世事一样和煦,开心如百灵鸟歌唱。云淡风轻,飞鸟向远,向往中的那块天地在期许里翻新。上是湛蓝蓝的天,下是清幽幽的水……孩子们追着晚霞中的蜻蜓,洒下了一地的笑语欢声。

可是,欢然这孩子的天地里,还在下着雨。心潮湿了,如雨后道路泥泞一样难受。

欢然的妈妈善良能干,因为操劳过度,生下安然后,落下病根,久治不愈,硬在病床上熬过了好几个春秋,在欢然十三岁、安然八岁的时候,在那个黑黑的夜里,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时刻,含泪撒手而去了。

弥留之际,妈妈的灰暗的目光突然电光一样的闪亮,落在欢然的脸上,尔后,瞬间就熄灭了。然而,那一瞬间却永久地刻在欢然的心坎里。欢然明白,其实早就明白。那一瞬间的光亮,饱含着妈妈的千言万语、千托付万叮嘱。妈妈那瞬间的闪亮,分量该有多重,和山一样沉重的家,从此落在她欢然的肩上!

爸爸是个闷葫芦

家里还有奶奶、爸爸和小弟弟。爸爸叫勤生,虽还年轻,才三十多岁,但勤生天生就是一个闷葫芦,三棒棒也打不出一个屁来。人不傻,却没有主见,一直都是妈妈安排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做同样工作比别人挣的钱要少,但他会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地做,妈妈也就毫无怨言,并从内心里体谅他。妈妈生病以后,家中稍微值钱一点的家什都卖了,给妈妈治病,爸爸一点也不吝惜。爸爸知道这个家全靠妈妈。可是妈妈就这样走了,爸爸的性情更加郁闷了,整天闷不出声地抽着自种的旱烟,用欢然写过的作业纸卷成喇叭筒,把那呛喉的烟雾深深地吸进他的肺里去。

欢然就跟爸爸说:“奶奶和弟弟要照顾,家里的田地要管理,爸爸还要去挣钱,你忙不过来,我就不上学了。”

勤生闷着,烟雾一圈一圈地吐出来,散开来,把整个人都笼罩了。许久,烟雾中憋出来一个字:“读!”烟雾里就挤出他的身形来,然后拖着板车上街去了。

些年,勤生做完田地活,就拉着板车到街市上去给生意人拉货或给人搬运家具什么的,尽管他不会吆喝拉生意自然比别人挣钱少,但每天总还有些收入。

欢然知道爸爸不爱多说话,一说出来,九头牛也拉不回。爸爸和妈妈早就说过,欢然天资聪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把书读出来。妈妈已经走了,爸爸还在坚守着他们的诺言。欢然也知道爸爸的艰辛,在校是三好学生,学业成绩以远远超出第二名而确保第一。在家是个好孩子,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每天,天刚挂朗,她就起床,生火做饭,照顾奶奶和弟弟穿衣洗漱。奶奶年岁并不大,但体弱多病,生活自理都很困难。弟弟上学了,就先送弟弟到学校,然后才走向自己的学校。刚上中学的时候,欢然是在校寄宿的,妈妈走了后,她就跑通了。她说爸爸很辛苦,下午放学后,她要去地里劳动。

勤生也疼爱孩子,也知道不要去要求孩子太懂事,因为懂事,孩子的童心就少了,没有童心的孩子是不会快乐的。

欢然就说:“爸爸别这样。快乐嘛,其实不要奢求太多。自己感到快乐就快乐了。”

勤生偶尔看到了女儿的日记:“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也要依然向着阳光努力生长;一朵无人问津的小花,也要对着大地开成一道风景。为着成就那一抹新绿,为着孕育那一缕清香。”“有梦就有快乐,就有未来,就会有真正的生活。梦,该没有什么贵贱高低之分吧。”

勤生想哭。勤生热泪盈眶。勤生就更加努力地去拉车。为了生计,不敢停歇,生怕一停下来,就活不下去了。勤生抽着烟,痴痴地看着一双儿女,嗫嚅了许久,才说:“别怪爸。”

仅仅三个字,欢然听懂了,双泪挂下:“爸,我们都知道,无论我们的努力走到了哪一程,每一个努力的人,都值得尊重。”

帮姐姐做家务

欢然知道爸爸平时爱喝一口酒,妈妈走了,就只顾一个劲地抽烟,本该红润的嘴唇像极了干裂的松树皮。欢然就对奶奶说,教我做酒吧。奶奶就说你才多大啊,怎么会做酒?

勤生又喝上了酒。见到的人就说:“又喝上了?”

勤生面无表情,却用了自豪的语气说:“女儿熬的!”

安然对欢然说:“姐,老师说,酒不是好东西。”

欢然轻叹一声:“若不是生活的压力太大,谁又喜欢天天抱着个酒壶求醉?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夜里才能安然入睡。我会控制爸不会多喝的。”

欢然听说同班有个同学的爸爸在外地做包工头,立马就找到那同学说你爸什么时候回来。那同学受宠若惊地说:“班长阁下,你是说我爸呀?这几天就在家啊。”

欢然就邀那同学说:“赵斌,今天正好星期六,放学后我去你家,想要你爸帮个忙,可以吗?”

赵斌欢天喜地把欢然带进家,说:“老爸,我们班长想找你。”

欢然说明来意后,赵斌的爸爸很热情地说:“难得啊,这么好的女孩子。只是,你爸会干什么呢?”

欢然回答,在家只会拖板车,而且很孤僻,不过非常勤快。

赵斌的爸爸想想说:“拖板车劳动强度太大,那会对不起我赵斌的班长同学。就帮我守仓库收发材料吧,责任心要很强,很适合你爸;工资绝对不会低。”(后来欢然就成了赵斌的新娘。那是后话)

那天,从赵斌家出来,天边的云霞像是要烧起来,红绿黄橙青蓝紫,各样颜色都在霍霍燃烧着,看似凌乱却又完美地交融铺陈开来,绚丽至极。欢然把出外做工之事一说,勤生破天荒绽出了微弱的笑容,却须臾又隐退了:“家里怎么办呢?”

乡亲们说:“是啊,老的老,小的小。不过,欢然这孩子比大人还能干。”

勤生思前想后,自己在家也是整天拉着个板车满街跑,一个月也挣不了几十元,还不是由着女儿在当家。出外,每个月有四五百元的工资,是家中的十倍呀。最终还是狠心决定出外打工。

有一种眼神叫盼望——姐姐说这是爸爸回来的路

勤生成行那天,姐弟携手相送。勤生三步一回头,抹着眼泪去了。欢然也挂着泪花,却灿然地笑着:“爸爸,我们都会好起来的,相信你的女儿。”

那天早晨,阳光暖而不燥,青草绿得晃眼,露珠驮着太阳在草尖上奔跑,花丛里蜜蜂在忙着酿造生活。清风热情洋溢,阳光诱人灿烂。欢然的泪光和笑靥里正编织着绿色的梦。

送走父亲,安然的手抓着欢然的手。姐姐的手好湿热、好温暖,紧紧地抓着,一刻也不想松开。他想哭。他想嚎啕大哭,直哭得泪流满面。看着姐姐满脸春光洋溢的样儿,他忍住了哭,把泪珠儿强压在眼眶里。

银杏树下,杨柳坝上,姐弟依偎坐着,面朝爸爸远去的方向,看紫燕盘旋,鹰飞天际;看杨柳河湾,流水悠悠,岸柳依依。河湾浓密的茅草芦苇擎起了旗幡,在风中招展,期待着盛夏的检阅。石榴花、夹竹桃,也吹起了忙忙碌碌的集结号……欢然说,爸爸这一去,一定会挣很多很多的钱。安然就说,那我们家真的就很好了。但安然总有一种飘飘忽忽的感觉,却又抓之不住,有点遥远。欢然就说:“遥远么?就在春暖花开的时节。过去已然消逝,剩下的仅仅是回忆的烟尘。回望烟尘,再看前方,我们的心情是不是就会如露珠般晶莹剔透呢?”

安然被姐姐感染着,小脸上就贴上了石榴红的花朵。他看见一只蝴蝶停栖在姐姐的发结上,静静地,还轻轻地扑闪着,让人升起一种美丽和向往。

风中就传来了他们“天空飞过一鸟一鸟”的稚嫩的歌谣。

星期天。空阔的坝上田场里。赤日炎炎似火烧,连田里的水也是滚烫滚烫的了。欢然背着喷雾器,在稻田洒药治虫。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裳,药雾熏得她粗气直喘。突然,肚子割肤般沉痛,她咬着牙把药水洒完,就倒在田坎上抽搐着。多亏邻居大爷将她及时背了回来,放到竹床上,并给她刮痧。大爷说痧会憋死人的。奶奶强撑着已经不能直立且不停颤抖的老风湿的双腿,坐在竹床上,老泪纵横地盯着孙女儿:“她爸爸说他出去了责任田就别种了,可孙女不肯,说爸爸在外很辛苦,自家种点粮食,吃饭就不愁了。说是只要农忙时节与别人换几个工,其他田间管理由她包了。说爸爸那点钱,要还账,家中这么大的开销,他们姐弟读书要钱,还要给奶奶治病——我这该死的腿哟。”

邻居大爷听着,也泪花盈眶:“这孩子太要强。毕竟太小,哪经受得起哟!”

姐姐稻田洒农药

弟弟安然越来越懂事了,看姐姐这么辛苦,就不再跟人淘气了,也不再贪玩了,尽力帮姐姐做点家务事和照顾奶奶。他说:“姐,不要你守着我写作业了,作业太容易了,我全都会。”

欢然说:“好弟弟。那该玩就去玩吧。”

“那怎么行!姐常要到深夜才能学习,我不帮姐谁帮姐?”

欢然泪光闪闪,拥抱着弟弟,说:“弟弟是小孩,姐姐是大人。”

安然扬起头,说:“听别人说我姐:阳光下是个孩子,风雨中像个大人。啥意思呢?”

“以后你会明白的。”

在这户农家小院里,奶奶颤颤地依着门框,看着安然在喂鸡鸭,在洒水扫地,看着欢然在剁猪草,在挑水做饭,老眼总是湿润润的。他们爸出门时本已交代过,喂几只鸡鸭生蛋改善一下生活,就不要喂猪了,可欢然还是托人买回了小猪仔。她说一头猪可卖几百元钱呢。为妈妈治病欠下的一大摞钱该早点还清才好。等爸爸过年回来了,还有肉吃呢。

孩子顽皮了会让人心焦,孩子太懂事了,就会让人心痛。可是这姐弟俩却是快乐的。走路总是一弹一跳的,一边劳动,一边哼着歌曲,周身绽放的是花儿般的娇容和鸟儿般的惬意。欢然日记中就这样写道:“愿为一朵花,愿是一棵草,无须娇艳,不必多彩,只要那绿、那香恬静自然即可。”

在外打工的人,拼搏了一年,流汗了一年,付出了一年,终于收获了一年的希望,装满沉甸甸的行囊,把满满的幸福带回家。欢然姐弟翘首以望,可是过年了,爸爸没有回家,只寄回了钱和信,说工地仓库需要坚守,正可以多挣一份钱。这也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奶奶突然重病了。

那天夜里,奶奶说肚子疼,老是要上茅房,可又解不出什么大小便来,担心欢然太麻烦,奶奶干脆蹲在茅房里,可是越痛越厉害,冒汗、呕吐,几乎要昏阙休克过去。安然急得要哭,欢然说急有什么用,得赶紧送医院去。安然转身就走,想叫邻居来帮忙。欢然说别去叫,这深更半夜的,天又这么寒冷。欢然就拉出爸爸的板车,打足气,车上放好棉被,让奶奶躺在上面。她就拉着车,弟弟打着手电筒在后面使劲推。

才七八里路姐弟挣扎了近两个小时

黑魆魆的夜,一出门,就像跌进了夜的深渊。寒风呼啸,像狼一样嚎叫。姐弟俩拉着奶奶,拼了命似的在寒风里颠簸着,疾驰着。出了村口,上了马路,就平稳了许多,可一上坡,他们就力不从心了。欢然几乎是匍匐着向前了,可板车是乎只在原地扭动,总也上不去。安然就把手电筒放车上,用肩膀着车后杠,龇牙咧嘴地发着力,姐弟好不容易才过了一个坡又一个坡。奶奶尽力忍着哼哼,无力地说,别去医院了,真要把你们累坏了。欢然说哪能呢,很快就到了。可是,才七八里路,姐弟俩居然挣扎了近两个小时,才终于到了医院。检查得知,奶奶患的是阑尾炎,要做手术,住院治疗。

奶奶被推进手术室后,医生说要几个小时,姐弟俩可以去吃点东西了。安然早就肚子咕噜噜叫了,只是强忍着一直没做声,听医生一说,他就真的忍不住了。欢然就带他去要了一碗面。安然说:“姐,你也吃啊。”

“我不太饿。等奶奶做完手术,你就守着奶奶,我回家做饭,还做点干粮来,可节省点钱,我们要在这陪护奶奶好几天的,两三毛钱一碗的面太贵了。”

安然点点头,眼眶有点红。他看看姐姐,就低下头狼吞虎咽起来,可才吃了一半,就放下筷子,显出有点痛苦的样子,说:“姐,我吃不下了,这面一点油水也没有,我吃着就突然反胃了。”说着干脆离开了桌子。

欢然端过碗来,吃了一口:“挺好吃的呀,怎么会反胃呢?”看着姐姐把剩下的面和汤都吃完了,安然狡黠地笑了,欢然就在他狡黠的脸上拧了一把。

看着姐姐很香甜地吃着他剩下的面条,安然背过身去,擦拭着红红的眼眶,就想到了不久前的一件事情。

安然班里的一位同学患有白血病,需要很多钱治疗,学校就发起了爱心捐款号召,小学低年级学生也都捐了一块两块钱的。当时,安然没捐,老师单独找到他了解情况后,说也是一个可怜的家,那就算了吧。回家后,安然就跟姐姐说了。欢然吃惊地说:“你怎么能不捐呢?怎么就不跟姐说呢?”安然说没好意思跟姐开口。欢然就拿出二十元钱给弟弟:“明天早点去学校交给老师。这不是爸爸的钱,是我捡废品换来的。那样小小的一个孩子竟得了那种病,多可怜。”姐姐当着家,精打细算,勤俭节约,自己连一碗面也舍不得吃,对别人却那么大方。安然想着想着,对姐姐每每总有一种无限的敬意。

安然也很喜欢读姐姐的日记:“我是我生命的写手,用自己的笔调,书写对昨天的感恩,记叙今天的执着,写意明天的风雨。也许我的文字是那么的乏力,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诠释人生。”尽管他不全懂,但他觉得姐姐写的就是天底下最美的文字了。

欢然这孩子,有多久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注视远方?有多久没有抬头仰望,凝视星空?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享受片刻的安宁?欢然不知道,她也不需要知道。她只知道把爱和温暖给予别人,用稚嫩的肩膀撑起家的一片天空,用质朴的行动诠释着孝道,用坚强乐观正视生活的艰辛,用拼搏勤奋描绘风雨人生,用爱心谱写人性的最美强音。

不久,欢然初中毕业了,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中专学校(那时,中专是农村孩子理想的选择),可她却要放弃,说弟弟尚小,奶奶多病,怎么能只管自己向着远方而不顾家呢?

勤生闷抽了三天三夜的烟后,就卷铺盖回家了,他说还是回家拉板车吧,他不能对不起女儿,也不能失了孩子妈的遗愿。

欢然从此踏上了新的征程,在阳光的路上,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蝴蝶停栖在她的发结上,静静的,翅膀轻轻地扑闪着,让人升起一种美丽和向往。

快意的清风里,依然会传扬着那首稚嫩的歌谣:

天空飞过一鸟一鸟,

希望的明天依然来拥抱。

我呀,喜欢一种骄傲,

脸上有着真诚的微笑。

天天都像一鸟一鸟,

在我的天空装点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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