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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与写作

 大学语文研究 2021-06-16

  最近看到网上一些主流媒体关于阅读与写作的文章,我有不同观点,很想讲讲。但是又对自己发生怀疑,为什么对什么事情都要有自己的观点,都要和人争,岂不令人生厌?即使是鼓励批判意识的人,恐怕也未必喜欢有人批判到他头上。这样一想,就好几天没动笔写。但是诸位知道,知识分子是有一种毛病的,就是发表欲。从前有个秀才写不出文章,妻子看他冥思苦索辛苦,就体谅地说,真和我们女人生孩子那么辛苦,秀才说,这比你们生孩子辛苦多了,你们是肚子里有的,我们是肚子里没有的。这是一个笑话,这个笑话还有另一面,假如秀才肚子里有了,却不让他发表,那才是比有了孩子不让生更加痛苦。所以想想还是写罢,写时尽量对事不对人,也望别人万勿对号入座。

  最近看见一些讲阅读的文章,一种讲“慢阅读”,要求学生把阅读的节奏慢慢放下来,读得细一点,深一点,也就是提倡品读,认为这样才能学好语文。我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现在的学生学不好语文,原因在于阅读量不够,而要读得多,必然就要读得快才好。现在语文课堂上的那种“慢读”,千把字的课文讲读上两节课,我甚至称其为“伪阅读”。为什么说是“伪阅读”呢?因为老师自己平时读文章就不是这样读的,将来绝大多数学生(除了极少数将来做文学批评的人)读文学作品也不会这样读,只有我们的语文课堂上在这样读,所以我称其为“伪阅读”。“伪阅读”的害处,往小说,是浪费了很多的课堂学习时间,往大说,学生万一真的学会了这样的阅读方法,那么他一辈子恐怕都读不了几本书了。

  现在这样的精讲细讲,是传统语文教学的遗留,因为是文言文,写的又是古代人的思想,不容易懂,所以老师只好一句一句地掰开来细讲。后来改成白话文了,一看就能懂,没什么好讲的了,老师不知道该怎样上课,才发明出现在这样的“慢讲”法。记得在文言改白话的时候,胡适君很高兴,说将来的阅读量可以比原来增多十倍。可惜他的想法落了空,不久,现代白话文教学发明出这一套慢慢品读的方法,于是一个中学生读了十几年书,阅读量仍然少得可怜。阅读量少了,品味古人思想情感也仍做不到,因为有些事情是要人生经历到才会有领悟的,不到那个关头,任你讲得天花乱坠,学生还是不能领悟(我甚至怀疑很多青年教师能不能有这样的领悟也难说呢)。所以古人的方法是先不管领悟不领悟,先大量的阅读,甚至背诵,留下个印象,将来一旦到了那个人生关头,便豁然了悟。我讲课就用过一个例子,古人曲子有“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对于从未离开家门的学生,任你怎么品读,感受也不会很深,到了他们出来读大学,一个学期也不能回家,再读读这首曲子,感受肯定就不同了。不但是读,就是写也一样,所以“乡愁”的作品,总是台湾同胞写得比大陆好。

  所以一定要大量阅读,假如阅读量少,将来人生中很多场景,都挑动不起你记忆里的东西,就像一个段子说的,某人登长城有感,却无法表达,最后只好说:啊,长城,你真他妈的长!——这样的人书就白读了,还是一个粗人。

  我又想起美国的罗伯特·哈钦斯,他编了一套十卷本的《西方名著入门》(中文译本为九卷),并写了一篇导言,这篇导言我编大学语文教材也收入过,其中讲读者阅读时应该遵循的规则,我觉得很有道理,引录如下:

  这条规则很简单,就是通读完这篇作品,而不要停下来苦思冥想第一次阅读时不完全理解的事情。未能跨过所有的栏架就不应该退出比赛。第一次阅读中可能是障碍的东西,在以后的阅读中是可以被克服的,条件只不过是不要让它们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妨碍完成第一次阅读。第一次阅读某一部作品的人,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他所理解的东西上,而不应被他没有马上理解的东西卡住。他应径直读下去,跨过不好理解的地方,这样很快又会看到好理解的段落和篇页。他应把整部作品读完,而不要被暂时不理解的段落、论点、名称、说法和提法所阻止住。如果他听凭这些障碍把他绊倒,听凭这些障碍阻止他前进,那他就输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停下来苦思冥想也许并不能解决问题。他在第二次阅读时很可能豁然开朗,但这要求他至少要读完一遍作品。

  读完第一遍,不管是多么肤浅的一遍,都会把手上拿的书或作品的外壳打破。读者由此可以感觉到正在读的是什么,并且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不管是多么的不全面,所读的书说的是什么。他首先必须对整体有某种了解,才能正确地理解各个组成部分,而有时只有对整体有所了解,才谈得上理解各个组成部分。

  我们大多数人在学校读书时都受到过这样的教导,要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不懂的东西上。我们被告知,在遇到生词时,要查字典。在遇到不理解的提法或说法时,要去查阅百科全书或其他参考书。我们被告知,要查看脚注、注解或其他辅助性材料,以求得到帮助。遗憾的是,我们得到的这些劝告都是最糟糕的劝告。

  一代又一代的高中生在阅读莎士比亚的作品时本应得到的那种巨大享受都被破坏了,因为他们不得不一幕一幕地仔细阅读《朱利安·凯撒》或《麦克佩斯》,不得不在词汇表中查寻所有生词,不得不细读所有脚注。结果,他们从未完整地读过莎士比亚的戏剧。读到结尾时,已忘了开头,已看不到整体:不应强迫他们采用这种学究式的阅读方法,而应鼓励他们坐下来一口气读完一个剧本,然后便讨论这种快速的初读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只有在此时,才可以说他们为认真仔细地阅读剧本做好了准备,因为只有在这时,他们才对剧本有了足够了解,才有能力学习更多的东西。

  现在再讲讲写作。最近有一条消息,说清华将在2018级学生中启动“写作与沟通”必修课,计划至2020年覆盖所有本科生。这本是一条好消息,无奈我的疑心病又犯了。我疑心这是要用写作课取代大学语文。清华的大学语文,原来开得很好,他们特聘东南大学的王步高教授,到清华开大学语文课,王教授课上得很好,年年被评为清华学生最喜欢的课。然而去年王步高教授不幸病逝,所以我猜想这门“写作与沟通”课是不是用来取代大学语文的,假如我猜错了,那该认罚,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府了。不过我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因为据我所知,王教授的大学语文课实际是文学课,而且是以古典文学为主,这是课程定位问题,许多高校的取消大学语文课其实都和我们的课程定位有关,这是我们大学语文同行都要认真反省的。所以这则消息中,教务长说的“《写作与沟通》课程定位为非文学写作,偏向于逻辑性写作或说理写作,以期通过高挑战度的小班训练,显著提升学生的写作表达能力、提高沟通交流能力、培养逻辑思维和批判性思维的能力。”话中有话。不过我也想预先给清华的教务领导提个醒,单纯的写作课恐怕是取代不了全面训练“听说读写”的大学语文课。最近我在研究香港的大学语文,香港的商业经济发展得比我们早,社会影响所及,大学语文也发生了变化,也有写作课取代大学语文的现象,而且是“专业写作”,但是后来人们发现,写作学习必须在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才有效,于是又开设了阅读课;不久人们又发现,光是书面阅读还不够,口语交流也很重要,于是又开设了“中文传意”这样的课,最后人们发现,开了这么多互不相干的课,还不如上好原来的大学语文课——这句话他们现在好像还没有说出来,但是我从一些学者的文章中读出了这个意思,譬如有一篇文章写道:

  “回顾这许多年来,从以辨章学术源流为宗旨,到九四年取消大学国文,全面开设专门语文选修科,其间变化之大,可能在教学史上鲜有先例。这些变化除了见之于课程设计和教学模式,还关乎基本理念。教学目标由着重学术思想、伦理道德、文学文化,而至于功能化、技能化、专门化、工具化,是教育取向的改变。这自然也经历了许多争论。关心文化学术这些高层次目标的教育工作者,不免批评这个趋向舍本逐末,支离破碎。”

  为什么说是“舍本逐末”呢?另一篇文章说得明白:“大学国文是语文的专业课,有其执一驭百的功能。”

  我希望清华的领导能够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信息。

  最后还回到阅读问题,阅读与写作是联系的,阅读量小,必然影响写作教学。古人说:“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总要让学生胸中先有上百本书,上千篇文章,然后才能谈得上“批判意识”吧?否则,所谓批判,只是乱侃,只是互怼,看看如今网上的评论就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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