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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语文的预判与答问

 大学语文研究 2021-06-16

    中小学语文课时多,年限长,不管定位上如何出问题,只要是以母语为教学语言,潜移默化,总能培养一些语文能力。大学语文则不然,一般只有一个学期十几次课,没有潜移默化的可能,所以必须定位准确,一课一得,学生学了大学语文课,能有十几个收获,也就可以算没有白学。所以大学语文的定位,不是想出个“人文性”“工具性”的口号,就一劳永逸地能够完成,而是每一次课都必须精心设计,根据不同的课文确定不同的教学目标,务使学生一次课有一次课的收获。

    前几天我在兰州交大讲座,讲了《论语》“侍坐章”的五种讲法,这是讲座,实际课堂则应该是一课一得,最多不超过两种讲法。我提出五种讲法,主要是想说明大学语文不是不好讲,想不出来怎么讲,而是可以有多种讲法,供老师选择,教研组里的几个老师可以有几种讲法,同一个老师在不同学期面对不同专业学生也可以有不同讲法。

    今天我再介绍一种方法,这是当年我给复旦大学教材编写的教参,课文题为《现代汉语再认识》,是韩少功的一篇讲演。韩少功讲演时候,是面向听众,肯定是很生动的,但是变成课文,在作者之外,再加上老师的讲解,这就好像是在讲演者和听众之间,横插了一个二传手,又好像我们常见的在会议发言之后,主持人还要用自己的话把发言者的意思再复述和概括一遍,好像讲演者讲得还不够明白,或者听众弱智,非要转述一遍才能理解,这样的主持者未免就遭致说者和听者两方面的讨厌。

    好的主持者应该是怎么样的呢?不讲课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课文作者和学生终究不是面对面,而是经过了文字转换,那么老师的作用就应该是督促学生认真读课文,就像主持人维持会场秩序,督促人们好好听,为达此目的,老师也可以适时提一些简单问题,目的不是为了显得比课文作者更高明,而是为了督促学生阅读课文,思考课文的意思。这听起来有点小儿科,实际上大学语文教学中(包括大学文科教学中)这个问题确实很大,就是学生不读原著,以听课代替阅读,这是必须想办法扭转的。

    主持人的另一个作用,则重要得多了,那就是组织现场互动。一场好的讲演,必须有两个部分组成,第一个部分是主讲人的讲演,第二个部分是听众提问,主讲人答问。大学语文课堂也应该这样,这是因为语文学习本来就有“听说读写”的全面目标,我一直认为,中小学生要能够回答问题,大学生要能够提出问题,提出问题是比回答问题更重要的语文能力。但是语文课堂上,听众和讲演者实际上并没有面对面,这个提问如何进行呢?我觉得这个时候,老师就应该从“主持人”的角色转变成“讲演者”了,设想假如自己是讲演者,如何回答听众的问题。这就对老师提出比较高的要求,因为讲课可以照章宣读,答问你就不但要有学问,还要有一点机智了。譬如李敖清华讲演,到了答问环节,第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李敖先生,首先我代表全体清华同学欢迎你回到祖国的怀抱。”李敖回答:“啊?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祖国呀!”台湾是祖国不可分割的部分,所以那个同学政治水平不够,李敖的回答非常得体。我们大学语文老师可能一时还做不到这样,那么在备课时就不但要想作为主持人的上半场怎么讲,还要想作为讲演者的下半场怎么应对,这就是预判,要预先设想学生会提什么样的问题,我应该怎么回答。当然不可能完全猜对学生要提的问题,但是有预判总比没有预判要好,而且有经验的老师,经常和学生密切联系的老师,常常还真能猜对学生的问题。所以我对《现代汉语再认识》一课的设计,重点就是答问的预判与准备,我设想了下面这些问答——

    问:韩老师,您讲演的第一段标题是“走出弱势的汉语”,第二段标题是“创造优质的汉语”,那么您认为汉语到底是一种是弱势语言还是一种优势语言?谢谢。

    答: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很能反映一些共性的想法。如今的学生往往有一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就是非此即彼,这也许和大学校园里的辩论赛有关系:人性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互联网使人亲近还是使人疏远?科学与人文哪个更重要?应该先成家后立业还是先立业后成家?孙悟空猪八戒谁更适合做老公?辩证法告诉我们,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都有正反两个方面,都是利弊相权的,这些辩论的题目,使辩论双方都陷入了形而上学的片面性,当然除了“孙悟空猪八戒谁更适合做老公”这个话题,我们是一夫一妻制,不能说两个都要。汉语也是如此,它既有弱势一面,也有优质一面,我们要克服弱势,发扬优质,我想这也是我今天讲演的基本主题。

    问:韩老师,如果我没有听错,您在讲演中认为国家搞文字改革是对汉语的否定,就是要搞汉语拼音化和拉丁化,就是要废除方块字。但是我认为,简化汉字和废除方块字完全不是一回事。不知我是否误会您的意思?谢谢。

    答:好,我可以用知名语言学家潘文国先生最近的一段话来回答,他说:“在中国出现了长达一个世纪的、举国上下对本民族文字(往往还波及本民族的语言)大张挞伐,非欲去之而后快,以'走世界各国共同的拼音方向’这种世界历史上罕有其匹的现象。” 潘文国的话有没有根据呢?我举几个例子。1923年,钱玄同在《国语月刊》第一卷《汉字改革专号》上发表《汉字革命》长文,几乎把中国所有的落后、封闭、野蛮都怪罪于汉字。他在文中武断的说:“我敢大胆宣言:汉字不革命,则教育决不能普及,国语决不能统一,国语的文学决不能发展,全世界的人们公有的新道理、新学问、新知识决不能很便利、很自由地用国语写出。何以故?因汉字难识、难记、难写故;因僵死的汉字不足以表示活泼泼的国语故;因汉字不是表示语音的利器故;因有汉字作梗,则新学、新理的原字难以输入于国语故。”再一个例子,鲁迅也认为“汉字是愚民政策的利器”,是“劳苦大众身上的结核”,“倘不先除去它,结果只有自己死。”(《鲁迅全集》第六卷160页)他甚至断言:“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注:出自鲁迅《病中答救亡情报访员》一文,整段话是这样的:“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因为汉字的艰深,使全中国大多数的人民,永远和前进的文化隔离,中国的人民,决不会聪明起来,理解自身所遭受的压榨,理解整个民族的危机。我是自身受汉字苦痛很深的一个人,因此我坚决主张以新文字来替代这种障碍大众进步的汉字。”)新中国成立后,□□□在1951年也曾指示说:“文字必须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又说,汉字拼音化需要做许多准备工作,在实行拼音化之前,必须简化汉字。所以虽然不能说文字改革就等于废除方块字,但是在最高领导人的意识中,这确是在为实行拼音文字做准备。

    (注:这一节罗嗦一点,而且演讲中不大会是注明出处的,这里都是为教师研究作备用的。同时,这是从韩少功的立场设想,作为我本人,也并不完全同意这些观点。)

    问:韩老师,您说“中国队大胜美国队”和“中国队大败美国队”意思都是中国队胜了,这是非语法、反语法、超语法的现象。可是我们知道钱钟书《管锥编》开篇就讲“易一名而含三义”,“易”既有“变易”的意思,又有“不易”的意思,这正是汉语的精妙之处,对此您是否赞同?

    (注:学生一般当然不会这么高明,能知道钱鍾书《管锥编》里的材料,但是复旦教材的上一课,恰恰就是选了钱鍾书的这篇文字。)

    答:这和我的意思有点不同,“易一名而含三义”是讲我们传统汉语的精妙,是包含了辩证法的,不像黑格尔说的那样,只有他们德语才有辩证法,才懂得“扬弃”。但是我举的这个例子是想说,英语的语法体系不适用于汉语,目前我们的汉语研究还处于削足适履的状态。

    问:韩老师,您说眼下电视、广播、手机、因特网、报刊图书都是语言垃圾,您这样说是否以偏概全?比如我们学校的网络论坛上,我们不少同学的博客上,都有很严肃的写作与讨论,对此您怎么看?

    答:我不排除我们大学生有严肃的写作,我是说整个社会存在这种现象,严肃的写作,好的语言,往往被淹没在这种语言垃圾之中,如果上网,我们就会发现,你想找的信息都淹没在网络垃圾里面,有句调侃的话语说:在网上,你永远可以检索到你所不想要的东西。所以百度、谷歌这些大型检索网站应运而生,成为最能赚钱的网络公司。

    问:韩老师,为什么说“开开心心”是病句?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呀,难道大家都说错了?还有“好好”,虽然比较矫情,受了台湾的影响,但是我觉得还是能够理解的,第一个“好”是表示程度的副词,第二个“好”是形容词,就是非常好的意思。冒昧地说,反倒是您的小说《爸爸爸》我觉得难以理解,多出的这个“爸”是什么词性呢?

    答:哦——这位同学又将了我一军。我说“好好”是说“好好开心”,第二个“好”不是形容词,两个“好”都是副词,两个副词叠加,总是不太正常吧,正如你不能说“很很开心”是吧?至于“爸爸爸”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那是丙崽说的,不是我说的,大家阅读文学作品,应该把作者说的话和作品人物说的话区分开来。

    (注:这里回避了对“开开心心”的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还有“爸爸爸”的语法问题,我也不知道韩少功到底是怎么用的。)

    问:韩老师,您刚才讲的最后一个例子,就是您朋友读了一篇短文哭起来,这怎么就能证明他是文明时代的野蛮人呢?语言的功能并不是无限的,我们都有过心中感动口不能说的经历,您对这位朋友的批评是否不够公平呢?

    答:当然,我们不能说谁一哭,他就成了野蛮人,文明人也有感情不能表达的时候,但那是指人的思想感情最微妙最激动的部分,“大音希声”,不是说连最普通的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样就真的成了《爸爸爸》里的丙崽,除了“爸爸”和“×妈妈”,别的什么也不会说,那就真的倒退为野蛮人了。所以我刚才强调,我的这个朋友,不仅是大哭的时候,而且是一开始就没有语言来思考,事后也没有语言来反思,就是我们说的“失语症”,那不是成了文明时代的野蛮人了吗?

    问:韩老师,非常幸运,我有机会向你问最后一个问题。您在讲演中说,在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以后,中国人最应该写一本《普通文字学教程》。请问,您有这个打算吗?您的《马桥词典》是不是这样一本书呢?谢谢。

    答:当然不是啦,这本书应该由语言学家来写,而不是由文学家来写。

    以上是我假设的听众提问和韩少功答问。备课时若做了这样的预判和准备,就能比较从容地回答学生的问题。假如学生不提问呢?那也没有白白准备,我们可以很方便地把这些本来要学生问的问题,变成自问自答,就是修辞学上的“设问”。还可以变成老师问学生引导学生来回答。总之课堂互动环节就从容得多了。实际上我们还往往低估学生的提问积极性和能力,这些年我在宁波上实验课,又到各地讲课,到了互动环节,有时当地老师会提示说,我们的学生很差的,不善于提问的,但是结果学生提问的积极性和提问的水平往往出乎我们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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