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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寿州,穿四门

 诗意八公山 2021-06-17

《走寿州,穿四门》

崔小红

走寿州,穿四门。这篇文章的行文结构至少有三种。常见的是按照东南西北这种空间方位来写;或是依据发生在四座城门中的故事的时间顺序写;再就是本文的写法——移步换景。

我走到哪里,文字就触及到哪里。我走进南门,目光就落在通淝门门洞东的“门里人”石刻上,我就开始介绍这个事件。

介绍这个事件,需要交代寿县的历史渊源,它是八百年楚国的终结之都,楚文化在这里被封存。在楚国末世的时候,有两个重要的人物在历史舞台上撩起衣袂登场。他们是国君楚考烈王,权相春申君黄歇。

有道是“天之宝,日月星辰,国之宝,忠臣良将”。黄歇属于忠臣,寿县的旧名“寿春”就是因他而取。公元前262年,黄歇被拜为令尹,封春申君,赐淮北地12县。寿春一名大约就是那个时期形成的。“寿”是长久之意,“春”乃春申君,这个名字蕴含吉祥。

有忠臣就有伺机篡权夺利的奸佞小人李园。公元前237年,考烈王病死,黄歇前去吊丧,路过棘门的时候,被李园豢养的死士刺杀身亡,家眷被斩,财产被抄。为了铭记血的教训,通淝门的东墙上就嵌入了石刻的刺客像“门里人”。

来到寿县古城,人们通常在进入南门后会直接右拐,顺着城墙下的绕城公路前行,我也不例外。寿县古城属于棋盘式布局。每次路过城墙东南角的时候,我都会对城墙上的那片杂树丛产生无限联想,那是什么遗迹?蕴藏多少岁月之光?

今天,我专门登上城墙看个究竟。原来这里是一处建筑的遗址,散落一些基石。其中的六块巨石,好像是六块,带着拐角。巨石上铁凿的线条清晰,仿佛石匠刚丢下手里的工具,把它们晾在一旁。这里可能有过一座凉亭,或者望角楼。我在行文本篇查阅资料的时候得知,它曾是一座塔,名曰“文峰”。

抗日战争期间,寿县曾经三次沦陷。第三次沦陷与这座塔有关。事件发生在民国29年(1940年),当时驻防寿县的是国民党桂系军队138师412旅龙炎武部。还有省保安第九团,团长赵达源,字德泉,云南省大理人,团副黄雪涛。

4月12日清晨,日本侵略军发起进攻。赵团长率士兵登上城墙,在文峰塔两侧阻击侵略军主力。大约从上午7点到下午5点,与日军激烈交锋。此时,龙炎武旅一枪不发,正向迎河集方向撤退。日军的增援部队则陆续到达,加重火力,保安九团伤亡惨重。

到薄暮时分,九团已弹尽粮绝,赵达源团长,黄雪涛团副英勇殉国。四门被破后,九团官兵与日军在街巷里展开肉搏战,全团数百名官兵,伤亡几尽

站在文峰塔遗址向东门望去,宾阳门上的谯楼映入眼帘。为了观光需要,谯楼边树起一块淝水之战的石碑,还有其它的残存。站在瓮城的墙顶俯瞰宾阳门内外,视线开阔。一群合肥的老年朋友在导游的带领下缓步前行,听导游介绍这里的“歪门邪道”。城墙外面的水柳随风摆动着细软的枝条。护城河上的风吹过来,吹来帝师孙家鼐的身影,吹来英王陈玉成的马蹄声,也吹来反动军阀倪嗣冲带给寿县的灾难。

辛亥革命的果实被袁世凯窃取后,袁世凯的走狗,段祺瑞的黑爪牙,北洋军阀皖系顽固分子倪嗣冲,便挥舞屠刀残害在辛亥革命中光复寿州的淮上军起义人员。并借清乡之名,四处抢劫百姓钱财。

1913年初秋,盘踞在寿县城内的倪军某部400兵匪又下乡抢劫。他们从东门出城,一路上杀气腾腾,抓夫夺车,牵驴抢马,翻箱倒柜。中午时分,他们抢到朱家集附近。这时的倪兵,有的肩扛大包裹小行李,有的把枪当扁担使,挑着抢来的鸡鸭鹅,有的赶着驴马拉着车,吆五喝六,一群乌合之众。

兵匪的倒行逆施早已激起民愤。村民们藏在坟堆旁,躲在大树后,对准兵匪射击,一时间枪声大作。倪兵做贼心虚,丢下三四十具尸体,掉头就跑。附近村庄的百姓跟在后面追赶,一直撵到寿县城墙下。

驻扎在寿县城内的倪嗣冲的胞弟命令镇压。这时太阳偏西,天色黯淡,民众们黑压压看不到边,倪兵不敢出城,躲在城墙上用机枪扫射。

那天,倪部兵匪逃进城的时候不知道走的是哪个门,东门?北门?现已无关紧要,反正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离开东门后,我前往北门。在北城门的内额上,题写着“圵(dàng)门”二字。这个“圵”字有点生僻、高冷。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都没有细看多想,夺口而出“北门”。惭愧,此处献丑了。

题额的文字通常建立在题写时的那个时代的经济基础之上,并服务于那时的社会现实。寿县古城地势相对低洼。北门面临淝水,与淮水相望不远。远年的水患不说,仅在1949年之前的那100年时间内,淮水近90次泛滥。水来怎么办?土掩。

这个“圵”字是高田的意思,洪水只能望高田兴叹。这与巢湖岸边的古镇烔炀河有点像,它们用造字法来破解,把镇名原来的“木”字旁换成“火”字旁。这下不怕水了吧。

寿县除了在北门内额上题写“圵门”之外,还在外额上题写“靖淮”。“靖”字意谓安定,“靖淮”就是使淮水安定,洪患止息。内外题额同时发功,似乎上了两道保险。

因为北门濒临淝水,连接淮水和瓦埠湖。在水运时代,这是交通枢纽。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帝师孙家鼐辞官归隐寿州,当地百官在北门迎候。孙家鼐携随从悄然从东边的宾阳门入城。1903年后,抗法将领杨歧珍病故魂归故里,棺椁途径水路到达寿县北门,当地的文武官员集中恭候。

前文说过,在抗战期间,寿县曾三次沦陷。第一次沦陷的时间发生在民国27年(1938年)。6月初,侵略的日军抓紧突破高塘湖、淮河等防线。3日,凤台沦陷。日本侵略军继而攻击寿县。国民党桂系军队虽顽强抵抗,但经不住日军飞机的轰炸,激战后,桂军向南撤退。4日凌晨,寿县城陷,死难的寿县人数以千计。

千纸鹤手里有一张日军进攻寿县时的爬城照片。照片上的日军打着绑腿,身背钢枪,枪头挑着雪亮的刺刀,一些刺刀的下面挂着日本旗帜。有的士兵已经爬上城墙在挥旗,有的站在城墙雉堞的垛口里。这张照片在一本日本的画册里,随手翻翻,里面有一张日本少年儿童的大幅照片,穿着白色长袜,带袢的黑皮鞋。好像是日本天皇的孩子。

站在瓮城北边向南观看,可以定位出当年日军爬城的地点。那时日军已经进入瓮城。

抗日战争的硝烟已经飘远。今天上午,靖淮门的瓮城上空阳光明媚。瓮城顶上的月季浓烈地绽放着大朵的和平。

新修的雉堞垛口整齐排列。谯楼上的灯笼还带着新年的喜庆,上面印制着“寿州古城”四个大字。北街上的楼房在统一复古,整齐划一的样式也挺好看。看这节奏,装修还将要紧锣密鼓一阵子。只是不用等施工完,就会猜到这篇装修文章的结尾。就这一点而言,根本没有悬念,这是败笔之处。

潘集区原政协副主席黄先铭先生家住在北门内东侧,那个有名的黄家二眼井就是他家的。他回忆说1948年,曾经在这条北街上亲眼见过县警队抓壮丁的情景。那天下午,他提着茶壶到巷口北街茶馆冲开水,看见农村进城卖粮卖柴的青壮年挑着箩筐或扛着扁担,三三两两由南向北,神色慌张,狂奔乱跑。临近北门时,发现城门已关,就折回头就近钻进沿街商铺藏匿起来。后来,被抓到的青壮年被一根绳子拴住胳膊,串成一串押走。我想到了《活着》里面的福贵、老全、春生。

这时靖淮门两旁的城墙上已经挖了许多条半人深的战事壕沟。瓮城的墙顶修筑了两个混凝土碉堡,有时机枪会架在碉堡外。城门实行戒严,国共两党关于寿县的解放战斗一触即发。

没想到的是,不放一枪,1949年1月的除夕前夕,在一天夜里,天空下着毛毛冬雨,解放军先头部队已从北门悄悄进城了。

进城的解放军没有惊扰居民,他们在沿街的屋檐下席地而坐,直到天亮。然后解放军干部挨门挨户与住家商量腾房,供部队临时驻扎。

首批部队入城后,又有大部队经过北门入城。走在前头的武装部队是六行纵队,全部荷枪实弹正步行进。中间有几组抬着马克辛重机枪,扛着迫击炮。紧随其后的是一辆黑色老式轿车,据说车里坐着刘伯承。两侧各有十几名警卫,身挎卡宾枪和汤姆式冲锋枪,一路小跑前进。后面跟着大队人马,还有后勤的运输车队及辎重。场面壮观。

在北城门瓮城的北面墙顶上有一座无梁小庙。所谓无梁,就是建筑物没有使用梁柱。我曾经到过南京灵隐寺,那里有个无梁殿,堪称建筑奇葩。靖淮门瓮城上的无梁庙很小,我伸头进去看看,庙内屋顶是砖砌的拱形,果然没有尺寸之木。里面供奉着一座佛像,落满灰尘。

无梁小庙的北面城墙下是一道淝水,现在有一座大桥横跨水面。原来那里是一座石桥,桥柱上有石狮子,现已被拆除。乡谚有云“水漫狮子头,水从孤山流”。说的是淝水上涨漫过石桥上狮子头的时候,古城四周的水位不再上涨,因为水已从凤台孤山刘集一带的淮河泻走。古代水工不仅是能工巧匠,更严于实践,勤于收集第一手水文资料。

水工的这种科学态度,与古城士大夫的治淮精神是一致的。这从题额用字“靖淮”的“靖”字中可见一斑。“靖”是使动用法,使淮水止息。这在强调寿州人的主观能动性,体现出积极的治水理念。

1954年6月,收割的麦子还没有来得及脱粒,突降暴雨。一连三天大雨如注,下的天变成橙黄色,淮河遭遇特大洪水。洪水所到之处,一切化为乌有。比如闪烁了1400年灯火的洛河老街,就是那年的洪水把它夷为平地的。

寿州城三面环水,北门城墙架起云梯。小孩子们无事可做,就在城墙上钓鱼。城墙上和城墙根管涌冒水,当任县长赵子厚忧心似焚。他工作扎实,作风民主,常常戴一顶破草帽,身穿旧中山装,脚踩回力鞋。他昼夜守在险工险段,废寝忘食。

离开北门后,我来到西门。大约在2002年,我曾到过这里。那时的西门还没有复建,只是一段城墙中间的一个豁口。所以还看不到题额上的“定淮”二字。当时我站在豁口处的城墙上,望着远处的寿西湖农场,伸手拥抱了一下凉凉的晚风。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女英雄刘金定救驾赵匡胤力杀寿州四门的故事。也不知道寿州古城墙是中国保存较完善的七大古城墙之一,比平遥古城早100年。更不知道在抗战胜利后,为了缅怀保安九团和赵达源团长等抗日英雄,寿县在西门立碑纪念——今河山之再造,仰浩气之永存,缅怀忠烈,永垂不朽。

纪念碑何在?铁打的寿州啊……

走寿州,穿四门。我从南门开始,西门结束,来了一次逆时针。我想穿越时空,去看看那高耸的城楼,绵延的城垣,去翻翻寿州这本厚重的历史之书。

昨天的风已经吹走,今天会再次起风。昨天的人已经离去,今天还会不会嫣然回首?寿县,还记不记得昨日之寿州?

在走寿州穿四门的时候,我在路边野地里偶遇一对刺猬母子。小刺猬卷成一个团被大刺猬叼在嘴里,它们快速穿过马路,钻进路边的草丛里。我突然想到今天是母亲节,天下太平,刺猬母亲正带着孩子出门逛街,它也想幸福地晒晒朋友圈。

《走寿州,穿四门》   2019.6.9

作者:崔小红,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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