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打醮，当仁不让主角张道士，为何成为宝玉口中的“老杂毛”

第29回，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是戏份很重的人物，虽然只演一集就领了盒饭。但他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他出场和族长贾珍一起。专有一段文字对他详细介绍。

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在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

他的官名似乎不得了，既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还做了道家协会 的 主席 ，先后经历两代皇上的认证，亲 封他为“ 大 幻 仙人”， “ 终了 真人”。

当然，看完这一集，你会发现，这些 字眼 其实很 讽刺， 张道士既 没 有大 幻， 也没 有 终了——他对人 间的 富贵 非常 贪恋。

贾母将到清虚观时，“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请安”。

张道士亲自接待，体现了对旧主世家的尊重。

既然是当年荣府国公爷的替身，按张道士现在的年龄看，不可能是第一代国公爷贾源，而应该是第二代贾代善，即贾母丈夫的替身——虽然降一等，但仍然是国公爷。

所以他和贾母很熟悉——他经常去贾府，太太夫人都会接见。同时还接触很多其他的官宦人家。

张道士是很会说话的——一个在京城里的出家人，能够和各种官府中人打交道，并能够获得皇上的赏赐，一定很擅长交接之道，圆滑精明是他们的必然特征。

所以他见了贾母，不说惦念贾母，却说：“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这比奉承贾母自身还让贾母高兴，因为张道士知道宝玉是贾母最疼爱的人。

张道士继续称赞宝玉，说他长得像当年的国公爷，这是本集最精彩的戏。

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

刚一碰面，没出五句话就讲出“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如何来理解呢？

回顾张道士当年被荣国公买来做了替身，耳濡目染开始修炼出些门道，做了业内人士，兼任了机关负责人职位，也陆续有大V过来给了认证（包括皇上），已经足够响当当了。但是面对他的旧主贾府，张道士还是尽量低调，表示不敢忘记最初的依附者。所以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是效命于贾府的人。

在贾府人面前重点提醒一下自己的出身，既能显示不忘本，还有更重要的联络感情的作用。所以张道士接下来还有表演。

说着，两眼流下泪来。

这一下子引得贾母也老泪纵横——通过眼泪这么一交流，感情自然更铁了——这个老道，绝对懂得捕捉人心。

所以，打着荣国公替身旗号的张道士，上下钻营，费尽心机，不见得对荣国公有多忠心，只是谨小慎微，精于处事，善于感情投资，所以他平步青云，做到了某领域的最高层。

两人流过泪后，张道士和贾珍说了一番奇怪的话：“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

这句话表明，除了他和贾母，贾府已经没有其他人知道国公爷的模样了。

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张道士的替身是贾代善，作为儿子的贾政和贾赦怎么会记不清自己父亲的模样？除非张道士说的荣国公是贾代善的父亲贾源，没见到孙子辈的面还能说得过去。

可是在这个节口，张道士提及第一代荣国公贾源干嘛？莫非是要强调宝玉长得不像爷爷贾代善，而像太爷爷贾源？

再返回张道士说这话之前的桥段，看看贾母的反应：

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听贾母的话意思是，她养的儿子孙子——后面的“他”是代指儿子，也无不可。若是贾母的儿子的话，他爷爷可不就是荣国公贾源？

所以可以理解为，贾母和张道士就像两国外交发言人站一块，各说各话。场面话就这样，在口语中，只求达意，彼此明白就好。贾母又不是糊涂人。

有人非说张道士此处是借宝玉像贾母的公公来羞辱贾母，我觉得全是扯淡——张道士和马道婆本质一个类型不假，但他还是比马道珀高端一些，是懂规矩礼数的人。

当然，也有一个可能，张道士口中的国公爷是贾代善，但是这个第二代国公爷去世得早，在贾赦兄弟两人刚成年或未成年时，国公爷就去世了，所以都不大记得贾代善的摸样。而那时的贾母，也不过二三十岁，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是她一人操持荣国府至今。凭今日贾母杀伐果断不输凤姐的气场，判断和当年的生活磨砺相关，是绝对说得通的。

大约张道士觉得铺垫够了，呵呵一笑后，立刻转移话题，开始说亲。

前儿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

道士顺口为宝玉提亲，似乎有些突兀，但是中国传统认为，撮合婚姻是在积阴德——何况还有好处，牵线搭桥就不仅成为媒婆的职业，也成为佛道中人热心之事——他们串家走巷，认识人多，张道士虽然有了地位，也习惯顺手而为，并逐渐得心应手。

只不过，张道士这次说亲，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很生硬地转过来的，就像在完成某种使命。

为何会给人这种感觉呢？

因为张道士提亲背后说的那个人，很像宝钗。

——只有薛宝钗，才会因为出身不好而被隐去出身。注意张道士口中的女方家族 是没有功名的， 如果有官位一 定会 说出 来。 这里 所谓 的“ 家业、 根基” 其实只是指有钱，再加上年龄——恰好15岁，这不就是宝钗吗？

张道士提亲的内容被很多人认为是张道士奉元春的旨意，代替薛家提亲。因为镜头掠过，特意表现薛姨妈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就更巩固了这一认识。

其实猜测薛家指使，有很多不合理之处。

“前儿我见的小姐”“要同意就向人家说”，话里话外，都是这位小姐不在场的，而宝钗本人就在场！张道士相当于直接说“我就是给现场这位薛宝钗求亲”的？那是把薛家的脸面往哪里放？这种行为别说古代，就是今天现代人家，干得出来也够臊得慌了，和当众逼婚何异？

再有，宝玉母亲王夫人，和宝钗母亲薛姨妈，实乃亲姐妹，元春是王夫人亲女儿，也是薛姨妈的外甥女，同时元春也是贾母的亲孙女，求问这样的亲密关系，既然元春能这么操盘费力的联系什么张道士来试探贾母，为什么不能直接让王夫人和薛姨妈试探贾母？难道这种依赖上流社会讨饭吃的人，分量还胜过王夫人？

王夫人有什么必要绕一个大圈来提醒贾母？王夫人和元春即便想要撮合宝玉宝钗，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必要来这一出吗？

就算真给薛家说亲，张道士分明可以比较自由地进出贾府，有各种时机选择给薛家说亲。非要选择这个时候——剧情里是贾母拒绝了，如果不拒绝呢？请问下一秒张道士该如何回答？即使张道士不会一抬手指着宝钗说“就这位小姐”，事后也一定会暴露“试探”之实，这样算计贾母的事情，你觉得贾母能容吗？

其实，和各种人都周旋得过来。知道对方爱听什么的张道士，他的话术是很到位的。

在文本中，女方上赶着男方，是有失身份的。所以他第一句话就说，哥儿大了也该寻亲了，那口气是想替贾府求请对方小姐，而不是替女方攀亲。张道士话语的设置很到位。

作为一名优秀的掮客——先行试探，再做打算。而不是兜头就把女方说出来，事有不成，两家面上不美。

所以试探是存在的，但绝非宝钗——文本没有给出这一家是谁，那就可以认为是任意官宦之家。

其实，重点不是这一家是谁。而是贾母如何回应，以及引起后文宝黛之间的纠葛。所以曹公非常聪明地略去说亲的细节。

贾母的回应是：“上回有和尚说了，宝玉命里不该早娶”。

这就是婉言拒绝了。

为何拒绝，有人又分析，贾母一直不为宝玉和黛玉的婚事做主，因为有元妃的压力在，不能明着违背元妃的意思，但是她可以拖。拒绝提亲，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因为宝钗年龄大，拖不起。

这样的说法更可笑，因为它建立在贾母完全知道女方是谁的前提下（宝钗还就在现场！），那么，这就坐实了张道士是不折不扣的逼婚——是警告贾母不要忘了“金玉良缘”，非答应不行。你想元春会这样粗暴对待自己的祖母吗？

所以贾母的拒绝不是为了宝钗，贾母并不知这所谓的小姐是谁，所以拒绝才是合常理的。如果贾母听说有个小姐就赶紧应承，那才有问题呢！

再听听贾母对宝玉对象的定义，竟然是“模样配的上就好”，后面虽然还有补充——“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依然是模样儿第一。

这有点古怪，对贾母这样年龄的老人而言，早就应该明白，合适的婚姻，也就是对儿孙有利的婚姻，当然不是模样儿好，而是性格好，还要家世好，这样才有助于儿孙的发展。至于“模样儿不好”而来的遗憾，在古代根本不是问题，可以用妾来弥补。晴雯不就是最貌美的妾室人选吗？

那么，贾母话里的意思，就不是娶亲，倒有点纳妾的味道。

你听听贾母说的那句，就是家里穷，不过花几两银子罢了，这叫娶亲？这和穷人买个童养媳有什么区别？

所以这就是贾母客气的敷衍，也是委婉回绝。

至此，我们可以发现，还有一个人物和张道士很像，就是第15回水月庵的净虚。他们恰恰都是出入贵族阶层的掮客，只不过，净虚受张大财主之托，明文向凤姐指出，且务必要把事情坐实。张道士不管受谁所托，只是试探，并未存心坐实。因为此后再没有音信。

两相对比，张道士为什么提亲，也很清楚了——还是牵线搭桥，从中渔利几个字。

张道士才提宝玉的亲事，贾母立刻婉拒。婉拒后，凤姐第一时间转移话题——张道士也很配合，借着献寄名符，准备请出宝玉的玉。

其实拿“宝玉”出去，并不是让他人开眼界，而是要显示自己与贾府的深交。说穿了还是巴结。

这时候宝玉表现出了非常罕见的，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对外人非常无礼的行为（原文没有，电视剧补充的）——他对张道士连翻了两个白眼，态度之恶劣，连张道士都愣了一下。

张道士当然有感觉。但装作若无其事。转向贾母，缓解尴尬。（这两个补充的镜头表现得都很棒）

张道士当然不明白他的提亲为何会激怒宝玉，更不会知道他后来还被宝玉骂作“老杂毛”。

表面上说是给徒弟们看玉，实际上是献礼，因为张道士回来时，盘子里堆满东西：

也有金璜，也有玉(左王右夬)，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

可见，古代做道士真的不穷，至少出名的道士不穷，看他们送宝玉的礼就知道了。由此判断，张道士虽然指望着巴结豪门，但和打秋风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张道士的身份，这些人赶着进贡也说不定，因为他作为出家人还能进出皇宫，这是多好的传递消息渠道啊。

这个表现张道士小心翼翼观察宝玉表情的镜头真太形象了。那份察言观色，那份讨好之心的迫切，简直就是活灵活现。

这让人联想，那些敬奉礼物的人，可能也是在张道士略带强迫的暗示下才掏出来的罢。因为那三五十件东西显然不是临时随便凑的，都是提前备好的。

也或许，张道士根本没给外边的人看宝玉的那块玉。盘子里的那些“金璜、玉玦”是张道士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本质上还是竭力巴结贾府。

听张道士说的客气话：哥儿要是不稀罕就留着赏人吧。

宝玉根本没理，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态。

这就很有意思了——贾母曾经说过，她之所以喜欢凤姐和宝玉，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聪明伶俐，会说话，讨人疼，更是因为他们很懂礼仪，在外人面前，规矩一点不错，这才是大家气象，如果不懂规矩，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家的脸，那“不管长的如何惹人疼爱，都是该打死”的。

宝玉也的确如贾母所说，不管在家里如何乖张任性，到了大场面上，从来都没有得罪过人，或是给贾府丢脸。唯有这一次，为了黛玉，他给了和他爷爷同辈的张道士脸色看。

再赞87版电视剧的镜头设计！

原文里的宝玉其实没那么大脾气。

贾母收下后，宝玉要散给穷人，张道士连忙制止，说“到底也是几件器皿”。

这一段没演出来，只重点表现了张道士劝贾母收下礼物的口才。

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

要让人家接受得心安理得，甚至是不得不收下。送礼的最高境界也不过如此了吧。然后张道士就默立一边，随后退了出去。

总之，张道士说媒 事件 引发 了“ 痴情 女 情 重 愈 斟 情”，他的提亲，是为了让宝黛大闹一场，因为 黛 玉 当时 在场，然后引岀那些心理活动，加深他们的感情。

当然还有他送的那些东西，宝玉收起其中的金麒麟，是为了让黛玉不放心赶去，然后听到宝玉的爱情告白。

在那个年代，那样的贵族阶级，宝黛两人想清楚明白地说岀心中的感情，估计是太难了。曹公是做了多少的铺垫，才让“诉肺腑心迷活宝玉”这一段能自然发生，真是用心良苦！

现在回到这个张道士这个人物身上，和前面佛教中人一样，没有一点玄妙出世的感觉——清 虚 观 是个 道观，“ 清” 和“ 虚” 都是 告诉 我们，人生 可以 求 一种 安静， 求 一种 空 灵， 少 一点 物 质上 的 贪求。但是张道士完全是现实中人，这里体现了曹公对佛教道教这一类宗教的态度，即，这些宗教并没有什么神秘神奇，不过是现实中人生存的一种方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