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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晶:浅析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

 cxag 2021-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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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王别姬》这出戏是梅兰芳先生的代表剧目,在剧本服装唱念表演舞蹈等方面梅先生都倾注了大量心血,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幼娴书剑、随夫征战、颇有远见、聪慧善良的虞美人形象,成为后人学习的典范。

   一、剧本

  在1918年4月,杨小楼先生与尚小云先生曾编排并上演了《楚汉争》,它共分四本戏,两天演完,因为戏的场子松散,占时长,后来也就很少演了。直到1921年下半年,梅兰芳先生重新排这出戏,定名《霸王别姬》,由齐如山先生执笔剧本初稿,以明代沈采的《千金记》传奇为依据,参考《楚汉争》后写成的本子,全剧需两天演完,场子仍显松散。后来梅兰芳先生吸取了《楚汉争》失败的教训,决定由吴震修先生对初本进行修改,删减成一天演完的戏,以霸王打阵和虞姬舞剑为重场戏。1922年正月19日,梅兰芳先生和杨小楼先生在第一舞台首次合作演出了《霸王别姬》,剧场内的观众座无虚席,尽管场子多,但梅杨两位艺术大师一气呵成的精彩表演,使首演大获成功。几天之后,又在吉祥戏院再次上演,已减为十四、五场戏,这次的演出给初期的《霸王别姬》暂定了型。后来随着演出的增多,梅先生觉得慢板有点瘟,就改唱西皮摇板了。这个时期梅杨灌制了唱片。1936年秋,他们再次合作演出时已减到十二场戏,直到解放后才减为现在大家公认的八场戏。舞台艺术影片《霸王别姬》是1955年梅先生后来与刘连荣先生合作的演出,梅兰芳先生曾与四位演员合作演出过该剧他们是杨小楼、金少山、周瑞安和刘连荣,其中以和杨小楼先生的合演最为默契。

   二、服饰

   梅兰芳先生创造的虞妃形象是头戴如意冠身穿鱼鳞甲人物形象鲜明特色突出至今广为传颂,它的成功之处是恰到好处地展示出人物的身份、性格和命运。但梅先生最初设计的如意冠比较低,古装头上的装饰也十分简单,首场演出穿的黄帔是软缎绣花图案,而不是用亮光珠棍串成的“万”字图案;初期舞剑时所穿的小腰裙和云肩是用亮片做成的飘带,装束虽然漂亮,但缺少特性,并且限制了舞蹈动作。我想或许是因为“鱼美人”与“虞美人”谐音缘故,在不断修整后,梅先生最终以鱼鳞甲代替了飘带,将如意冠增高,成为今天我们见到的虞美人造型。

   三、唱念

  《霸王别姬》这出戏的特点是念重于做、做重于唱,可把唱念做的次序改为念做唱,无论是霸王还是虞姬的念白都非常重要。梅先生的嗓音宽亮响堂,他的唱念每每都能使观众得到满足,如虞姬出场时念的引子,“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七个字他念来饱满响亮,醒人振奋,接下来,“鼓角凄凉”的润腔,念得低回婉转,悲凉苍茫,表现出虞姬希望和平、厌战的思想情绪。该剧第八场是全剧的重点场子,梅先生主要通过念白来表现人物喜怒哀乐的变化,虞姬在这场戏中共有四个“如何”,每句需要表达的感情都有所不同,第一句是“今日出战,胜负如何?”充满关切;第二句“大王身子乏了,到帐中歇息片刻如何?”充满关爱;第三句“备得有酒,与大王消忧解闷如何?”充满体贴;第四句“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待贱妾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此时虞姬强颜欢笑,安慰项羽。四个“如何”所表述的意思不同、气氛不同,语气也就不同。在念“如此贱妾出丑了”时,多数的演员在“丑”字后面换气,以便有充足的气力强调“了”的拖音和颤音技巧,而梅先生在念这句时用的是一口气,“丑”的向上划音十分漂亮,与“了”的向下划音衔接得巧妙自然,形成高低、强弱对比,使观众不得不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投入剧情之中。再有“看大王醉卧帐中,我不免去到帐外,闲步一回”,因后面接唱南梆子,所以要把当时的意境念出来,梅先生在念这句时,在节奏、语调、技巧上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他用关切平稳的语气念“看大王醉卧帐中”,接下来以低弱的声音念“我不免到帐外”,突出了夜深人静的气氛,“闲步一回”倾诉出虞姬的满腹惆怅之情,由此可见梅先生在表现人物不同情感的层次上是多么分明、细致啊!

  这出戏是梅派的新编剧,唱虽不多,但却有它独特之处,唱腔的起伏转折之间很顺畅,毫无生硬牵强的痕迹,唱腔虽新,但并不是新得出人想象之外,所以观众很容易接受,有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梅先生最初设计第八场虞姬出场的唱是四句西皮慢板,唱词是“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思想起不由人珠泪涟涟”(现有大中华唱片可参考)。尽管慢板的唱腔新颖动听,却显得与剧情发展不符,后来就将这四句改成西皮摇板,现在的演员都按摇板唱,只是最后一句唱词改成“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提起这出戏的唱,最具有代表性的便数那段抒情优美的“南梆子”唱腔,南梆子腔体是梅先生排《黛玉葬花》时,从“梆子”唱腔中移植过来,经改革加工首创出来的,现在已成为京剧传统曲调之一。《霸王别姬》这出戏的南梆子,曲调抒缓、质朴自然,主要表现了在荒漠的古战场,虞美人独自散步月下,忧闷惆怅的心情。梅先生的演唱,刚柔并进,收放自如,沉稳自然,准确表现了虞姬的内心情感。在唱“且散愁情”这一高腔时,观众听不到他提气的准备,也听不到压迫声带的痕迹,尤其是腔尾一气呵成,加上他那音堂相聚的声音,每唱到这里必然获得满堂掌声。而有的青年演员在演唱时,气口很大,故意拖长音,使出浑身的劲儿,看上去十分卖力,但适得其反,由于过于卖弄,脱离了人物,破坏了整体格局,往往收不到应有的效果。我们学习梅派,重要的是学习梅先生从不孤立的炫弄表演技巧,而是把它作为手段,用来为更好地塑造角色服务。

  在舞剑的二六唱腔里,“解君忧闷舞婆娑”一句,以前是唱“佐君清兴舞婆娑”,还有“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梅先生过去一直这么唱,直到解放后排电影艺术片时,有人指出这两句不能准确表达项羽志在天下的雄心抱负,于是梅先生虚心接受意见,经反复斟酌,将词改为今天的“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再有“宽心饮酒宝帐坐”,以前是唱“劝君且把宝帐坐”,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改动后的唱词较以前更合理完美了。

  四、表演

  在这出戏中,梅兰芳先生以精湛的表演,把虞姬这一人物由浅入深,随着剧情的发展逐步展现开来,其表演紧紧抓住了观众,直到虞姬拔剑自刎,观众才唏嘘叹息,默然离座。梅先生是怎样把握人物的呢?据《梅兰芳戏剧散论》中记载,梅先生把虞姬的心情发展分为五个阶段:  

   (1)从上场到虞子期进宫以前,因还没有接触到戏剧矛盾,是平静阶段,所以情绪上比较从容、安闲。 

  (2)从虞子期进宫报告出兵不利的消息,到虞姬一再谏阻项羽发兵无效,在这段戏里,她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心上,是忧虑阶段。 

  (3)从项羽被困垓下,战败回营,到她出帐散步,由于她所担心的出兵不利已成事实,除了安慰项羽之外别无良策,是苦闷阶段。 

  (4)从太监的探报中,证实了楚国歌声俱是汉军所唱,到她舞剑为止,这时虞姬已知大势已去,难以挽回,进入紧急阶段。

  (5)最后八千子弟俱已散尽,敌军四路进攻,虞姬到了生死关头的绝望阶段,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悲痛,全部感情尽量发泄出来,直到悲壮自刎。

  梅先生表演的虞姬雍容华贵,气度安详,从出场的台步到念引子、定场诗,都非常讲究,可以看出在她平静的外表后面,隐露出对战争的厌倦和对和平的向往。虞子期进帐禀告之后,虞姬面呈忧色,再三劝阻霸王出兵,但霸王却说:“孤此番交战,纵然战死沙场,誓不回程,妃子不必多奏了。”这时虞姬边听边有所反应,梅先生表演时先是身体离座面露惊色,心有不祥之感,然后再无奈的摇头叹息坐下,此时她深知再三规劝也无济于事,念:“王心已定,妾妃不敢多言,如此何日发兵?”然后接下来起身贺道:“愿大王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后宫备酒,与大王同饮。”到这里,曾有学生说:“虞姬太软弱了,她明知出兵必败,还为项羽祝贺词,如果她态度再坚决些,结局也不致于这么悲惨啊。”此话虽颇有道理,但试想中国古代妇女地位低下,即使是妃子也不能过多参政,况且霸王刚愎自用,虞姬苦劝到如此地步已属不易,自知无力挽回,她出于对项羽的爱,所以口颂吉祥,希望霸王能侥幸得胜。在“风折督旗”的几个过场戏中,虞姬戏不多,只有几句简单的念白,主要是配合着其他演员的表演,做到既要有戏,又不能夺他人的戏,这对演员来说要求是很高的。随着霸王和周阑、项伯的对白,虞姬要有所反应,梅先生的表演很细致,当李左车用激将法,再次鼓动霸王前进时,虞姬先是由对霸王回心转意的期盼,再到焦灼的等待,最后是面呈怒容的怒视李左车,表示不满,情绪转换很清楚。出帐巡营是虞姬的独角戏,当虞姬独步月下,感伤地自语“好一派清秋光景”时,边念边以右手在左手心画一个圈,横走至台口中心,向里转身,这时幕后传出一声“苦啊”的叫声,梅先生此时以一系列动作的组合表演,把只是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层次分明、准确细致的表现出来,即听到叫声,先提气,随即迅速回身面朝外,左手按剑柄,屏息警觉地朝两旁望,看看是否有敌军埋伏,然后再侧耳静听,得知原来是残兵败将在叫苦,这才松开剑柄,低头“唉”的长叹一声,这深深的叹息,能压得全场观众半天透不过气来,只有屏息静听后面的独白。接下来当虞姬看到军心动摇,四面楚歌时,预感事态危机,急忙进帐唤醒霸王,梅先生在表演时,没有用快圆场跑进帐,而是步伐略带慌乱地进帐,以表示虞姬紧张的情绪,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梅先生的表演是多么细致入微啊。虞姬第一次偷偷拭泪,是项羽念“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此时的项羽已是英雄气短,虞姬是儿女情长,眼见两人就要生死别离,虞姬怎能不潸然泪下?梅先生在表演时,先是关切地望着霸王,听了他的话不禁双眉微蹙,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悲伤,鼻子一酸,忙背过身偷偷地拭泪,表演十分真实。

  霸王的《垓下歌》,最早表演时没有四门斗,霸王是坐在桌子里念的,后经杨小楼先生反复推敲、琢磨,受泼茶根的启发,改为现在的摔杯之后,顺势走到桌前,以边歌边舞的方式,增强了感染力。这段表演以霸王为主,虞姬做陪衬,据说当年杨先生和梅先生表演的《垓下歌》气壮山河,珠联璧合,把一对英雄美人生死诀别的悲壮场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将剧情推向高潮。提起当年杨梅二位大师精彩感人的表演,至今一些老观众还记忆犹新、赞叹不已呢!

  “剑舞”是这出戏的精华,梅先生为了创作这套剑舞,曾求教一位武术教师,学习太极拳和太极剑,而后,又融入了《群英会》周瑜的舞剑和《卖马》的耍锏。梅先生认为戏曲里的舞剑,是从古人生活中沿袭下来的一种表演性质的器舞,所以武术的比重相对较少,主要还是京戏里舞蹈的东西,甚至有一部分动作是出于“外行”的设计,因而这套舞剑是梅先生多方结合创造的结果。为了配合这套剑舞表现人物,梅先生又创造了[夜深沉]曲牌,更增加了表现力。就剑舞的调度,梅先生曾说:“其实并不难,首先记住舞步的方法,大体是一个'十’字,一个'X’,就象英×国旗的那个图案,便不会乱了。”又说:“其位置是环绕在四个犄角和中央,成为一朵梅花式的图案,假使你的步法不够准确和严整,就会给观众一种残缺支离的感受”。“剑舞”的动作开始时,在“二六”的唱腔板式节奏里,边唱边舞,梅先生用涮剑、栽剑、鹞子翻身、云手躜步等动作来衔接,从不同的角度位置,以高低不同的舞姿造型亮相,十分好看。随着“宝帐坐”的拖腔,走一圈圆场,以“恨福来迟”亮住,在音乐中走斜步插花、劈马回花再亮住,然后随着[夜深沉]音乐,开始舞蹈。应提起注意的是,在舞蹈动作中,梅先生的各种“垫步、蹉步、躜步转身”等动作,都是走软的,如果象武旦那样干净利落,就不是虞姬这个人物了。梅先生的剑舞不是单纯技巧和功夫的堆砌,而是把人物的爱惋惜失意等情感全部融进去,在起腾转跃之间,展示出婀娜的舞姿,如“怀中抱月”、“夜叉探海”、“仙人指路”、“串肚插花”、“扎四门”以及各种剑花的运用,演得出神入化。舞剑完毕,虞姬已心力交瘁,梅先生此时的表演先是以双剑无力地拄地,双手微抖,边退边揉胸、沾汗,然后左手抱剑,强作精神,走到霸王面前蹲身亮式收住。

  戏的最后,霸王念:“妃子,快快随孤杀出重围!”梅先生此时先用眼睛注视霸王的佩剑,再转向霸王念:“……愿借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免牵挂呀!”接着随一声柔弱的“大王啊”,虞姬唱四句吹腔它从节奏、力度、气势上与《垓下歌》形成反差,表演时以虞姬为主,霸王作陪衬,梅先生用凄婉动听的唱,配以优美的身段表演,生动地表现出虞美人肝肠欲碎,以死谢恩的情感。例如虞姬唱到末句“贱妾何聊生?”时,边掩面而泣,边因身体不支徐徐后仰,几乎要倒下去,等最后一个音落下,霸王也正好揽住了她的腰。这段表演配合要十分默契,直到虞姬为酬知己,横剑自刎,观众无不为之怆然泪下,大幕在悲壮的气氛中落下。

  早期的《霸王别姬》是演到项羽乌江自刎告终,但观众往往看到虞姬自刎后,便纷纷“起堂”(退场)。梅先生深谙观众心理,看到观众的反应后,意识到戏该结束时而不结束,会引起观众的反感,于是他尊重观众选择,便在后来的演出中,删掉了后面的开打戏,全剧演到虞姬自刎告终,这样既紧凑,又给观众以回味的余地。我们在学习这出戏的时候,既要老老实实继承梅派传统艺术,又要学习梅先生对艺术事业精益求精、执着追求的精神,更要学习梅先生善于思考、不断创新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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