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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帆·忆当年的步行串联 ——文革中的一次出逃

 新用户24030ygV 2021-07-08

终于找到一队人马,他们都是红五类,去北京接受毛泽东检阅后要再去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韶山朝圣,管他什么类,能跟着逃离学校就好。12月下旬的一天,我们出发了。背包里舅舅给我的糖果是我带上路的唯一非必需品。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母亲担心我路上冷,赶制一双铺了棉絮的护脚罩。那天早上,父亲悄悄送我上路,到了离学校大门约20米处止步。我们一行10几个人扛着红旗在鞭炮声中迈出泉州五中校门往西走去,出了校门我往家的方向看,父亲站在那里对我挥手。

我们背着用织带打成井字形的包着塑料布的铺盖卷,塑料布外侧与带子之间夹着一双换洗的解放鞋,铺盖卷的顶部撂着装衣物等必需品的帆布书包,书包带耷拉在胸前。每个人还斜背着一个专用于装毛主席语录的小红包,这样方便随时拿出语录本来挥舞,也方便经常要在语录本上盖各革命圣地的纪念戳。这就是典型的行头,当然,胸前别主席徽章,本人在学校没资格加入红卫兵组织,出来串联,也弄一个“红卫兵”袖标套上,谁是谁啊。

第一天,从泉州到南安,第二天到安溪,然后是安溪的湖头和福前农场,再经过大深到漳平,从连城、朋口、长汀到达江西的瑞金、于都,一路往西,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在西边。

所谓的革命大串联,无非是外出学习、煽风点火和朝拜革命圣地。我们这条线路以朝拜和宣传为主。闽赣边区是当年的中央苏区,我们不停地参观革命旧址,不停地盖纪念戳,还自喻为革命种子,要四处生根开花。

有天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大概外人很少光顾的偏僻山村,被视为贵宾,受到不同寻常的接待。夜幕下村民在晒谷场上为我们劈柴做饭,火把的光焰和柴堆的火舌交相辉映噼啪作响。放在火里烧的竹筒依次被柴刀劈开,露出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这是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米饭。饭后,我们照例召集开会,村民带着一大一小的两个竹编火笼来了,在一个宽敞的屋子里,土墙上插着燃烧着的松明,大家排排坐在板凳上,双脚搁在大火笼的边框,小火笼则被双手捂着靠在肚皮下的衣服里,济济一堂。我们一会儿读毛选,一会儿跳“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一跳完就有人递给我们火笼。第二天,农民手捧主席像送我们上路,过了桥,我们在河的这边走,他们在河的那边走,不停的招手摇旗,直到桥两侧的线路不再平行,如此礼遇终身难忘。是他们地处僻壤视我们为贵宾?或是在那迷信的年代,我们成了他们心目中最高指示的代言人?荒唐年代荒唐事件中闪现出的友善令人唏嘘。不知道我们的造访是否打破他们世外桃源的平静生活,如果是,真是罪过。

最近无意中看到曹文轩的书“红瓦黑瓦”,其中“大串联”一文中写道,“我们每到一处,都有人接待,并且每顿都有肉吃”,“回到家后,体重增加4斤多”。有人接待是真,但我们极少吃肉,沿途吃最多的是水煮白萝卜,上边漂有油星就很高兴了,当然米饭还是有的。说实在的,在那动乱年代,串联大军一路都能受到周到的接待,红烧肉也好白萝卜也好,都不容易。

1966年的最后一天,我们从连城的朋口直奔长汀。70公里,按通常1小时走5公里计,那天走14个小时。在河田吃完晚饭继续上路,没走多远看见左侧一条小路的路口立一木牌,上写“红军长征路线”。我和两个女生决定走红军路,便拐进此小路。途中纷纷遇到下山的樵夫,劝我们不要上山,说没到山顶天就会黑下来,无奈三女子学红军心切坚持走这路。一路上,“宿鸟归飞急”,叽叽喳喳叫得人心慌,慢慢的,天暗了,不见一个路人,路牌也没有,即使有也看不见,凭着感觉在岔路口决定左拐或右拐,只听到急促的喘气声和嚓嚓的脚步声。阿弥陀佛,终于翻过山岭走上公路,神奇的是竟然在踏上公路的同时与大队人马汇合。怎么就没走错一个路口?怎么就用了相同的时间?想想实在后怕!总算可以放心地走了,一行人在盘山公路上急行军,没有过往汽车,没有路人,没有灯光,不知道目的地多远,没人有力气说话。那时的路面铺着粗砂,只听到鞋底与砂子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

不知道翻过多少山头,终于来到最高的山口,城市耀眼的密集的灯光突然呈现眼前,啊,长汀!长汀!我的长汀!就像沙漠里的行者找到了泉眼,就像流浪的孩子看到了家门,个个欢呼雀跃!高兴劲维持几分钟后,大家伙都瘫到地上去了,背靠铺盖,坐着躺着,横七竖八,饥饿和疼痛等种种不适一起袭来。城市的灯光是看到了,但从山顶到盆地还有相当的距离,这下惨了,没走几步就停下休息,走走停停,不知过多久才到长汀县城,要是按照先前急行军的速度早就到了。空荡的县城只有挂着昏暗路灯的电线杆列队欢迎我们,不见一个路人,我们来到红卫兵接待站,使劲敲门,眯着惺忪睡眼的工作人员得知我们从朋口过来时张大了嘴巴。我们被安排到某单位住宿,但没人走得动,央求在接待站过道上让我们打地铺,总算如愿,解开铺盖在稻草堆里呼呼睡去。第二天,我们才到安排的单位去,才有机会在曾经被称作中国最美的两个县城(凤凰和长汀)之一的长汀走过。

长汀美不美,实在无暇顾及,只关注脚底下鹅卵石路,布满水泡的脚底与凹凸不平的卵石接触,揪心地疼痛,我们以寸为单位蹑手蹑脚地丈量街市,这样的情景在当年比比皆是,长汀是曾经的中央苏区,来串联的学生很多。这一天是1967年元旦,伴着偶尔的鞭炮声,我们洗衣服挑水泡睡大觉。第二天,奔波于各革命旧址,忙着在主席语录本上盖戳。我很想去看被称作叛徒的瞿秋白就义之处,问了几个当地人都说不知道,他就义前写的《多余的话》被作为毒草批判,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出的感慨。回想文革期间必看批判电影“武训传”、“舞台姐妹”等,看的时候任凭泪淌不敢擦拭,但批判文章还是要写,说假话就是这么逼出来的。

在长汀修整后的我们又踏_上行程,长汀下一站是45公里外的瑞金,那是1967年1月3日在两省交界的古城镇吃中饭,之后不久就进入江西瑞金地界。红都瑞金苏维埃遗址很多,印象较深的是沙洲坝,小学课文里就有沙洲坝红井的故事,必须背诵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的石碑立在井旁。我们围着井蹲在石碑前合影,从井里打水喝。到韶山这一路喝水的点不少,大冬天里一地一地喝过去,显示忠诚。

参观瑞金革命旧址后前往于都,当年毛主席警卫员陈昌奉写《跟随毛主席长征》一书,书中记载红军主力部队从于都出发,于是我们也要从于都出发。没想到在于都城郊外看见的一幕,对我们之后的行程产生很大影响。那一天,很冷,夹着冰雹的小雨敲打着冰冷的脸,已近黄昏,7、8个穿着雨衣的人在我们前边拐向路边小渠,其中一个俯下身子,从路边水渠捧出一个姑娘的头颅,一个头颅!另一个人用报纸包起头颅放进随身的袋子,然后,…… 洗手……。我们哆哆嗦嗦来到于都一中接待站,饭后大家围拢着饭桌,女生缩着脖子依偎在一起。寒风飕飕,冻雨淅沥,包裹着湿漉漉黑发的姑娘的头颅不时在眼前闪现。要不要继续前进,要不要去井冈山?一路上串联接待站动员红卫兵不要去井冈山,说大雪封山,吃住困难,病人很多,甚至传出死了人的消息。


讨论自然达不成共识,但大家决定将介绍信拆开,分成几个小队伍,各自决定行程。10几个人一张介绍信实在不便,办理住宿吃饭都凭介绍信,各人走路快慢不一,那时没有手机,接待站墙壁上贴满留言,每到一地,留言壁前挤满搜索同伴信息的人。我办理自己一个人的介绍信,准备独自长征,介绍信拆开了,分头走路方便,我们几个选择南下经赣州,南康,大余,南雄,翻过粤赣交界的梅岭进入广东始兴,我至今记得两省交界处的风雨亭以及那狭长山口的风。到了广东地界后,朝西南方向直达韶关,韶关给我较深印象的是闹区的一个浮桥。

从泉州到江西到韶关,我是一步一个脚印走的。韶关,京广线必经之站,一上火车,很快就能到达长沙,离韶山也就近了。最后一段选择乘火车,半途而废没有将革命进行到底让我颇为后悔。红卫兵出来干革命,还有花钱买车票的道理?上火车,去长沙!朝圣的最后一段路程,长沙到韶山,大约65公里,是走去的,当时没有火车。这最后的冲刺我独自完成,又是希望一天走完,忘记了长汀的痛苦。那时走的大多是乡间道路,借用曹文轩《大串联》一文中的语句:“空中漫卷红旗,一个个都雄赳赳地走路。一支队伍又一支队伍,在田野上流过,……”,但也不乏一瘸一拐的残兵败将,还有蹲在路边呕吐不止后擦擦嘴巴继续上路的串联人。天色已晚,走累了,就在路边的地里歇息,铺盖卷搁在地瓜畦上,屁股沉入两畦之间的凹槽,仰躺一会儿后继续行进。

冰雨淅淅沥沥,沿途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打着伞提着小油灯的村民站着,看红卫兵走过就说: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去吧。…… 你们是毛主席的客人,我们是毛主席的家人,接待你们是应该的。全国学生蜂拥而至,除此之外没有好办法,我终于在一盏灯的引领下迈进一农户,他摆上热饭让我吃,端出热水让我泡脚,我拿出针,熟练地拽下一根头发穿进针眼,针穿过脚底的水泡,头发留在水泡中引流。处理完毕,当我要将脚伸进湿漉漉的解放鞋时,“等一下,我去拿'孩子’”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湖南人“鞋子”的发音与“孩子”一样。我穿上干燥暖和的布鞋,跟他来到一个房门口,一声“进去睡吧”丢给我后,他又提着灯打着伞出去接客人了。

借着墙角豆大的油灯发出的微光,我来到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床,床上一条棉被的头尾二侧已经露出三个脑袋,一边二个,一边一个,都满布黑发,是女性。环顾四周,没有其它可以睡觉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也是要睡到这棉被之下,怎么办?挤进去。一床被子显然太小,又是冬天,我后背紧贴陌生人的后背,双手使劲往胸前拉被子,刚盖上四分之三身体,睡在最里头的人也发力拉被子了,整个晚上,一床被子被左拉右扯。我穿着毛衣依旧冷得难以入睡,想起主席的老乡还在寒风冻雨中招呼“到我家去吧,到我家去吧。”天蒙蒙亮,睡在里头的哪一位姐妹起床开路了,我得以不受冻,整个身体可以被棉被覆盖,总算安稳睡去,过不多久,又有一片冰冷的后背贴到我身上,我已有幸不在床边,让别人拉扯去吧,我依旧睡着,天大亮了才起床,暖暖地喝了一大碗粥,往韶山走去。

毛泽东故居后的竹林青翠欲滴,故居前的池塘冰薄如镜,韶山冲里长征队旗漫卷,革命小将接踵而至。我尾随人群踏进故居,刚迈进毛泽东父母的卧室,“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从这里升起!”,高昂讲解声直冲屋顶。

* 作者涂帆:华侨大学退休教授,系1980年第一批公开招考赴美留学的工农兵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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