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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ylla 2021-07-08

       本文的部分内容刊登于《音乐周报》,由于篇幅所限,无法详细展开,这里贴出全文。无论对演奏,还是演奏家而言,“说服力”这个评价可以是空泛的,也可以直抵演奏最核心之处,因这本来就是核心。

                                                                                                                                       张可驹

       不断推出构思深刻,分量充足的新曲目,又能充分胜任地演奏,这是最直接反映一位演奏家的功力与艺术追求的做法。这方面,青年钢琴家当中,张昊辰总是走在最前列。

       并不仅限于国内,而是放眼世界乐坛,能如此稳定地推出一套又一套质量极高的曲目,又能真正弹出深度与品质的新锐钢琴家,可说寥若晨星。2021年7月1日,张昊辰在上海东方艺术中的独奏会是他向自己提出最高挑战,而即便有充分的预期,本次演出依旧让我吃了一惊。

       如果曲目的选择太轻,难免有欺场之嫌,但这次钢琴家的选曲之繁重,已完全到达不近人情,仿佛自我折磨的地步。上半场是舒伯特的作品,以《c小调小快板》D. 915开场,之后是《G大调奏鸣曲》D. 894,下半场是李斯特的《12首超技练习曲》。对钢琴文献稍有了解的人,不难明白这种安排,几乎已将一位钢琴家的技巧和修养考验到无死角的地步。

       舒伯特的钢琴奏鸣曲,长期被认为是考验钢琴家音乐修养的大难关。这样的困难并非抽象之物,而是在结构把握与技巧细节之中,都有具体的表现。舒伯特晚期创作的宏大性,以及音乐所触及的深度,成为自晚期贝多芬之后的又一奇迹。

       舒伯特崇拜贝多芬,然而他建立自己的音乐巨构,终能开启一条不同于贝多芬的道路。D. 894是最典型的代表,其长大的第一乐章,并没有贝多芬典型的前驱力量形之于外。音乐仿佛更多是在无边的歌唱与沉思之中流动,但为何,作曲家又能将整个乐章严谨地贯穿一气,没有真的松懈掉?

       这就是天才的手笔,是最深地反思奏鸣曲式结构的成就。演绎者要真正弹出作品的神韵,同样深入结构的反思是必不可少的。该作的末乐章已是技巧复杂,但整体上,结构的精妙本身就是最大难点。

       无论是复杂的终曲,还是线条“简单”的第一乐章,舒伯特在旋律与声部的两方面,都有那种纯粹和透彻,对完成度的要求太高了,瑕疵将会无所遁形。终曲的复杂性也不是炫技式的密集音群,而是在精致的结构中,一旦失误,就可能滑到结构之外。

       反观下半场的超技练习曲,作品的难度就是无比的外露与张扬。李斯特对钢琴技巧的革新,极大地推动了钢琴音乐的发展,他将自己的技艺凝聚于作品之中,最集中的代表就是12首超技练习曲。这样的曲目,就是要走大钢琴家道路的人应该拿出来的。而听过之后,我只希望他快点录音。

       舒伯特中的声音控制很精美,张昊辰在钢琴朴素的本色音质中,提炼出细致的层次,但更为关键之处,在于那种清晰。弹琴其实是“手脚并用”的艺术,触键是核心,但给人留下第一印象的,很多在于踏板的用法。

       时下过度使用踏板,以致音响模糊、肿胀的做法比比皆是,在舒伯特、莫扎特这样特别要求线条分明,音响精致的作品中,这是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当然演奏其他作曲家的音乐也应该避免)。张昊辰对于指触和踏板两部分的效果,都有很细致的构思,每一音符的分量饱满,不刻意推高力度,却能将音色和质感都作出良好的传送。

       其实,也只有做到了如此每一音符的扎实,细致的速度变化才能真正自如,有把握。正如一个人,“字”都说不清楚,“语句”的表达怎能动人?但即便有这样的表达功力,所表达的内容本身,才是真正感动听者的关键。

       张昊辰演奏舒伯特D. 915的小快板已充分展现这种丰富表达性的魅力。他在此呈现出若有所思的气质,而这种思绪,正是通过坚实触键所支撑的Ruabto来呈现。钢琴家确实弹出思考的深度,而非为赋新诗强说愁。但这又是顺理成章的,因这种语气丰富,却不离开结构之根本的弹法,必然是对原作深入思考之后的结果。这样的妙处,在D. 894中展现得更为深刻。

       张昊辰解决第一乐章演绎难关的手法展现了非凡的智慧,那种对于音乐内在动力性的探寻,深入作品的方方面面。

       如前所述,这个乐章的推进力量是隐藏的,钢琴家却能从高处着眼,复由不同层面入手:旋律线条的塑造,整体速度的判断,细节中的Rubato如何平衡于整体脉动?在动机的变化发展中,怎样的快慢收放,能真正紧扣那种伸展的脉络?纵向的声部结构如何呈现,如何发掘其内在的分量与表意功能?

       这一切,张昊辰不仅有深入的思考,更可贵的是,他能够呈现一套构思完整,且在高度技巧的基础上完成的演绎。当你听得多了,会发现不少人的演绎中,自由速度的用法其实是套路。

       当然很多套路也有些道理为依据,可单纯依循,不会切实感人的。张昊辰的演绎中看似自发的变化,都有结构、文理层面的基础。Rubato绝非“这里快些,以示激动”的浅层次(这种浅薄手法,好多红人都在用),而是将音符时值的细微变化,都对应了结构层面的考量:或提示潜在的推动力,或强化乐句的筋骨。

       可从另一个角度,当你依照原作的结构脉络,或演绎的传统来审视他的演奏,又会发现处处有新意,这样那样的处理,都是我们未曾听过的。为何张昊辰对该作的诠释特别可贵?就是因为演奏中的说服力。

       真正有说服力的演奏,演奏者本人必须对其见解有深刻的自信。但这种自信,又必须是在他对作品的内在逻辑,以及自己的演绎观点,都有充分把握的情况下,方才能够彰显的。为何一个有道理的套路也不能保证演绎的成功?就是因为演绎者不吃透背后的基础,顶多这个葫芦画得好看一点。

       张昊辰的演奏可称道之处很多,但要说“中心思想”,在我看来就是这种说服力。当然,技巧为音乐服务的例子也令人陶醉,尤为突出的,是音色的把握与声部的揭示。钢琴家拥有非凡的手指技巧,这除了让他自如地塑造旋律的进行,也让他能有深度地呈现声部。

       通常谈到舒伯特,人们会关注旋律更多,但正是在高度旋律化的背景下,纵向声部的内涵更需要被关注。张昊辰并非单纯将声部弹清楚,而是真正弹出一种坚实(线条有内劲)和透彻(分部明晰),同时通过音响赋予其更震撼人心的美感,以及强烈的音乐表现力。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第一乐章的副题,钢琴家在此展现的精美音响与分部效果,至少在我听来,证明他对触键和踏板的控制,在同辈人中已不可能被超越。并且钢琴家将呈示部反复演奏时,也将这部分弹出不同的情境,而非单纯重复。

走台时的钢琴家
走台时的钢琴家

       这是技巧与修养,理智与情感,浑然一体的演奏。之后,钢琴家以精密控制的震音把握第三乐章的节奏张力,或是将终曲横向与纵向的繁复结构,在前述那样的控制之中,做出从容的呈现。

       由此,他将演绎全曲的说服力推到一个不容忽视的高度。张昊辰在李斯特的超技练习曲中,同样弹出充分的说服力。可相对于舒伯特的演奏,钢琴家弹李斯特时的成就更为“明显”,因为作品本身的难关是明显的。作曲家在这里,对于种种技巧有很明确,也相当无情的要求。张昊辰的演绎思路可谓直白——对于李斯特所要求的东西,不会削弱其难度,相反要做出强化。

       譬如,前奏曲性质的第一首,作曲家写下华丽而略带即兴色彩的跑动,我们也在很多演绎中熟悉了。张昊辰的演奏为何依旧能使我眼前一亮?就是他弹出爆发性的张力,以触键的实在为基础,将跑句表现为间不容发的高度紧张。要是没有那样的触键功力,追求这个速度,只会让旋律形象全部乱掉。

       第二首中,混合双手交叉的快速断奏,钢琴家就是要在“断”得利落的基础上,在高速中弹出决绝的紧张度——既然作品如此要求,就直白地做到底。张昊辰把握超练,一个核心的部分,就在于他能以一个稳固的节奏,强有力地推进作品。如前所述,这不光是品味的问题,也是实实在在的技巧。

       这样的控制在古典杰作中当然也难,可面对超练层出不穷的技巧难关,仍旧能以坚强的节奏推进横扫一切,从纯粹的技巧层面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面对修养的难关,要展现深度,而面对硬技巧的险阻,就是要弹得无坚不摧,这是张昊辰所展现的基本态度。甚至在特别考验弱奏效果的《鬼火》中,他也在保证触键品质与双音整齐的前提下,弹出高度的张力。须知,在保持弱奏力度、质感不“破”的情况下,弹出那种紧张度,对于控制力的考验,可比在ff中狂扫要高出太多了。

       几年前,张昊辰在上交音乐厅单独弹过这首和《追雪》。就音乐表现来说,两次各有千秋,可就“超技”的展示而言,本次全集中的《鬼火》还是更上层楼。

       同样的变化,也体现在《追雪》中,张昊辰在作品开头弹出充满诗意的歌唱音质,是如此令人难忘。在作品的后半部分,钢琴家召唤出那些磅礴的琶音乐句时,他的力度表现与指力控制的均匀度,同样让人吃惊。

       然而更让人吃惊的,无疑最后这首(即《追雪》)的完成度。单首超练已经很难,12首连弹,难度不是相加,而是相乘。再考虑上半场,整体的艰难就是平方数了。可直到最后,张昊辰还是能全以音乐性和完成度来说服听者,而非单纯让人敬佩他的努力。这样一来,钢琴家弹超练全集的目显然是达到了——他确实弹出了当今舞台上的超技。

       音乐性和品味始终未被忽视。果敢的速度与坚定的节奏,可说是这次演奏绝对的核心,但钢琴家并不会削足适履。处理几首特别要求呈现宏大的音乐景观的作品时,张昊辰将整体的速度和线条都放宽了些,但在细节表现,尤其是种种Rubato所调整的节奏感与声部咬合当中,还是将那种紧张度一以贯之。

       这方面,《英雄》和《狩猎》是最典型的。乍听之下,那种高能,配合高度的戏剧化,效果也挺直接。但具体关注钢琴家对种种长线构思与细节中的紧张度的整合,还是让人不能不佩服他的深思熟虑。

       处理略重抒情气质的作品,张昊辰弹出了有品味的歌唱句法,紧凑的节奏再次被突出。他通过演奏向人们说明:稳固而非夸张的节奏,才是建立品格的基础,把握这个基础,歌唱音质与抒情线条才真有用武之地。《风景》与《回忆》两首,非常集中地表现出这种美学的价值。

       《回忆》中的歌唱句,我至今记忆犹新。尽管这样的乐句表现并非超练中的外向技巧,可当你考虑到张昊辰是12首练弹,对他此时的控制力也应当感到佩服。正如在先前舒伯特的部分中提到的,钢琴家使乐句自如地歌唱、表达,其实是对手指控制力提出全面的考验。

       不求电闪雷鸣,但求没有疵点,张昊辰在李斯特最为密集的织体和刁钻的手指技巧中反复穿梭之后,还能那样的歌唱品味做出严整呈现(《回忆》是第九首),也从另一层面证明,他是目前同辈人与中生代里,技巧最坚实的演奏者之一。正如一位歌唱家长时间地重唱,如果没有非凡的唱功,是无法立刻切换到迷人的抒情长线条的表现之中的。

       当你仔细观察,一次杰出的演绎是如何建立其说服力的时候,恐怕会发现必然要经过这样几个过程:从演奏者对作品的基本特征、风格的判断开始,决定演奏的大框架,继而在这个框架之中,调整不同部分的合理性。当基本的、不同层面的结构建立起来,演奏者再以他不同层面的技巧,对其进行完善。

       舒伯特的晚期杰作和李斯特的超练,二者所需要的风格和技巧,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当这两套曲目同时呈现出相当的说服力,听者就需要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宝贵的钢琴家。以说服力为“中心思想”的诠释,要求演绎者呈现极为综合性的才能,而非单纯的1、2长项,仅专注于讨好观众的演出更难望其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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