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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里的故事

 老树99 2021-07-13

         见到他,是在三叔的葬礼上。

        接到三叔去世的消息,我便匆匆赶回了老家。

         三叔进城找了一份门卫的工作,和三婶一起住在门口的警卫室。三婶还揽了一份清理街道的差事,活不是很累,也能增加一份收入。

        三叔病重,便回了老家。这也是老辈人传下来的习俗,能老在自家的炕头上,也算是善终。

        天阴得厉害,风里已经带着雨的味道。

         窄窄的胡同口摆着一张木头桌子,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纸箱,纸箱里放满了来送殡的人带来的“福礼”——一摞一摞的烧纸。桌子后坐着两个人,摊开的账本上写着一串串随礼的人的名字。

          我是自家人,不用拿什么礼金,只把带来的烧纸放到纸箱里。桌子旁边的人喊了一声:×××,纸一刀!”另一个记在本子上。

         心里有些好奇,我没敢认记录的人,他倒清楚地喊着我的名字,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从外出上学,就很少回来,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回来给祖上上坟。坟地在村外的埠顶上,偶尔能碰上村里的人,打个招呼,聊几句闲话,就匆匆离开了。不觉间,几十年过去,村里的老人大多不在了,同龄人各自忙着生计,很少联系,竟渐渐陌生了起来。

          可眼前的中年男人,瘦削的脸,有些黝黑,虽是淡淡地看了看我,就又低下头去,可我却觉得应该很熟悉,一个名字在心里跳了跳,终究没能喊出口。

           三叔的灵堂设在堂屋,我匆忙进到院里,也算掩饰了一段尴尬。

         黑漆漆的棺材有些刺眼,堂弟、堂妹守在灵前哀哀地哭。想起父亲也是去年这个时候离开我们的,心里一阵悲痛涌上来,泪水流了满脸。跪在地上磕了头,心里有种空空的感觉。生命如此的脆弱,并没有因为勤劳与善良就延长,否则,像三叔与父亲这样勤勤恳恳,忠厚善良之人,应该长命百岁才是,而那些奸邪刁钻之人,就该早早归去。如此算下来,几轮淘汰,这世上岂不就清明了。只是,上天并不全随人愿,也就留下这些无法排解的心结。

          三婶的头发全白了,本来就瘦小的身子,憔悴的不成样子。见到我们,拉着手,不停地说:“你三叔走得很安祥,没有受什么罪。”

        人走了,无法挽留,走前没有受罪,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不停地有亲戚进来,我便走了出去。院子里弥漫着烧纸的味道,正对门口的影壁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白纸,黑色的“奠”字有些刺眼。大门上一边贴着一张烧纸,一挂纸幡插在墙上,随风摆来摆去,摆出许多的悲凉味道。

         我悄悄地问二哥,那个记福礼的是不是谁。二哥说是。又说,小时候,你们不是经常在一起吗?

         是啊,小时候经常在一起。可现在再见,已经是几十年以后了。

          小时候的那些事情,藏在记忆的深处,片片断断地又在眼前跳动着。

           我们是邻居,隔了一户人家,又隔了一条街。他大我一岁,是我最好的玩伴儿。

          村里的孩子,玩耍的项目不多,男孩子经常玩的无非就是弹玻璃球,打石板,或者在大门口的土堆上“占山为王”。我们两个不管玩什么,总会在一起,口袋里装着的玻璃球叮叮当当的响,裤子的膝盖处磨破了,打着补丁,冬天穿的棉鞋也磨的露出了棉花。

         上学那年,看见别人去学校报名,我们两个也跟着去了。快走到学校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赶紧跑回家,穿上衣服,才又去了学校。曾经和朋友们说起小时候的囧事,可没有想到,那个和我一起“囧”过的同伴,竟然慢慢就淡出了我的生活。

         今日相见,仿佛一下子跳过了许多的日月,又仿佛眼前有浓雾相隔,虚无缥缈。毕竟,许多年不见,我竟然没有他的消息。

         看他不忙,我走过去,假装自然地打着招呼。他站起来,朝我笑,说,你一来,我就认出你了。

          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一分,却又极力掩饰着。我在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聊几句闲话,得知他们几个都是过来帮忙的。旁边的那些人,一会儿要帮着抬棺材,坟地那边也早有人去打理了。

         他说这些,或许是宽慰我的心,我的心里也有一股暖意在上升。村里的古风尚在,一家有事,几乎全村的人都来帮忙,里里外外,忙而有序。几个年龄大的出出进进,吩咐着这吩咐着那,一些传下来的习俗,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时有来随礼的人,他认真地在本子上记着。他的字很有力,颇有些筋骨。听说,他做过几年的代课老师,不知后来怎么没有做下去,但这样的场合,终究不便细问。

          因为要招呼远来的亲戚,还有一些事情要忙,我又回到了院子里。他在忙着,没有起身。心里有些失落,这样的相见,竟然如此匆匆,就连一些最基本的情况都没有了解。

          葬礼很简单,堂弟、堂妹下到坟坑里,拿笤帚象征性地扫了几下,就算是“暖坟”了。过去的仪式更隆重一些,做儿女的要在坟里躺躺,亲身试试平不平,要用自己的体温来暖。现在自然不必这样,但过场还是要有的。

           当一个新坟出现在眼前时,心里的悲伤似乎也一起埋在了土里。好像有些看开了的意思,心里不再那么沉重。不管是谁,最后总要回到泥土中,生命的轮回,无需昭示什么。

          午饭在本家大哥家,村里来帮忙的,就在几个邻居家搭桌。桌上的气氛很热烈,大家说说笑笑,不像是刚送走了一个人,倒像是平常的聚会。

         堂弟过来,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脸上也带着笑,全然不是刚刚悲伤的样子。这点不像我,父亲去世后,每一个和父亲有关的日子,我总是泪流满面,一直不肯相信父亲就那样离开我们。

           心里有些无绪,匆忙吃了一点,悄悄离了饭桌,走到外面。一架凌霄爬满了墙,喇叭样的花鲜艳得有些耀眼。一架葫芦长得茂盛,大大小小的,很热闹。草垛边,一头牛安静地咀嚼着,我走过时,都没有抬头看我。以前老家这边很少养牛,现在好几家门口都有,应该是搞的副业吧。

           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在三叔家旁边,隔街对面。青石基座,青砖的屋山,白粉墙面,虽然老旧,但看上去依然高大。老房子还在,但已经换了人家,只能远远地看看,那些小时候的事情,仿佛要找一个证据,才能真正地关联起来。

          没想到,他从墙角拐过来,正好迎面看见我。

         他说,大家还在喝酒,自己不想喝,就出来了。

        来家坐坐吧。他邀我。

        他的家,在村边,离老房子不远。粗的铁条上端弯了个钩,就是大门的钥匙,藏在墙边的砖头下,木头的门栓,一拨就开了。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必担心丢失什么,不像城里,每天把防盗门关得严严实实,心里还不踏实。四间瓦房,挺大的一个院子,很宽敞。屋檐下摆着几盆花,都是一些普通的草花,开得正旺。墙根下,几只鸡躲在阴凉里,听到有人来,警觉地看着我们。

       他说,你嫂子去城里了,帮儿子带孩子,我自己一人在家。

         原来这样,怪不得家里有些冷清。

         说起以前光屁股上学的事,他讪讪地笑,说是记不得了。又说起一起写作业的事,他笑了。那时,没有电灯,我们两个凑在一起,把饭桌当成课桌,趴在炕上写。一盏煤油灯放在中间,有时候不小心,会烧焦额前的头发,屋子里便会有一股焦糊的味道。老师布置的作业多,等到写完,夜已经深了。他送我到门口,怕我害怕,看着我走过拐角,才把门关上,我能清晰地听到大门的吱扭声和门栓的咣当声。

          知道他在后边看着我,静静的街上,我也不会怕。抬头看看天,奶奶讲过的天河,还有河边的牛郎、织女,都在头顶,有时能看得见一闪而过的流星,让我惊诧不已。

          以后,我随父亲去外地上学,我们两个就分开了。那时候不懂得送什么纪念品,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甚至连一般的告别都没有。想起来,有些怅然。

          他说,你走了以后,我们也见过几次。

          这我知道,只是仅仅是见过。我们回老家过年,街上见到,匆匆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说,自己以后读完高中,就退学了。过了几年,就结婚了。村里人成家早,能早点成家,也算了了父母一件心事。那些年,也没什么可做的,就在家里打理几亩地,也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后来,学校里缺人,他去做了几年的代课老师。代课老师收入少,又没有转正的希望,就辞了。

          我有些替他可惜,因为我知道后来国家有政策,一些代课老师转正的。他说,其实也没有什么,那时,自己要养家,回来做点小买卖,比在学校里挣的多。

         我没有再说下去。日子在眼前过,生活的担子在肩上,谁又能看得那么长远。

         他以后也像村里的年轻人一样出去做过工,终究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干了几年,就回来了。

         他说,村里好多人都出去了,像我们这个年龄出去的大多没有再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大多会在城里买房,就是租房,也不愿意回来。村里好多老房子都没有人住,都是空的。有些人家的地,要么包了出去,要么就空着。像他这样还守在家里的,很少。

         过几年,我也要走。他说,去儿子的城市,孩子的妈早就去了,帮着带小孩儿,自己在家,他们都不放心。其实,我不想去,还是在老家过得自在。

         他笑了笑,看了看窗外。一只鸡跳到了窗台上,扭着头往屋子里瞅。

         这些,我看到了,也能想到。刚刚来帮忙的,大多是老人和几个中年人,没有几个年轻的。年轻人去城里寻找自己的梦想,村里就剩下这些人了。

          这些年,做过好多事。他给我倒了杯水,淡淡的茶香,在屋子里弥漫着。去工厂做过工,也在建筑工地做过,都做的时间不长。农忙时还要回来,家里的几亩地不忍心荒着。现在做些收废旧塑料的活,利润不大,但自由一些,顾家还可以。

         他说得很平静,如玻璃窗上淡淡的天光。我听得也很平静,一个远离了我的生活的故事,一下子很难在我的心里掀起波澜。

        这些年,虽然常常想起以前的情形,心里还对曾经的老家眷恋不舍,但我知道,我怀念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并不一样,那些蒙上了理想色彩的日子,并不是他们的日常,他们的辛苦,或许,在我的想像中被朦胧着诗化了。就像许多想回归田园的人一样,那种短暂的喜欢是无法真正地体验日子里的百味的。要不,那些走出去的人们,如何还会留恋那个不是自己的家的地方。漂泊,毕竟不是生活的真实。

         有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房后传来了老牛沉闷的叫声:哞——

         最晚过了年吧,我就走。这些日子,把家里归拢归拢。我问,这个家怎么办?他说,锁门就是了,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再说,咱们这里,挺安全的。这我信,村里有些人家,就是这样锁了门。过年时回来,过了年,就又走了。家,倒成了偶尔才会光顾的旅店了。

          天下起了雨,密密麻麻的,这些天有台风经过,我们在台风的外围,也能受到一些影响。

          他打了伞送我出来。胡同的地上水汪汪的,阔大的梧桐叶张开着,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滴。

         走到墙角,拐过去就是三叔家。我知道,他还在大门口看着我,就像小时候的晚上。

         回城里的路上,我默默地看着窗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空了的房子,有多少独自守着房子的老人。虽说农村有城里人的爹娘,可许多时候,爹娘的位置被排在了梦想之后。有多少梦想是老迈的爹娘在背后支撑着,可是梦想里的内容却没有爹娘二字。

        许多时候,我们会在文字里思念故乡,可故乡只是笔下的几行文字而已,就算是精美的诗句,也是没有血肉,读起来,多了许多的矫情。

         我知道,他和我的生活走在了两条平行线上,他对生活的满足和对老家的留恋是从心里发出的。而我,半生忙碌,看似安定的生活,难掩许多局促。可这些,却让他羡慕,心里忽然生出许多惶恐。

         日子还如往常,我们都在努力往前走着。有理由相信,我们的明天会比今天好。那些光阴里的故事,就让流水带走吧,如若有缘,就让落花渲染一片灿烂,让落叶书写几行深沉。或许,就发酵成一瓮老酒,日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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