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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利明:关于当代书法创作现状与展览评审机制的思考

 家有学子 2021-07-15
书法创作现状及其成因

“书法热”已经持续40多年,书风的变化及其创作理念和创作方法,已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并日渐趋于固化。特别是近几年我参加了第十二届“国展”和第七届“兰亭奖”的评审,还有担任第六届“兰亭奖”的审议委员,深切地感受到中国书协不断地在努力,试图使每次展览的评审工作都能公平、公正、公开,让大家满意。当然,要想每个人完全满意很难,但通过努力,每次都有新举措,越来越趋于科学与合理。现在展览的风气,经过中国书协努力纠偏,已经比过去好多了。

书法创作的跟风现象归纳起来,大概有作品文字内容体裁的跟风与书法形式技巧的跟风,从而造成了很多作品面目的雷同。现在中国书协的“国展”和“兰亭奖”投稿,要求必须投三件作品,其中一定要有一件是自己撰写的诗文。自撰诗文的书法作品,不管册页也好,手卷也好,或者是条幅、屏条,其诗文的水平也是需要考量的,作品中所书写的是某个事件,或者是某种评论,或者是一篇散文,写人生或者写景物,或某一次采风,或对所见所闻的一种感受、一个情节,都要讲究其文学内涵。如果不能使人获得一次教育、没有什么值得一读的审美价值,不能从中获得某种审美的愉悦和某种情怀的感染,或者得不到某种哲理的启示,而只是一种无病呻吟,我认为是不可取的,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现在展览提出这样的要求,会对创作者注重学养上的提高具有很好的导向作用,但是也要避免在文字内容及体裁上跟风。

高二适节临《十七帖》

书法创作的跟风现象,一般发生在青年作者身上,因为这一年龄阶段的作者学书时间不长,积累不深,一般都是处在临帖和模拟性创作阶段,所以我们看青年作者的参展作品、获奖作品一般都是很明显学某一家某一帖。当然是对某家某帖学得比较好,水平比较高,对帖的把握比较到位,他模拟某一家某一帖的技巧趣味来搞创作,能够消化活用,所以才能够赢得评委的赞赏,才能参展甚至获奖,这是一个书家在成长历程中第一阶段的必然现象,而其作品还比较稚嫩,功底积累也不会很厚。但是,年轻人有这个弱点的同时也有优点,就是活泼、反应快、思维敏捷、接受能力强。我记得在我24岁时,有一次我寄习作请启功先生指教,他复信说:“尊书大有成就,深为欣慰!唯有一事,不能不奉告:书格之苍老,随人年龄,不易强求,尤不可模拟。足下近时所书,结构严谨,笔力坚实,唯稍似有意求'老’,今日已苍老,则人真老时,便成枯硬矣。”那时中国书协还没成立,社会上竞争意识还不是很强,学书出于爱好,书法展览也不多。我参加展览很早,1973年就参加了江苏省和南京市的书法展览,作品还被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选中到国外展览。当时有意求“老”,主要是看老先生的精彩作品看多了,受到影响,故有意效仿。功底没到这个程度,有意求“老”,刻意把字写得枯一些,苍劲一点,想加快成熟,尽早名世。我们看古人学书从小到大,从童年到少年、青年、中年、壮年、老年,书法是逐步长进的,没有功利在里面,经历了逐渐成长的过程。包括我们的老前辈,如启功、林散之、沙孟海、高二适、胡小石、萧娴,都经历了漫长的成长过程。我那时候有这样的想法,说明学书理念和意识上有些急功近利了,想尽早成功,可现在的年轻人学书“有意求老”似乎更加严重。

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这是急功近利所驱使。我们现在讲到作品文字内容及体裁的趋同跟风,看到前有“国展”某某用6尺或8尺写3字联,字很大能参展,所以引起“兰亭奖”好几件大幅的3字对联投稿,目的也是为了能够参展获奖,急功近利造成趋同跟风,非常现实。

胡小石行草“大孤·二月”七言联

还有就是风格技巧、表现手法上的跟风,这是因为效仿某种风格、某种手法容易获奖,大家一窝蜂都这么做,并且也是集中在这个年龄层次。因为功底积累不够,资历浅,又急于成功,这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前面有人这么做成功了,后面大家跟风这么做也能成功,这就涉及到评审机制的问题。这里我讲了作者的年龄层次、书法功底积累、急功近利的投机心态以及评审机制的问题,这四个方面是相互关联的。我们的评审机制,不管是青年、中年、老年,一视同仁。评委的意识也是这样,曾经在评审中看到大幅的3字联感觉蛮有意思、蛮有趣味的,这次评审中又看到这么做的,评委也觉得很好。因为评委也是从作者走过来的,评委曾经就是投稿作者,曾经就是“国展”“兰亭奖”获奖者,从而获得了较高的知名度,甚至已是全国或地方书协重要领导,他本身就是从作者身份转化为评委身份的,所以在意识上跟投稿作者有共同的一面,这是很正常的。我们作为评委,在评审过程中也议论过,某一种风格、某一种手法重复的好多,很多人都是一路。我们在评选投票的时候就会考虑其中哪一件最好,或者哪几件更突出。我觉得有必要从评审机制上做一些调整,以防控跟风现象的泛滥。

获奖、入展作品应达到怎样的

审美高度与功力水平

要尊重不同作者存在不同的年龄层次和功底积累程度问题。因为年龄层次关系到他在学书过程中接受古人、变通古人的能力与水平。这里有个取法和变通的问题,这种能力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时俱进的。所以青年作者学一家像一家,在展览中能够得到充分体现的是他如何钻研古帖,取法能够达到一种熟练程度,同时又能够变通地活用,学习关键正在此处。我们倡导学习书法要确立自己的追求目标,建立自己的个人风格,在书法的表现上有自己的个性语言,但是这不是一时能够做到的,要经历一个渐变过程,一个逐步成长、逐步充实,得到历练达到成熟的过程。

萧娴“读书·入世”五言联

陈大羽篆书

我喜欢把江苏书坛的几位老前辈作比较,胡小石有胡小石的路子,林散之有林散之的路子,高二适、萧娴、陈大羽同样如此。几个老前辈完全不一样,没有互相影响,各有各的追求,各有各的取法路径,各有各的历史传承关系,也各有各的出新主张,是很了不起的。我特别赞赏高二适的取法路径,他学宋克、学康里子山,还学唐太宗、唐高宗,还写杨凝式《神仙起居法》等。一般人的学书路子,特别关注的是苏轼、米芾、王铎等,要么北碑里的墓志,很少有人去关注杨凝式、康里子山、宋克和唐太宗、唐高宗。他的学书路子取法明显与同时代人距离拉开很远。再看他的专著《新定急就章及考证》,书稿8万多字都是毛笔书写。《急就章》是章草的经典,他的考证涉及到甲骨文,甚至追溯到甲骨文之前的那些古文字史料,为研究章草,涉及包括青铜器、大篆小篆、简牍帛书,等等,夹杂在文中的字例都是他自己写的,说明章草的来龙去脉,纠正《急就章》中的讹误,他从古字迹里找根据。 

我认为现在我们要倡导的是取法途径要丰富、要多向,不要跟风,跟风是没出息的。要倡导学书者、书家经常思考和开拓自己新的书路,取法路径不能够多少年“一贯制”。过去我们常听一些老师辈提醒我们“不要结壳”,“不要结壳”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你结壳了固化了以后就改不了了,就不能有新的发展、新的进步了。不要结壳,不断有新的进步就好了。从评审角度来讲,评委在评审的时候也应该适当考虑,如果是取法一样的路子,沿袭成风,应该采取措施,从评审的角度加以控制,要筛选,不能让这样的风气越来越盛,通过平时的导向来纠正一些错误的趋向和苗头,在苗头出现的时候就加以有效地管控。 

八大山人临《兰亭序》

我曾经对王铎和八大山人书法的演变过程、成长过程做过个案研究。这两个人的个人风格是非常强烈的,但是从成长规律和方法论的角度来看有共同性。我发现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三四十岁这段时间,往往学一帖像一帖,有的作品书写时可能年龄更小一点。我们不一定能看到原作,不一定掌握全面的资料,但是我们可以推论,年龄越小功底就越嫩,随着年龄增长,临帖和创作的积累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得到了历练,功底逐步加深加厚,逐步越来越老辣,越来越成熟。大约在四五十岁前后往往变化特别大,因为此时学的帖比较多,很宽泛,思考的问题也比较复杂,反映在他们的书法实践当中,他们会经常尝试性地写各种笔调和风格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的作品面目表现得特别活跃,笔墨的变化、章法的变化、字形到用笔的各种变化特别多,很不稳定,王铎、八大山人都如此。

王铎《过访帖》(局部)

我们曾经一度在全国书展上看到许多青年作者热衷于学王铎,喜欢效仿其一根竖线斜斜的自右向左下方拉下来,拉得很长,这是王铎中年时期热衷于做的事,50多岁以后他就不这样做了。还有笔画与笔画之间的联系,王铎中年时期热衷于实线、虚线连绵缠绕一气,实线是笔画,虚线是牵丝。笔画与笔画之间,偏旁与偏旁之间的映带、牵丝连绵不断。但是到了晚年以后,即到了五六十岁以后,日趋稳健,中年时代那种动作很多,动感很强、用笔粗细变化反差很大、牵丝用得很多、章法和墨的变化非常多,以至涨墨含糊一团的现象不见了,变得平和了。到晚年,特别是60岁以后的字,越来越干净,越来越平正,气息平和,字形姿态平正,用笔稳健,章法无奇,但是越来越有内蕴了,越来越耐人品味了。他60多岁就去世了,如果能多活一些年的话,他的书法还会越来越平和。我们看八大山人的书法,他是80多岁去世的,70岁到80多岁的作品,越来越平和。中年时写得非常怪,奇姿异态很多,气息也比较怪,到晚年以后越来越平和,线条越来越厚实,字态越来越稳健,墨色变化也相对的比较平和了。所谓平和简净,这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种。已经不是刻意地在追求什么,是随性而出,随手为之,不期然而然的就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人的审美追求和他的性情、气质、审美理想是一致的。

林散之“欲上·吾将”七言联

林散之《楷书自作诗示秋水》

再说林散之先生,他早年的字流传下来很多,那时的楷书就写得比较精到了,或取法唐楷,或取法魏晋。后来他广泛地学习,学了大量的碑帖,从古代到近代,凡是他觉得好的都会去临习,篆、隶、真、行、草,可谓容纳百家,以此为功底,来谋求创立自己的风格。黄宾虹要求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很听话,出去游历了很多地方,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跑了很多地方,增长见识,丰富学养。他也是诗书画印全面涉猎的一个人,青年时搞过篆刻,到中年以后把篆刻放下了。特别是诗和书是他致力最多的两件事,到晚年他画得也少了,但是诗、书是相伴终生的,同样达到了高度。《人民中国》日文版杂志1973年初向日本介绍中国的书法,他的草书作品,笔墨精到、格调高雅,折服了日本人,引起日本书家络绎不绝地成队成团来中国访问,到南京拜访林散之。日本书坛巨擘青山杉雨先生恭恭敬敬地在林老家里题写了“草圣遗法在此翁”为赠。此时林散之先生74岁,到80岁后其书法进入化境,越来越放得开,以前的笔墨精到、法度讲究,更深层次地隐起来,天趣真情活跃于字里行间,流露在笔墨之外。

通过前人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书家作为人才的成长过程有早年、中年、晚年三个阶段,流露在外的形式技巧、笔墨功底的程度,达到的高度以及其书所表现的内涵的情怀、精神的深度在不同年龄段是不一样的。这就验证了孙过庭《书谱》中所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苏东坡也说过:“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孙过庭讲的“复归平正”与初学时的“平正”不是一回事,苏轼所说的“渐老渐熟”所达到的“平淡”,是“绚烂之极”,与之前的“彩色绚烂”也有本质的区别。八大山人和王铎晚年的“复归平正”和他们早年书法筑基阶段的平正是不一样的,所谓“复归平正”,不是归到原来的层次。他们晚年达到的“平正”,即苏轼所说的“平淡”,是经过老年之前的绚烂之后复归于平淡,这是有丰富而耐人品味的审美内涵和精神内涵的。苏轼原文当就文章之道而发论,书法同理。书法达到怎样的审美高度与功力水平,也跟年龄和学养积累有关。

前面谈到评审机制的问题,书法展赛中,青年、中年、老年作者“同台竞技”,评审结果青年作者能入展,甚至获奖,老书家却被淘汰;老师学生一起投稿,学生入选,老师被淘汰,像这些都是这个原因。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类现象赞美为“公平、公正、公开”,应引起我们深层次的思考。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样的评审结果说成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来者居上”。

(原文刊载于《中国书法报》2021年7月6日第326期6、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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