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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巍峨 乡愁猎猎

 狐眼碌碌 2021-07-19

大树长在村口,让我们知道家的方向。

                                   ——题记

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去看看村小学门前那棵大树,那种心情就像去挖出埋藏多年的宝藏。村子像许多山区村落一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大部分的老房子似乎“寿数”已尽,衰椽塌顶,破败不堪,在一场与时间对抗的战争中几成废墟,人们从住了几代人的祖屋中被“逐出”,迁到靠村口的田垌。原先种植水稻、蔬菜、豆角、红薯、花生的地方,现在“种”起了一幢幢水泥楼房,只有学校门前那棵树依然如故,树叶葱茏,随风翻起人们心里“物是人非”的怅惘。

很多村子都有一棵这样的大树,有的在村头,有的在村尾,或者在村子中间,它就像一枚“村徽”,成为老家的象征。“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末?”像王维一样,对于许多“背井离乡”的人来说,所谓的“乡愁”就是关于陪伴自己孩提时代某棵老树的回忆。我甚至觉得,一个村子,如果没有一棵这样的老树,老家简直都不能叫做“老家”了。

我还是说那棵树吧。它像一柄巨伞矗立在我最早的“母校”门前,周边村子很少有这么大的树,它需要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虽然树十分引人注目,但过往的路人极少能叫出它的名字,它就像一个谜团立在那儿。村里人叫它“饭甑树”。饭甑是蒸饭的炊具,样子像木桶,与它的样子一点也不搭,不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

除了名字,它的年龄也是一个“谜”,树皮层层叠叠,沟壑纵横。人老皮厚,其实树也一样。人是阅尽人情世故,树也是惯看秋月春风,都不由自主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有人说饭甑树有200岁,有人说300岁,还有人说起码500岁了,我想就算说一千岁,估计也会有人半信半疑,尽管拿出的证据都是“这树我亚公的亚公那时候就有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之类。但我记得饭甑树并不是一成不变,小时候树干上似乎没有那个像南极仙翁脑袋的树瘤,起码不像现在这么大。

饭甑树曾经被雷劈过。被天雷轰顶却“大难不死”,让它显得不同凡响。雷劈应该发生在我出生以前,起码是我没懂事的时候,只劈掉了一根树枝。老师给我们讲《水浒传》,我觉得顶天立地的饭甑树就是被包道乙砍掉了一条胳膊的武松。

饭甑树被雷劈这件事让人心神不宁,我们在一墙之隔的教室里上课,遇上下雨打雷,大家就提心吊胆,生怕祸从天降。按理我们不应该这么害怕,因为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被雷劈,我们虽然没做过什么坏事,但还是怕得要死,万一老天爷不长眼睛呢?饭甑树也没做什么坏事,除了长得高一些,不是一样挨劈吗?

饭甑树最奇特的是每年都会“死而复生”一次。你冬天看到的是一棵死树,一片叶子也没有,全是光秃秃的铁黑枝条,但到了三月份,它仿佛一夜之间穿上了新衣,树枝上冒出嫩黄的新芽,很快就变成嫩绿,颜色一天天变深,变成青绿色时意味着夏天来了。整个漫长的夏天,它穿着翠绿的裙裾,风吹得飒飒作响,飘飘然得意的样子,满树的绿色像要滴下来。到了十月,叶子的颜色慢慢黯淡,绿衣变成了和尚穿的灰袍,没多久“袍子”就“千疮百孔”,树叶在秋风中扑簌簌掉落,像寸寸光阴掉了一地,铺满落叶的石阶像毯子一样柔软,饭甑树“寸缕不留”,又成为一株光秃秃的“死树”。树下经过的外地人,都奇怪怎么留着这么大一棵枯树,只有村里人知道它还活着。

饭甑树活得这么倔强,应该跟它的根须有关。树大根深,据说一棵树地上长多高,根须在地下就会伸多长。饭甑树的根须像蟒蛇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暴露在地面上,树根溃破的地方,渗出像蜜糖一样黏乎乎的液体,每天都有马蜂吸食。放学后的我趁着马蜂们“汲汲不休”,用玻璃瓶蹑手蹑脚将它们扣住。黄黑相间的马蜂像拇指一样粗壮,在玻璃瓶里乱飞乱撞,尽管前途光明,却没有出路,它们对被偷袭落网充满不服,尾刺愤怒地伸缩着,就像被张飞活捉的巴郡太守严颜,但我却不会“义释”它们。

学校前面的石级被饭甑树的根须拱得七棱八撬,原本平整的台阶变得高低不平。村里的老人说,树下原来是一个供奉“土地”的社址。人们安土重迁,在哪里落脚都要奉土祭社,“土地”成为每个村子敬奉的一尊神——不知道神祇们在下面是不是也划分地界,有没有“土地纠纷”。孙悟空西天取经,遇到妖怪就用金箍棒把“土地”捣出来,不问青红皂白,嚷着“先打二百孤拐”。所以香火不绝的“土地”,却是神仙中的“受气包”。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村民“破四旧立四新”,将饭甑树下的社址推倒,在那儿建起了村小学。

建校的事我还约略记得。父亲说除了饭甑树,社址周边原来还有十几棵大松树,全都砍掉了。砍树我没有印象了,但记得为了建校,人们大公无私地把家里黑乎乎的旧木头扛来,堆在空地上;工地还有一个石灰池,把生石灰丢进池里,池子像一锅粥一样沸腾,石灰水四处飞溅,我猜想有许多枪手埋伏在池底下砰砰放枪;大人横眉立目叫我们滚到一边玩去,警告我们掉下去变成一条煨熟的番薯。他们将牛粪与石灰拌在一起,抹在墙壁上。所以我的母校可以说是一间“牛粪学校”,教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奇怪的腥味。一直到现在,我还认为牛粪一点也不臭,相反它有一种沁人肺腑的清香。

学校门前有一道石级,铺的全是花岗岩,村里的青壮劳力从“大岭嘴”把它们抬回来。村里请来了一个凿石师傅,他能把石头凿得像桌子一样光滑平整。他像电影放映前“新闻简报”里的那位副总理,头上总是包着一块白毛巾,不同的是他还留着垂到胸口的白胡子,他是我见过胡子最长的人。大家叫他“凿石公”,他说话时声音像一只蛤在阴森的洞里叫唤。我们都很好奇他怎样吃饭和喝水,但一直没解开这个谜。

“凿石公”带着徒弟,丁丁当当把花岗岩凿成条形或方块。那些花岗岩每敲一锤就飞起一串火链。我们放学后捡碎石头互相敲打,比赛谁砸出的火星大颗。后来听到说谁是“花岗岩脑袋”,我总想起那些火花四溅的石头。“凿石公”离开后,像一个大侠一样留下许多传说,有人说他包头巾是因为与别人打赌输了,蓄发明志。我想象那个“卧薪尝胆”的勾践,长得就是“凿石公”的样子。

父亲说伯父的腰就是修筑学校的石级时伤到的。伯父挑二百四十斤石头的故事家喻户晓。乖乖隆的冬!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才挑一百二十斤。身材高大的伯父年迈的时候,腰弯成了一张弓,整个人成了中国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注脚。伯父不仅是村里的大力士,还是著名的“神行太保”,当村干部时,他每次到50公里外的县政府开会,都是光着脚板日夜兼程走路来回。

建学校的事像水墨画一样模模糊糊,我在树下干过的“坏事”却记忆犹新。除了捉马蜂,我还和一个女同学在树下打过架。我俩没有像阿Q跟小D那样扯头发拉衣服,而是像绅士一般“礼尚往来”。现在想来简直就是对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传统的继承。打架的原因不记得了,也忘了谁先动的手。我们像两只斗鸡对面站着,我打她一拳,她打我一拳,拳头绕过身体打在彼此后心上,一群人围着数数:“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在他们眼里,我俩大概就是《三国演义》里大战三百回合的张飞与吕布。那个女同学脸色通红,咬着嘴唇,头发披散,浆湿的刘海沾在额头,我甚至记得她鼻翼翕动,嘴唇上毛茸茸的胡髭。我们拳来拳往,拳拳到肉,谁也不甘示弱。要是有人喊一声“停”,我想我们马上会一拍两散,但他们像看公鸡、蟋蟀或者牛打架一样,都想看到输赢,喝彩的声音越来越大:“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整齐划一的声音像劳动的号子一样,激励着我们欲罢不能,一拳比一拳用力,每打一拳,像一根大木棒杵在后背,五脏六腑像是要从嘴里呕出来,脚步趔趄,却彼此都竭力站稳。我终于忍受不住,嘴巴一咧,哇地哭出声,像传染一样,她也跟着哭起来。

曾经的校门口

让一个女生打到先哭鼻子,被饭甑树看在眼里,令我至今羞愧莫名,但更大的洋相还不是这个。父亲从部队转业时买了村里第一辆自行车,我很早就学会了骑车。那是一辆28吋“生产牌”双杠自行车,我个子矮,只能跨在车杠上,村里人把这样骑车叫做“扭屁股花”。每天骑在车上“扭屁股花”,我的虚荣心像鸡冠花一样飘扬。饭甑树下有一条四五米长的石桥,只有自行车的车头宽,三块条石铺得又不平整,过了桥与路连着几乎是一个直角,很容易从桥上直接冲到水田里,骑车到了那儿一般都跳下来推着走。那次我刚骑到桥头,坐在学校石阶的一位堂叔说:“我谅你不敢骑过去!”

我的好胜心像火柴一样被划着,退回几步跳上车。我一下一下点着踏板,生怕直接冲下对面的水田,到了桥中间自行车令人绝望地停了下来。我骑在车杠上,望着桥底下的潺潺流水,落叶随波,脑子一片空白,车轮扭了两下,听天由命地摔下了桥,水花四溅,我成了一只“落汤鸡”。

饭甑树一定不只是记得我出的洋相,它还应记得小学二年级时,我们在树下开一个女同学的“批斗大会”。她好像是“偷”了同学的橡皮擦还是钱。如果是钱,顶多是两分甚至一分,一定不会超过一角,谁的口袋里也不会揣这样一笔巨款。那时候一斤米要一角三分钱,我们经常唱“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学校没有警察,我们捡到东西都交给老师。学校有一个“失物柜”,透过玻璃能看到橡皮筋、玻璃珠、指甲刀、榄核链、铅笔、钥匙、铅笔刨、橡皮擦,还有一分、两分的零钱,展览着学生们拾金不昧的高尚品德。每次上交失物,老师都会在放学训话时给予隆重表扬。

偷东西是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我们有样学样,模仿“地富反坏右批斗大会”,举着红缨枪把那个女同学围在中间,不停地高呼口号,要她“低头认罪”。批斗会开到一半时,那个女同学的父亲冲进会场,用系箩筐的粗麻绳把她的手腕绑住,嘴里“丢那妈”、“丢那妈”地诅咒着,把女儿跌跌撞撞地拖下石阶。到了下面的土路,那个女同学像麻袋一样坠着,大哭着不愿跟着走,但抗不过暴跳如雷、孔武有力的父亲,像一条死狗被拖回家。我至今记得她被拖走时灰尘滚滚的情形。我想与其说当时她父亲是气恼她偷东西,不如说是女儿让他丢了面子。农村最恶毒的骂人话叫“有得生没得养”,自己的女儿由别人来管教,是一种赤裸裸的侮辱。

饭甑树应该还见过人们在树下用砖头石块架起镬头,把剁碎的红薯藤、猪乸菜和米糠拌在一起,无盐无油,煮了一大镬“忆苦思甜饭”,学生每人盛上一碗,艰难下咽。它还不止一次看到村里的“坏分子”敲着锣从树下经过。每次敲锣游村,都有一群小孩尾随着鹦鹉学舌。有个习惯小偷小摸的人游村时故意将“拖债赖债”喊成“拖债还债”,这个“拖债还债”的笑话一直流传至今。

大树底下好乘凉。现在有了空调,人们差不多忘了怎样乘凉了。炎炎夏日,白天骄阳如火,晚上燠热难当,大树底下凉风习习,不仅是休憩的最佳场所,也是村里的“新闻发布中心”。人们谈论着家长里短,奇闻逸事,交换着出圩入市收集的各种八卦:张村女儿相亲看中的对象最后娶了岳母娘,李村有个女人怀孕生下了一枚肉蛋,某某家里养的一只猫会说人话……这些“山高皇帝远”的谈资,既是无法印证的乡村纪事,也是充斥着以讹传讹的口述历史。要是把饭甑树听到的都记录下来,一定不亚于一部《山海经》。

百年老龄的饭甑树知道的比我多得多。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曾经浩浩荡荡地“过兵”:全副武装的“国军”从树下连续“过”了两个小时,村里男女老少都跑到山上躲起来。“国军”当时虽然已是兵败如山倒,有几个走散的慌不择路,村里人眼馋他们的枪支、军服和脚上的大头皮鞋,想包围将其活捉,又害怕他们开枪。几个村民提着单发土枪,战战兢兢,紧追不放。快要追上的时候,那几个溃兵转身突突突扫了一梭子弹,村民惊惶失措伏到田坎后,记起“巷穷狗咬人”的古训,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逃之夭夭。

树犹如此

当然,也有许多开心的东西。某年三月,饭甑树的枝条上新叶碧翠,正是春和景明,万物生长,粉蝶双飞,野猫叫春的择偶时节,媒婆们领着花枝招展的妹仔穿村过垌。她们是每年春天一道暧昧而勾魂的风景。一个媒婆带着一个像木瓜一样丰满的妹仔从饭甑树下经过,她们刚从邻村“睇屋”(相亲)无功而返,满腹怅惘的妺仔抬头看到大树下面,一位后生仔双手叉腰,秀发飘扬,玉树临风,风姿绰约,她甚至看到他的剪水双瞳里波光潋滟。妺仔一时芳心摇曳,羞搭搭地对媒婆说:要是先前那个像上面这个就好了。“那个像这个”从此成了村里一句俗话。

万物有灵,农村的大树或大石头经常被贴上红纸或符箓一类东西,除四旧的时候偷偷摸摸,后来群起效尤。偶尔有丧父的人家,母亲领着子女在饭甑树下摆起祭品,点起线香蜡烛,家人背贴树干,哭诉妻子守寡,子女失怙,认树作父。又过了若干年,有人把当年推倒的社址的石头垒起来,要在饭甑树下重新立社祀神,逢年过节,一些人烧香祭祀,鞭炮轰鸣。身为小学校长的父亲“希望还教学一个安静环境”,他找到村干部和那些他觉得不讲迷信的人,但大家支支吾吾,态度含糊,有人还反过来劝他随流合众。

饭甑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香烟绕树,纸钱如叶,看着这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怪圈。历史不是螺旋型发展的,历史像游戏里那条“贪食蛇”,头尾相衔,“吐故纳新”。饭甑树不理解,人们怎么忘记了他们推倒社址建学校的情形,忘记了在吃红薯喝白粥的年代,他们众志成城、舍己为公地将木头捐给学校,如牛负重、不遗余力地将花岗岩抬到工地,连白发翁媪、孕妇稚童也轮番上阵,义务参加劳动。大地回春,冰销雪解,伴随着的却是沉渣泛起。“一运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相比于读书,人们似乎更相信冥冥中的命数和鬼神,觉得社王才能保佑自己。

花开花谢,叶长叶落,大树无声,视若无睹。为什么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呢?所有像“村徽”一样的大树,哪里是十年就能长成的?除非是速生桉之类。在距离饭甑树数十米的学校后山就有一棵桉树,记得在修建篮球场时才种下,才几十年光景,已经长得几乎跟饭甑树一样高大,树干洁白光滑,像一个健美运动员“拿大顶”叉着两条大腿,充满轻佻的性感,丝毫没有饭甑树那种阅尽沧桑的拙朴淡定。

老树是故乡的图腾,也是安土重迁的象征。人们或依山或傍水,择地而栖,聚族而居,蕃衍生息,像树一样开枝散叶。树挪会死,人挪能活,所以人离开了,树却不得不留在原处。辗转于道路、流离于他乡的人们,心里都留着一帧家乡老树的照片。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是包括张、李、王、刘、陈、梁等30多个姓氏的根,人们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飘散,但都忘不了大槐树这个近半汉人的发祥地。 

我的老家叫“六雷”

南北朝著名诗人庾信羁留北方,曾写下著名的《枯树赋》。诗人借殷仲文之口,面对那棵婆娑叶落,“生意尽矣”的枯树,想到它也曾经“将雏集凤,比翼巢鸳”,现在变成“载瘿衔瘤,藏穿抱穴”,亡国之痛,乡关之思、羁旅之恨,缱绻萦怀,不由想起东晋大司马桓温北伐时途经金城,看见自己早年所种下的柳树已长成十围,手攀树枝,泫然泪下:“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城镇化、工业化这千年未遇大变局,把人们像一枚枚土豆从地里拔起,抛离故土。人们对于故乡的记忆,或者是仲夏之夜的萤火点点,或者是黄昏时分的袅袅炊烟;或者是青草池塘的蛙声阵阵,或者是半夜三更的狗吠声声;或者是平林里的沉沉暮霭,或者是山梁上的脉脉余晖。我相信,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更是人们心里飘扬的猎猎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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