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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冕“报老归来旧溪曲”

 诸暨弘虫 2021-07-20

王冕“报老归来旧溪曲”

作者:弘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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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冕的诗作基本不标注写作时间,而诗集编排也依据体例分类,所以阅读时极易产生时空混乱,分不清某些诗究竟写于中年还是写于老年,某些诗究竟写于绍兴还是写于故乡水南。笔者试图通过阅读分析,整理出一份尽可能详细的王冕年谱。在研究“去城悬九里”时,特别留意“报老归来旧溪曲”这个被人忽视的细节。《竹斋集》中,“归”是一个高频词,累计出现了157次,“归来”一词又多达42次。由于王冕在绍兴生活期间曾多次外出,一生又偏爱作《归去来兮辞》的陶渊明,加之还有不少官场上的朋友,故“归来”词义各有不同,或指回到绍兴,或指隐居山林,或盼朋友归来,等等。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有相当一部分“归来”,就是指告老还乡,就是回归故乡水南村。

        像陶渊明一样过闲适自在的生活,是王冕年轻时就存下的愿望。在水南村耕读期间,王冕便美其名曰“小隐水南村”。后来虽然长期客居绍兴,并多次游历大江南北,但“何如归去来”,一直是萦绕在他心头的梦想。最后让他晚年作出回归故乡决定、并圆“饱饭老林泉”梦想的,则是他的母亲。王冕《归家》诗写道:“我母本强健,今年说眼昏。顾怜为客子,尤喜读书孙。事业新灯火,桑麻旧里村。太平风俗美,不用闭柴门。”王冕在父亲去世、儿子出生后,就将母亲和妻儿接到绍兴,一家在绍兴居住长达近20年。所以王冕说“我母本强健”。但现在母亲年纪大了(至少85岁以上高龄),今年还突然说眼睛昏花了,此时此刻,身为人子的王冕会如何选择?毫无疑问是选择“归家”。“归家”是顺从母亲的意愿,让母亲叶落归根;“归家”是人子通常都会作出的选择,更何况王冕还是一个孝子(关于孝子王冕,另有文章阐述)。“归家”也不可能仅仅是王冕送母亲回家,而是将全家从绍兴搬回到了故乡。原因很简单,母亲既顾念爱惜寄居异乡的儿子,又特别宠爱正在读书的孙子。既然选择了让母亲回家,必然同时确保让一家团团圆圆,让母亲在心理上有所安慰。但是水南的老家已经荒芜很久,所以“归家”后的首要任务是重建家园,这就是所谓的“事业新灯火”,就是所谓的“桑麻旧里村”。(旧里,指故乡;桑麻,指从事农事。)“归家”的感觉很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水南村地理偏僻,但民风淳朴,所以依然保持着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景象。

        王冕离别故乡几十年了,这次突然举家归来,自然成为水南小山村的一个重大新闻。而王冕的内心也必然激荡起“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感叹。果然,《归来》诗所流露的正是这样的人生感慨:“头白归来惊面生,东家西家知我名。友朋投老渐凋落,儿女向年俱长成。野梅花开尚古色,山风吹雨堕寒声。最喜溪翁会真率,浊酒过墙香满罂。”诗意是:自己年纪轻轻离开故乡,现在以满头白发告老还乡,村里人见到自己都感觉有些陌生,但一说出名字大家都耳熟能详。王冕发现以前的老朋友已渐渐老去,以前的孩子都已长大成年。屋边的梅花还开得像以前那样灿烂(说明王冕回归故乡时正值梅花盛开),窗外的风雨还是原来的风雨。更令人欣喜的是溪边的老翁,他们纯直坦率,还像以前那样,邀请自己开怀畅饮。王冕的这首诗描绘了一幅具有浓郁生活气息的乡村画卷,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桃源生活。

        在“投老渐凋落”的朋友中,不得不提及一个人物——王敬助。王敬助是王冕的至交,年轻时他们两个形影不离,同耕读、同赋诗、同作画、同游赏、同喝社酒,他们曾经一起畅谈人生,一起鞭挞现实。后来他们分开了,吟诗的雅兴自然也停止了。如今王冕告老还乡,王敬助一定大感意外且大喜过望。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又开始用写诗的方式来一问一答。王冕《次答王敬助》诗写道:“束书归住水南村,且把犁锄教子孙。垒石旋成蒸药灶,插篱将就种瓜园。谈挥麈尾风生座,醉倒垆头月满轩。富贵功名只如此,何须多梦过侯门?”王冕说,他把绍兴的书全部运回到了老家,从此就叶落归根了。你问我为什么要告老还乡?一是因为母亲年纪大了,二是把“耕读传家”的传统继承发扬好,所以要“且把犁锄教子孙”。初来乍到,用石头临时搭成了一个药灶,用篱笆临时围成了一个瓜园,慢慢将家园重建起来。余生还能做什么呢?不是清谈,就是喝酒。现在年纪大了,不必再谈什么富贵功名,富贵功名是命中注定的,所以再也不做那种不切实际的美梦了。显然,此时王冕的心态与年轻时截然不同,但陶渊明的归隐理想却忠贞不渝。

        王冕在移家到九里山之前,的确在水南村小住了一段时间,他在这里写了不少诗歌。其中《归来三首》就是写他回归故里后的生活:

        其一:“归来人境异,故里是他乡。坐阅红尘过,愁多白发长。关山云渺渺,江汉水茫茫。世事何多感?凭高又夕阳。”

        其二:“某水某丘在,杖藜随处行。穷幽那适兴,岂是未忘情?契彼渔樵乐,于吾势利轻。云根老梅树,花发最分明。”

        其三:“小斋尘不到,寂寞野人家。下榻来风韵,看书度岁华。已忘巫峡月,空惜武陵花。欲问并州信,故人天一涯。”

        因为离别故乡太久,王冕重返故里后发现“人境异”,不仅人的面孔变得陌生,故乡的景色也变得陌生,所以产生了“故里是他乡”的错觉。但是,故乡的山山水水怎能忘记。王冕柱着手杖在村里行走,寻找着过去的记忆,他还叫得出某条河叫什么河,某丘田叫什么田。他还记得渔夫和樵夫的面孔,他们是最投缘的朋友,因为他们的目光里没有势利。还有白云下的老梅树,虽然孤独,却依然应时开放(继续提到梅花,再次证明王冕是在梅花盛开时回归故乡)。曾经的“竹斋”,看上去似乎比原来小多了,但只要静坐其中,仍不失风雅,或在那里读书,或在那里闲坐,坐阅红尘飞逝,任它时光流淌。什么关山与汉水,什么巫峡与武陵,都可以遗忘了,都不必留恋了。世事苍茫,人在天涯,余生就在“凭高又夕阳”中安度年华吧。

        王冕一生虽然没做过什么官,但他的诗画早已名声在外。所以他回归故乡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不小心还惊动了诸暨的地方官,当时诸暨的县丞(即“同知”,从七品)前来水南村拜访王冕,临走时王冕送给他一首诗。(注:冯至《允都名教录》将这位县丞说成王冕《琴鹤两首送贾治安同知》中的贾治安,系误读。)王冕的诗题为《送暨阳同知》,没有点出姓名,说明王冕与这位县丞未必熟悉,但县丞似有与王冕套近乎的意思,因为毕竟王冕有一批在官场上的朋友。全诗如下:“我生山野毛发古,不是多时旧巢许。松根坐卧忘岁年,足迹何曾入官府?雨晴忽觉草添肥,春来春去都不知。耕田凿井亦足乐,短歌长啸随所之。溪谷无尘人事少,纵有饥寒能自保。花村月夜犬不惊,可是太平风俗好。昨日柳花如雪飞,今日作诗何所思?我诗似质朴,君政从可推。锦衣翩翩马如练,拜恩应到黄金殿。他年皂盖下蓬莱,更与君侯作佳传。”王冕在诗中写了自己在故乡的生活,诗中再一次提到了“太平风俗好”,意在肯定县丞治理有方,但也仅仅是点到为止,没有过多的谀词,最后他对县丞说,你谢恩应该谢君王,如果以后你封官加爵了,我再替你做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就这样,王冕把暨阳同知打发了。

        在故乡水南村度过不长的时间后,王冕很快就寻找到了理想之地——九里山,然后举家迁移至山中,这一年王冕68岁。第二年春天,王冕有一次上虞之行。他去上虞看望喜欢竹子的老朋友——魏仲远,并作《题魏仲远筠深轩》。“筠深轩”是魏仲远的书斋名,是以竹子命书斋。王冕诗中的几句诗尤其值得关注:“我生爱竹比君癖,栉风集雨三十年。报老归来旧溪曲,竹色荒凉芳草绿。岁寒无以慰孤怀,只有梅花在空谷。闻君有竹心遑遑,便欲径造君子堂。”王冕说自己喜欢竹子可能比魏仲远还要痴迷,并为此付出了三十年的努力,年轻时还在水南村辟了一个“竹斋”。如今为了孝顺老母亲,只好回到故乡水南(即“旧溪曲”),可是水南曾经的竹子早已被荒草淹没,只剩下山谷的梅花尚能安慰孤独的内心。听说你家种了不少竹子,我越发感到坐卧不安,于是径直到你家欣赏竹子来了。因为此时王冕已移居九里山,那么他的上虞之行或许还带有某种考察的意图。又因为王冕母亲的去世在这一年的秋冬,故王冕仍说是“报老归来”。

        顺便说一说“山阴曲”与“旧溪曲”。“曲”是“乡曲”,指偏僻的地方。在王冕的诗歌中,当提到自己住处时,用“山阴曲”,意思就是山阴偏僻的地方,指自己在绍兴的家。诗集中出现两处:一是《柯博士竹图》中的“我家只在山阴曲,修竹森森照溪绿”,一是《扬州成元章居竹轩》中的“老夫住近山阴曲,万竹中间一草堂”。作这两首诗时,王冕的确也是生活在绍兴(府治在山阴县)。王冕很少用“会稽”,诗集中只出现两次,一是“会稽岩壑”,一是“会稽林壑”。因此,王冕诗歌中的“山阴”,实际就是故乡的概念,而并非实指山阴县,如《竹图》中就有“悠悠向京国,转转忆山阴”。

        还有一个发现:王冕常将“山阴”与“竹子”搭配,他将竹子定名为“山阴竹”。如:《结交行送武之文》中有“试弓好射衔花鹿,有怀若问山阴竹”;《谢曹隐君惠扇歌》中有“山阴野人何磊落?笑引南薰归掌握”,诗中的“山阴野人”就是竹子;《息斋双竹图》中有“就中分取一两枝,别是山阴潇洒族”,诗中的“山阴潇洒族”也是竹子;《梅先生传》中有“先生雅与高人韵士游,徂徕十八公、山阴此君辈皆岁寒友”,诗中的“山阴此君辈”也是竹子。当“山阴”与“竹子”连用时,这个“山阴”并非山阴县。

        “旧溪曲”与“旧里村”意思相近。旧,指原先曾有过的,过去很长时间的。“旧里”就是老家,就是故乡。“旧溪曲”,也是故乡的意思,因为王冕故乡水南村有溪水环绕。这样理解固然没错,但王冕《水竹居》诗中却出现了“山阴旧溪曲”的说法,全诗为:“小桥流水路萦纡,竹里茅茨是隐居。慷慨不同时俗辈,清高多读古人书。好山入屋情无限,明月穿帘兴有余。我亦山阴旧溪曲,一庭潇洒正相如。”这是王冕为某友人隐居之地“水竹居”所写的诗(有人将“水竹居”误读成王冕的书斋),由眼前的水竹居,联想到自己在故乡的竹子。

        王冕惯用“山阴”一词,推究起来或许有两个原因:一是与自己长期生活在绍兴有关,“会稽”和“山阴”都可以代称绍兴。二是与竹子的称呼有关,《周礼·春官·大司乐》有“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阴竹”即生长在山北之竹,到了王冕笔下,因为诗歌语言的需要,就说成了“山阴竹”。王冕爱竹成癖,以竹自喻,便将自己的住所称之为“山阴曲”,将自己的故乡称之为“山阴旧溪曲”,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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